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看啊。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
晚上七点半,郁谋进家门,嘴角挂着的笑在防盗门开了的那一瞬被他谨慎地收了回去。
叔正面冲电视吃西红柿鸡蛋面,见自己这酷侄子进来,嗦了一口面条,指了指不锈钢盆盛着的卤:“面条去厨房捞,这里有卤拌着吃。” 郁谋叔,三十出头一男的,没有正经工作,喜欢游戏,白天在家睡觉,晚上通宵写。爷爷之所以还不把他轰出去是因为他做饭还行。省得请阿姨了。
郁谋点头:“爷爷呢?”
叔指指紧闭的房门:“早吃完了。搁屋背单词呢,临时抱佛脚,明天老年大学要考试。”
郁谋走爷爷房门前敲了两下门:“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在里面大声回答:“H-A-P-P-Y, 嗨呸!嗨呸是快乐的意思! 哎,好!”
郁谋洗好手在桌前坐下:“爷爷这么努力啊。”
叔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可不么,是班上有个老姐姐,一直虎视眈眈他这个班长的位置。”
郁谋对老年大学的恩怨情仇并不太感兴趣,用汤勺舀卤。叔接着:“但我觉得你爷爷暗恋人家。天天回来人家这,人家那。”
“刘大妈,也住这一片儿,对,她外孙女好像和你还是一学校的。施念,你在学校见过不?可秀气一女孩了。不过挺可怜的,爸妈离婚了。”
郁谋的手悬空,看叔。
叔继续闲聊:“好几年前的事,是她爸在外面和几个老板牌,被合伙算计。欠了好几十万。千禧年这个数目可太吓人了,你想你爸那会儿一个月才赚几百啊。债主找上门,堵门口嚷嚷。给孩儿吓的,哇哇哭。全院儿都听见了。”
“你爷爷那天还把女孩领咱家里来,不让她看见她爸和那帮债主点头哈腰……我记特清楚,那个孩才多大啊,上学吧才,这么大点儿。” 叔比划,随后指了指郁谋坐着的凳子:“就坐你那里,腿悬空着,你爷爷给她洗桃子,她接过去谢谢,咬了一口那眼泪就吧嗒吧嗒。你爷爷和我也没哄过女孩啊,而且知道孩子自尊心强,总不能你别哭了。只能装傻,完后扯张纸塞过去,吃桃滴答汤,用纸接着点儿。”
“我对这个姑娘印象不错。每次院儿里见了我都叫人。你知道,好多孩子长大了,十六七了,越往大越就不爱叫人。路上见了就低头看手机,装没看见。她呢,每次隔老远就喊我郁叔叔。可有礼貌了。”
郁谋闷头扒了几口面,觉得这个卤闻着香,吃的话有点咸。筷子拿手里有一瞬间恍神。
叔看郁谋不话,以为他不认识施念,对这事不感兴趣,于是岔开话题,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郁谋一愣,这还早?他们在学校等唐华等到快七点,然后他跟着施念坐公交回来的。她知道他跟她住一个院子眼睛瞪得比路灯都亮。他没月票,也没零钱,兜里最散的钱是五块,本来想要么就别找了,结果还是施念给他掏的一块钱。女孩子从月票卡夹里抽出两张五毛,月票卡夹背面还贴着卡卡西。她抢到一座位偏要他坐,按着他肩膀把他按下去的,供着他跟供菩萨一样。那座位在司机正后方,左前轱辘上,前腿空间,架得高,他一大老爷们儿坐在那里就像岔开腿的青蛙,睥睨全车,怪不好意思的。
叔看着电视:“想我当年上学那会儿,每天晚上最早都要九点多回家。逃自习,和女孩儿压马路,在树林里亲嘴儿。嘿嘿。”
郁谋想了一下叔这话里到底有多少水分,因为据他所知,叔至今没谈过恋爱。
叔看他没反应,回过脸看他,声八卦:“哎,你们学校里有女生喜欢你吗?”
