人本质上都是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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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是梁明月值大夜,梁巳下班晚,刻意去食堂煲了汤给她当宵夜。

    梁明月对待工作认真,值大夜就是值大夜,每隔两个钟都会去车间看。基本整宿不合眼。

    梁巳值前半夜没问题,只要过凌两点,她就窝在办公椅里瞌睡。而且车间主任也不待见她去车间。她不去车间一点事都没,只要去,必然有职工找上她伸冤。不是对她迟到的罚款不合理,就是她想调休,但车间主任装赖,不给她调。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大部分职工都是镇上熟人,也算是长辈,她们提出的问题只要合理,梁巳都会酌情处理。比如一位老职工她迟到两分钟,是因为今儿周五,她要去市里接念中学的孩子回来,路上堵车耽搁了两分钟。

    一般这种情况梁巳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太会处罚。而到车间主任那里,他会按照职工规定罚款。这种事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只要有职工觉得自己屈,就越过车间主任去找梁巳。也因为这事,车间主任没少找梁明月投诉梁巳。

    梁巳在管理层里不怎么受待见。好人都被她做完了。梁明月了她几回,让她尊重一下其他同事。后来她收敛,有职工找她伸冤她就听,事后还是让车间主任处理。

    周全值大夜跟他们都不同。他会喊俩不值夜的职工,拎两兜下酒菜,在办公室里胡吃海喝。别提多惬意了。他最喜欢的就是值大夜。

    梁巳给梁明月安置好宵夜,喊上周全下班回别墅。梁母交给她任务,让她下班务必带周全回来。

    周全看见她就躲,他一点不想回别墅,他都能猜到他姐会什么。他五十岁的人了,一点出息都没。梁巳拉他,霏霏晚上也过来,那他更不愿意回了,他不愿意在女儿面前被她姐数落。

    “今晚给霏霏过生日,你真不回?”梁巳问他。

    “霏霏不是下周一生日?”周全问。

    “下周一没空,提前到今天了。”

    周全犹豫,“那行吧,我回宿舍换身干净衣裳。”

    梁巳在车里等他,见他一路跑着过来,拿出后座的袋子给他,“霏霏喜欢这包,你送给她吧。”

    “那我转钱给你……”

    “这是我姐送我的新包,你给她吧,上回她还想买个高仿来着。”梁巳开着车出了工厂。

    “包又不是啥贵重物,也算是我这当爹的心意。”周全准备转她钱,“多少钱?”

    “三四万吧。”梁巳。

    周全正开微信的手一滑,退出了界面,开始刷短视频。当看到一个搞笑的段子,跟着里面大笑。自娱自乐了会,没事人一样地问她,“外甥女,这么贵的包会有正规发票吧?”

    “有,全部都在里面。”梁巳好笑道。

    周全准备开,梁巳阻止他,“不用拿出来,霏霏一看就懂。”

    “好好好。”周全又合上,把包心翼翼地揣怀里,“你们这些女人真能败家。都可以买一辆车了。”

    车到了东区,梁巳找车位停下,过去取蛋糕。临下车前叮嘱周全,别让交警贴了,她三分钟就回来。

    周全见她下车,悄悄地开纸袋里的防尘袋,觑着眼往里瞅,乖乖,就这么一个红色的包,竟然三四万?他伸手比划,包也没比他手掌大多少。他心里顿时五味陈杂。

    回到别墅霏霏已经在了,梁巳把手里的一捧花给她,抱了她一下,祝她生日快乐。霏霏开心地直笑,期待着她的生日礼物。

    梁巳送给她了一套心仪的护肤品,也拿出梁明月送给她的定制项链。霏霏开项链就带上,夸明月姐出手大方。

    周全拎着包也没往前凑,梁巳喊他,“舅舅,你的礼物呢?”

    周全这才上前,递过手里的袋子给她,还刻意交待,“发票啥的都在里头。”

    霏霏看了眼,随手一搁,“我背个真的也不像,没必要浪费这钱。”

    周全有点讪讪,没作声。

    “怎么不像了,”梁巳着掏出来,往身上一挎,“多好看啊!”

    “你跟明月姐背个假的都是真的,我背个真的也是个假的。我一个月工资才二三千,背个几万的包不是让人笑话。”

    霏霏嘴上这么,还是忍不住背着试了下,随后心翼翼地放回了袋子里。

    梁母她,“二三千怎么了?那也是份体面工作。”

    梁父招呼大家往餐桌前坐,“现在银行没个人都不好进,对普通人来还是个香饽饽……”

    “香什么呀,就是个坐那数钱的。”霏霏在餐椅上坐下,“我一个同事家里有关系,被调去了另一个营业网点,上个月发了五千。绩效提成,奖金补贴啥的拿了一堆。我上个月就拿了个基本工资,两千出头。”

    梁母托着腰,看他们一圈人落座,着:“不行让你明月姐问问,也调你去个绩效好的营业点……”

    “算了,我才懒得挪窝。地方银行绩效再好也是地方银行,跟四大行比不了。你们卫浴厂的里开户行,哪个不是四大行?”

