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这句话让施念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不可以。很多人话着就会只关注眼前这个话题,而郁谋则好像不受影响一样。一个个问题都要给出准确的答案。
不可以就不可以啊,为什么这么凶?她想。
可是她也好奇怪。男生里,除了她弟,她就和贺然还有傅辽关系近。他俩平时的行为都挺莽莽撞撞的。话也粗声粗气。和女孩子接触也往往没法把握力道和分寸。有时候傅辽叫她,拍她肩,那一巴掌下来能给她拍酸好久。贺然怼她时,什么大猩猩啊之类的字眼也经常给她头上按。但她从不会给他俩贴上“凶”的标签。郁谋呢,自初中起就一直是温和的好学生形象,口碑也好,为何她会觉得他刚刚那个语气是“凶”呢?大概是因为有种突然拉下脸来的严肃和紧绷感。
外面楼道熙攘,路过的学生会下意识转头看进来,他俩比较靠里面,坐在隔板后面,属于视觉盲点,听着外面吵吵闹闹。
大办公室里却安静的不太正常。两个人都面对着自己跟前的纸,安静又沉默。那个独属于郁谋的味道又开始萦绕在施念的鼻子边,若有似无,挥之不去,好闻得很。但是等她深呼吸时,却一点也闻不到,必须要静静地,等那个味道主动窜进来。一天经历两次这样的近距离相处,那种味道仿佛得意洋洋:记住我!记住我!
这个味道真的很神奇。除去之前她想到的那个比喻。此时她又闻出一些新的层次来。她觉得这个味道有点诱人的危险。是大自然界猎手吸引猎物的味道,是猫和老鼠里夹着奶酪的捕鼠夹。她闻一闻,就很想闭着眼睛垂着手凑上前,想闻得更多,怎么闻也闻不腻。
她不禁在想,她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呢?好羡慕郁谋啊,他要是在古代,就是香妃!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公平。都人人生而平等,绝对是屁话。像郁谋这样的男孩子,个子高,长相好,学习厉害脑子聪明,竟然还带着这种蹊跷的香味。
与此同时,郁谋那边只有一个念头:她为什么不话呀?
脑海里闪过这句话,郁谋觉得有点稀奇。好像自己自见到施念以后,和她有关的想法都会不自觉地在大脑里带上一些可爱的语气词。比如刚刚的“呐”,现在的“呀”。
他有些后悔,对啊,你脑海里的自己话多温温柔柔,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难伺候呢?他的确很讨厌任何缺角、有破损的东西,但是他那样,更多的只是想多在这里待一会儿。明明可以答应让她帮着粘胶带的,这样也同样能达到耗时间的效果的。还可以假装监督她粘的好不好,齐不齐,随意几句没营养的屁话。然后这不就上话了吗?这下好了,两人谁也别话了。你就抄吧,傻抄吧,真是给自己气死了。
可能是他的错觉,他觉得空气中湿漉漉的。这种黏着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胸闷。他知道这大概率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一般来,他很少会有这种懊悔的情绪。因为他几乎从来不做蠢事。的话,做的事,都是反复思量过的。当然,用干脆面架不算……拨她头发也不算……靠。他有些无法容忍一天做了两件蠢事的自己。
就在此时此刻,郁谋听见旁边挪椅子的声音。
施念正轻轻地、悄悄地,将自己的椅子往旁边移了移。其实是非常短的距离。只是为了让她的校服袖子不碰到他的校服袖子。
郁谋听到了,余光看到了,手上写字不停,心却一下子坠了下去,笔迹也开始潦草。我被讨厌了吗?喜欢这么快就消失了吗?我的天。
而施念为了让自己刚刚那一系列的动作师出有名,假装自己是为了翻找放在二人之间地板上的饭兜。
她此时冲向郁谋那边弯腰,装模作样在饭兜里掏了掏。还剩最后一根香蕉。
郁谋也看到了,她原来是在翻饭兜。女孩子那颗毛茸茸的头就在他跟前。她好像在极力避免影响到他,碰触到他,可他还是看见了,她发迹的短发有隔着校服轻轻搭到他手臂。
少年的喉头动了动,感觉半边的臂膀都要废掉了。他觉得自己辛辛苦苦球练出来的肌肉,正一点点在融化。
而她动作时有女孩子的香味传过来。他哪里闻过什么女孩子的香味啊,更无从寻找证据。但他坚信那就是女孩的味道,因为那味道闻起来就很软。真是奇怪的通感。可是他就是觉得,自己的鼻子似乎是撞进棉花糖里去了。并且绝对不是香精调出来的糖。有某种谷类的清香。
施念掏出那根仅存的香蕉,用香蕉头碰了他胳膊一下:“你吃不吃呀?” 她其实心里有愧,明明是想赶紧将它在回家前发出去,如今却装作用它来赔礼道歉,还有破沉默。幸亏郁谋今天刚来,并不知道她发香蕉这个典故。
蓦地被碰,郁谋顿了下,换了一边的手接过香蕉。“谢谢。” 因为喉咙干涩所以声音略略有些哑,出的声音他自己都惊讶。
他用手指去抠香蕉屁股,试图自然地寒暄:“你为什么带那么多香蕉?”