郁谋的筷子搅了搅面:“没有。”
叔目露同情。
郁谋思量再三,觉得可以和叔用化名的方式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于是他:“其实……是有一个。她……”
“才一个??”
郁谋叹了口气,低头吃面:“算了,当我没。”
叔啧啧道:“我们老郁家到你这一辈算是完了。你看你爷爷,上老年大学班里还一堆暗恋他的呢,再看看你。” 他扒郁谋的碗:“还有心思吃面呢,只有一个女生喜欢我大侄子,这像话吗?”
郁谋不理他,去厨房加面。实话,他听了刚刚叔的施念家的事有些没缓过来,到了厨房,手臂支在灶台上盯着一锅泡凉水里的面条发呆。
他是真没想到施念家还出过这种事。倒不是他觉得这事“有没有可能”发生,各种各样不幸的事总会在任何时候降临在任何家庭中,没有什么不可能。而是他从施念的性格判断,他不会觉得她曾经历过那样的事。只能她家里人把她保护的还是挺好的。
但是想到这里,反而让他从胸腔到腹部一阵酸涩的痛。被保护的好,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屋里叔放下遥控器,喊他回来八卦,退一步海阔天空:“一个也行,那这一个好看不?”
少年回到餐桌,椅子略微有点高,他弓着背就着桌子继续吃面:“好看。” 没下文了。
叔觉得没劲,追问:“就一句好看完事了?你不还状元呢么,状元语文这么差?还是压根不好看,你虚荣才人家好看的?”
叔使用激将法,前两句不管用,后一句成功了。
郁谋想了下:“还能怎么好看?好看就是好看啊。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越看越好看。而且可白了。睫毛这样儿的。” 着他放下筷子,用手指在眼睛前面比卷卷儿。这还是他今天刚发现的,发现人家姑娘的睫毛是翘上去的,看他时忽闪忽闪的,弄得他的心也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还没完,他继续:“个子不高不矮,嗯,一六五。到我这儿。瘦不溜儿的,脸却鼓。” 他比划了一下肩膀下,着着他停住,意识到给的信息有点多,况且叔还认识施念。于是郁谋找补:“不到一六五,一米六出头吧总之。脸也没有太鼓。” 试图模糊一下。
“可以可以。” 叔点头:“人怎么样?”
“可爱。可爱之外还有那么一股劲儿。内向吧也不是,开朗吧也不是,但总之一点也不死板。她老背着偷偷笑,笑就笑呗,还要憋着。可逗了。” 郁谋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别的很准确的形容词。想背个古诗出来,什么“垆边人似月《菩萨蛮·人人尽江南好》唐·韦庄”之类的,又觉得在这语境下有点酸文假醋。
自己这侄子来之后就寡言寡语,装冷酷,现在满眼带笑地叽里咕噜这么多,叔琢磨出味儿:“明白了,你也喜欢她啊。”
郁谋愣住,最后一口面不上不下,呛了一口,起身找抽纸。“一般吧。”他咳嗽着。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什么叫一般啊?” 叔露出玩味笑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一般的意思就是,我不告诉你。” 郁谋吃完起身去厨房洗碗。
爷爷家是老式家属楼,哪里都的,叔看郁谋这冷漠背影,进厨房前还碰了冰箱上的八仙过海花瓶一下,给他乐得不行。子,跟这儿装什么啊。
郁谋就着水池洗锅洗碗,叔端着空碗进来,撂进水池。郁谋侧头看他,看叔抱臂靠在厨房的推拉门框上似笑非笑。
郁谋正用手掏下水口上堵着的西红柿皮呢,他看叔那样,于是先发制人:“叔,以后你做菜,这种直接扔垃圾桶,不然堵住了我还得掏。”