    梁巳抓了把筷子过来分,“因为镇里的银行只有农行,相对方便嘛。”

    “我有个同学费好大劲去了中行,那逼格是真高。”霏霏羡慕地。

    “中行很好么?我一个朋友的妹妹去年很轻松地考了进去,不过才做两个月就辞职了,她没意思。”

    “在银行系统里中行已经很好了!”霏霏举例明,“如果你去相亲,在一个地方银行工作体面,还是在中国银行体面?至少在咱们这十八线县城,除了公务员,还就四大行最体面。”

    “要不你去考个公务员……”

    “我不考。我听见烤红薯都烦,更别考公务员了。”

    “让你跟着你明月姐去工厂,你不去。让你考公务员你嫌吃苦。那就别眼高手低。”梁母她一通。

    梁父插话,“现在不比早些年,你幺姐那时候托个关系还能去单位,现在不行了,逢进必考。”

    “现在也一样啊姑父!”霏霏:“现在不止拼关系,而是拼谁的关系更硬。没关系就去穷乡僻壤的网点,关系硬就去绩效好的网点。”

    “银行哪会去穷乡僻壤?”梁父。

    “农村信用社可不就在农村。”

    “吃饭吧吃饭吧。”梁母催她。

    “妈,要不我给你拿双筷子,你站这儿吃?”梁巳看她托着腰来回转。

    “行行,让你妈站这儿吃吧。”梁父接话。

    梁巳拿了碗筷过来,霏霏夹了鸡腿放她碗里,“姑姑,你吃个鸡腿。”

    “我吃不了。我随便吃两口清淡的就行。”

    霏霏又把鸡腿夹给梁父,“姑父,你吃。”接着又亲昵道:“我托同事在国外给你们带了几盒钙片,过两天就给你们拿过来。”

    周全像个隐形人似的,从进门就没怎么话,也不跟梁母照脸,只顾埋头吃饭。梁父找他聊了几句,也是工厂里的事。

    梁母就不搭理周全,不是跟霏霏话,就是跟梁巳话。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一个远房堂亲家里,他儿子都准备结婚了,临头女方反悔了。

    “当初男方承诺的婚前买房,一直没钱买,女方就不愿了。”梁母。

    “活该,没钱买他干嘛要承诺?往严重了这是骗婚!”霏霏问。

    “事儿很复杂,也不能这么简单理解。”梁父搭话,“你们这堂哥都三十五了,家底薄,外面谈不了,家里又上门亲的少。好不容易谈了一个,就跟女方承诺婚前会买房。”

    “昨儿电话来借钱,先想法付个首付。救急不救穷嘛,我就答应借给他两万,不过也没指望还了。”

    “男人都三十五了还没能力买房,那嫁过去干什么?”霏霏撇嘴,“要我我也不嫁。男人三十不发四十不富,这辈子基本没指望了。”

    “哟哟哟……看你买房就跟个买糖豆似的。”梁父趣她,“农村大部分的人都要掏空家底才能交个首付。”

    “姑父我跟你,男人要三四十岁都还没出息,那他这一辈子就完了。以为哄着骗着把老婆娶了,回头不是离婚就是跑……”

    “吃饭吧!”梁母斥责她。随后放了筷子,没心情吃。

    吃就吃,霏霏悠然自得地吃,没再。

    梁巳看周全,他嬉皮笑脸地问梁父要酒喝,被梁母了一顿。

    梁巳感觉心累,一顿饭吃的暗潮涌动。霏霏有心事,话不直,非绕几个弯儿。他们父女也隔阂深,哪怕她看不惯霏霏故意这么办周全难看,她也不好插嘴别人的家务事。

    餐桌上静了会儿,周全找话,这两天都看见李天水往隔壁工厂跑。他以为李天水是想跟对方合作,过去一听,是隔壁欠他钱,赖着不想还。借着这件事,他犹豫着:“现在姑娘谈对象也不能光看条件。人品啥时候都是首要的。镇里有钱人也不少,可在外面胡乱来和赖账户也不少。”

    “幺儿是跟蒋家没成我才,前俩月我还看见蒋劲领个姑娘去吃饭。”

    “他早就跟幺姐分了,领个姑娘出去吃饭咋了?”霏霏没好气地回他。

    周全嗫嗫嚅嚅半天,不出一句话。

    梁母心烦,朝着霏霏:“好好吃饭啊,不想吃都出去。”

    梁父岔话,“那李天水把钱要回来了吗?”