施念无奈:“我妈想让我长大个儿。”
郁谋抠了半天,没抠开,有些尴尬,因为他感觉施念的目光在他的手上。于是他使了大力,按了个坑进去,从里面剥开:“你不矮啊,有……一米……六?” 他随便估了一个数字,这有点难,因为他差不多一八五,曾经一个假期蹿了十厘米,在那之后他看低于一米七的都差不多,而女生究竟平均身高有多高他也不知道。
没想到施念目露凶光:“谁的?我将近一米六五呢!”
“啊。” 他刚想咬下去,结果被她的怒意吓到,无辜道:“刚刚我瞎的。” 一六五,可是厉害呢,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带了点揶揄那种。
他又补充道:“如果想长个子,别人吃进去的香蕉也长不到你身上啊。” 很好郁谋,你现在话都要带语气词。
施念看着他有些无语。有个“啊”也于事无补。她:“刚刚就想问,你知道剥香蕉要从头部开始剥吗?” 她指了指被郁谋弄得乱七八糟的香蕉皮,他刚刚几乎是又捅又撕才揭开的,那“聪明”的样子真的不太像年级第一。
郁谋指了指被自己手托着的底部:“你是要从这个揪揪撕吗?” 啊,你怎么开始用叠词了,给我适可而止,他想。
施念点点头,看他那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继续问:“从家长就教过,你不会不知道吧。”
郁谋眉眼间神色淡淡,嗯了一声,将吃好的香蕉皮捋好放到一边,答非所问:“我母亲一年前去世了。在此之前,她身体一直不好。”
这下轮到施念“啊”了,她明显有些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急急忙忙伸手拉他胳膊,他目光看向她手,她又缩回去:“对不起啊。”
为了表现诚意,她又大声重复了句:“对不起!”
郁谋笑笑:“没事。” 施念吓得没有再问了,低头抠笔帽。他却很想多告诉她一些关于他自己,于是他:“初中那会儿吧,她就一直住院。每天下学我都去医院找她,陪她。所以我一直在普通班,普通班下课早。”
施念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待在普通班是这个原因啊。这事其实初中一直在传,因为大家都好奇。可她现在知道了以后,发觉这并不是什么可以和人津津乐道的八卦。
她话时看他眼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郁谋本也不在乎,只是懒得。可是他察觉到了她这话背后的爱护,她在意他的秘密,于是他点头:“谢谢你。”
“你和你母亲关系一定很好吧。” 施念又问。
郁谋犹豫了一下,他想,恰恰相反。在她生病之前,其实他一直怀疑她并不爱自己。她对他十分严厉,甚至可以到了严苛的程度,一些微不足道的事都能将他揍上半时。她从不给他拥抱,他体会到的母亲的柔情直到她生命最后也只是握了握他的手。更不要告诉他任何生活常识了。还时她经常忘记给他剪指甲,他只好自己啃,指甲啃得参差不齐,被她看到,揪着耳朵就是一巴掌。还譬如剥香蕉,系鞋带这样的事。这些事情并不十分重要,不是不会做就世界末日了,所以他一直也没有刻意去学。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到底该怎么系鞋带,于是每次都是胡乱个死结。这部分教育一直都是缺失的。
可这些他要怎么呢,很多事情他至今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家可没有什么狗血的事情发生,他很确信自己是母亲亲生,父母关系似乎也还好。在他开始理解金钱时,他意识到,家里似乎也挺富裕,并不是什么生活上的压力导致了她这样的行为。
郁谋觉得此时此刻并不是更深剖析的好时机,也不是抛出更多关于自己不幸的事的好时机,于是他:“还好。”
两人陷入沉默了一会儿,郁谋心里叹口气,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交谈氛围。怎么更僵持了呢?“初次见面”就聊到这个,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这时,施念的手越过桌缝伸过来,点了点他放在桌上的香蕉皮,一脸认真地告诉他:“那你记住以后吃香蕉时记得从这里开始剥。” 似乎是觉得这样太抽象,她又下定决心:“哎呀,没关系的,我天天带香蕉,明天给你演示一下,你这么聪明,看一下就懂了。” 完她忍不住露出微笑,这叫什么事啊,她在教年级第一如何剥香蕉。还用那种安慰的口吻。
他没有笑,就看着她,瞳孔黑的不见底。没有人告诉过他,当他不笑时,摆出他现在看着施念的表情时,别人一点也琢磨不透他的想法。此时既不是灰郁谋,也不是白郁谋,而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黑郁谋。是母亲举着衣裳架子时,站着一动不动的男孩。男孩内心茫然又害怕,深深深处还有悄然滋长的怨恨。这就是他此时的表情给人的感觉。
施念还以为自己流露出的关怀冒犯到他了。
实际上他在想,她对他笑的样子真好看。光是看着那个笑,他浑身就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一头栽进了飘着绿萍的春水里,不停地沉下去,温暖的水从四面八方灌入进来,眼前却是一片光亮……很像初一时,他做眼保健操走神,被她轻轻捉着食指放到正确位置时的感觉。女孩子的指腹带点潮,又暖又软,碰到他时,他抖了一下。那是他今生第一次被这样轻柔地触碰。自此便再也忘记不了。
少年的心在这一瞬间再次有了悸动。
春水池塘,飘萍浮绿下,一条鱼摆了尾。池塘看着浅,实际深不见底。鱼在水面掀起的涟漪,荡到了最深的深处。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应该还不知道,在她偷偷和朋友们喜欢他之前,他就注意到她了。那是在初一,那时她是眼保健操检查员。
那,才是他真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