叔话里带话:“这不给你练习机会呢么,以后你去你老丈人家洗碗,就那个喜欢你的睫毛卷卷儿家,也得掏这些。”
郁谋抿唇,不愿和他斗嘴。
叔直接切入正题:“哎,我问你。像你这情况,都保送了,你老师应该不管你谈恋爱吧。”
郁谋用手臂蹭了一下溅到下巴上的水,“老师不管我,那我不能耽误人家啊。噢,你是有大学上了,人家还要好好学习呢。再了,我同学都不知道这事。” 也就个别老师知道,包括校长,唐华,还有鄂有乾。他当初进学校提的要求就是不想告诉同学,想像其他同学那样好好度过正常的高中三年一般来,奥赛奖牌得主名单以及学校需要公示。学校也会当作荣誉宣传,报纸肯定会报道。这里做剧情需要处理。彤城不是大城市,金牌一般是按省算,所以如果得了的话,不去特意关注,没有大肆宣扬,一般同学也有可能不知道。作者高中有同班同学高考时有加分才得知那个同学得过奖,所以这里我也模糊处理了这个剧情。言情,考据党请不要当真。。老师们当然也愿意配合,毕竟有这么一保送生在同学堆里,会影响军心。
叔点头,伸出手拍他后背:“确实。不错,我侄子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
郁谋被他这一拍,头直接撞到橱柜上,意识到叔刚给他挖了个坑,他就坑直挺挺往下跳。
叔逗他:“那不谈恋爱,拉手亲嘴也不行了。青春就这么荒废了,可惜。”
郁谋瞥他:“您想什么呢。” 那不成耍流氓了。他心想,和叔还是有代沟。都什么年代了,还亲嘴,还拉手,那叫牵手,叫接吻。天呢。
随后他想起什么,看叔:“保送这事你别到处。尤其院里的人。”
叔觉得没劲:“我跟谁去啊,我都不怎么出门。”
郁谋不相信,还看他,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叔:“哎呀放心!你怎么跟你爷爷似的。”
叔摆着手出厨房:“对了,你一会儿洗完碗洗完澡记得关掉热水器啊,不然你爷爷又要叨叨。”
*
2008 年九月末,经过了国家集训队以及大学入学资格考试,郁谋拿到清华大学预录取保送通知。同年十月中旬,他进入了彤城一中高中部普通五班读书,也在这时候搬去了爷爷家同爷爷和叔一起生活。
爷爷家浴室,才三平米。淋浴头装的不高,郁谋得略微弯腰就着洗。他洗头时,眼睛一闭,施念坐在他家凳子上腿悬空抹眼泪吃桃子的样子立马就蹿进脑海里了。吓得他赶忙睁眼,结果洗发香波顺着流下来,眯进了眼睛。
他暗骂一声去揉眼睛,结果苦了吧唧的泡沫又顺带着进了嘴里。等他把沫子都吐出来,喷头里的水开始变温,随后变凉。破热水器总是时好时坏,估计没热水了。
少年在冷水里匆匆忙忙将自己冲干净,拉开浴帘,扯了条毛巾裹住下身。
因为浴室里温度不高,洗手台前的镜子一半没雾气。郁谋看了眼镜子,自己的膀子被冷水激的发红。他抬起胳膊看,除了看隆起的肌肉线条,还看到那上面一层细的鸡皮疙瘩。随后他想到今天,施念的头发隔着校服搭在了这上面。光是想象,那种被触碰的感觉又回来了。和女孩子挨这么近,实在的,感觉不赖。
不知怎么的,他又想起叔:拉手,亲嘴儿。
虽然不愿意承认,他真觉得这俩词土,但是画面感实在强。比接吻、牵手,带给他的联想空间大好多。
大概是身处浴室里这雾气昭昭的狭空间,他的思绪开始肆无忌惮。白人被牢牢地锁在脑海里,灰人在叫嚣,在拼命地用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复述:拉手,亲嘴儿,拉手,亲嘴儿……
郁谋,你承认吧,你再一次进普通班可不是为了什么早下学篮球这种鬼扯的理由。
正当郁谋面冲镜子,目光放空时,大院儿的楼下传来贺然的喊声:
“施念!!我妈做了四喜丸子!!问你要不要!!要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