    “没有。不过闹僵了。今儿傍晚听要不是被拉着都差点动手。”周全抓住这个话题,同梁父聊,“隔壁厂以前不是想转型做酒,后来没成,就压了几百箱在仓库。他们仗着兄弟多,不想还李家钱,想把这酒都抵给他。”

    “这家人怪孬。”梁父问:“他们家弟兄有五六个吧?”

    “弟兄……六个吧?老大五十岁,老幺跟李天云一般大。但名声一个比一个孬。”周全。

    “上辈人的想法还是有几分理,家里儿子多不受欺负。”梁父感慨。

    “可不是。像李家老大我跟他过几回交道,没老二那么浮躁。”周全:“隔壁厂就是仗着自家弟兄多,欺负李家只有个寡母跟大儿子在镇上。敢换个厉害的主,你看他们还不还钱。”

    —

    饭后周全被梁母喊了书房,霏霏在卧室看周全送她的包,一个劲问梁巳这包真不真,是不是正品。

    “当然是正品了。”梁巳:“舅舅特意托我找人代购的。”

    “他又问姑姑拿钱了?”霏霏看她。

    “想哪去了,他自己有工资的。”

    霏霏没再问,拿着包跟梁巳的几个包对比一番后,爱惜地装了袋子里。随后又挨个挎上梁巳的包,站在穿衣镜前拍照。

    平常她买包少,倒不是没钱,逢年过节梁母偷偷塞给她的红包都可以买好几个。她一是不舍得买,二是等着捡梁巳的漏。

    梁巳的包基本都是梁明月送的。梁巳总是没背上几个月就腻了,随手就转给她。每个包她接手的时候都是八成新。等她再背个几个月也腻了,就挂网上悄悄卖掉。

    梁巳看她站那儿美滋滋地拍照,莫名就想到了几个月前的自己。那时候她收到新包也跟霏霏一样,各种拍,各种晒,单这样就能获得极大的满足和快乐。

    一个包可以让她心里美上半个月。所以她完全能理解霏霏的那种快乐。这是独属于女孩的快乐,一个包,一件新衣服,多么简单的快乐。

    但如今她再看这些包,好像也不过如此。装个零碎物而已,花个几万实在犯不着。

    霏霏拍着着,“姐,我觉得明月姐对你又宠又阔绰,送你一个包就跟送糖豆似的。男朋友也不过如此了。”接着她开始数,数完直咂舌,“光今年就送你了五个!”

    “你随便挑两个吧。”梁巳。

    “真的!!!”

    “比珍珠还真。”

    霏霏幸福地晕倒在床上,接着朝她五体叩拜,“谢四儿姐赏赐。”然后立马跳下床,开始挨个挑包。

    梁母从书房过来,交待霏霏今晚别走了。霏霏正兴头上,晚上跟幺姐睡一屋。因为她光挑包都能花上仨时。

    梁巳见他们聊完,出来问周全,“我送你回工厂吧舅舅。”

    “不用麻烦了,我开你车自个回就行。”

    “我送你吧,明儿周末我不去工厂,还要用车去一趟建材市场。”梁巳拿上车钥匙就出来。

    送周全回去的路上,她随口问:“舅舅,我们厂是不是有笔货款还没给隔壁结?”

    “早着呢,下月初才结。”周全心事重重地回。

    梁巳点头,没再应声。

    一直到工厂准备下车前,周全倾着身子凑过来,吞吞吐吐地问:“幺儿,你霏霏换个银行难不难?”

    “这要考吧?”

    “有没有啥路子不考?”

    “……我可不清楚。”

    “那你能不能帮舅舅问问你姐?”周全眼巴巴地望着她,讪讪地:“霏霏也是受我拖累,一直没人跟她提个好对象。我想着要是换份体面工作……”

    “我帮你问问吧。”梁巳犹豫着:“其实她这份工作已经很体面了。”霏霏没个定性,老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才毕业一年就换了二三份工作。

    “行行行,谢谢谢谢,舅舅记得你这份情。”周全感激地。

    梁巳偏开脸,催他下车,她还有别的事儿。周全下来,一直挥着手目送她离开。他个头本就不高,再胖,然后还一副略微讨好的神情,远远望去很像一个不怎么有出息的老头。

    梁巳忽然间觉得难过,人本质上都是弱者,她不知道将来轮到自己为人父母了,会不会为了孩子更好的前途,去低声下气地找人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