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赢了比赛,输了那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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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豪华场”人不多,郁谋和贺然挑了个没什么人的池子,一脚迈入热气腾腾的药浴。池子的另一角坐着两个老头儿。

    郁谋和贺然不远不近不尴不尬地这样泡着,头一回“赤裸裸”相见,不约而同地闭上嘴。

    药浴的水不是完全透明的,热水漾到二人锁骨,水汽蒸腾,水面以下的部位看不确切。目光里的暗戳戳较量只好作罢,偶尔余光比较一下两人淌着水珠的胳膊。

    贺然觉得这波自己稳赢,他不经意地抬起胳膊,绷起肌肉线条,刚想炫耀一下,只听池子那边肤色较深的老头率先开口:“老谢,所以咱们还是不比年轻时啊。你这手术完两周没锻炼,肉都松了。”

    “你看我。” 着,黝黑老头便给老谢展示了下自己的三角肌,故作谦虚:“斯科特举每天五组,一天都不敢懈怠。也就勉强练成这样了。老咯,老咯。”

    贺然轻声笑,用胳膊肘撞了下郁谋让他也听听,郁谋理都不理,眼睫低垂。

    被称作“老谢”的爷爷眼皮都不抬一下:“你的对,老程。是老了啊。所以最近我都修身养性,不去做那种野蛮训练了。我的医师老年人适当锻炼即可,切不可因攀比虚荣之心挑战自身极限。我这两周偶尔在老年大学同爱芬一起练练字,画画国画,也能达到锻炼效果。”

    郁谋好像终于回过神,他扭了扭脖子。贺然则装作没注意,用拳头握水玩,水被拳头握住时能够激起水柱。

    老谢了那么多,老程只听到爱芬二字,他声音拔高:“原来爱芬每天晚上来跳广场舞之前,是和你去画破画了。她坐桌子前腰酸背痛,需要跳跳舞松松筋骨。”

    “滋——” 贺然握住的水从虎口处喷出,不心滋到郁谋脸上。“抱歉啊,不是故意的。”贺然笑嘻嘻。“……”郁谋从水下抬起手,缓缓将水拭去,面色晦暗。

    老谢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你这话就难听,老师夸我们组的大作业是‘线条稳重,上色雅致,留白余韵悠长’,我和爱芬是神仙组员,心意相通才能画出这样的佳作。你到底懂不懂,还破画,你举你那个破杠铃吧你,心别把腰闪了。”

    郁谋将手放回水中,看似无意,力道大了些拍出水花了回去。溅了贺然一脸,贺然呸了一声,呸出药浴的苦汤子。

    老程气结:“你这糟老头子你咒我?”

    这边贺然两手齐上握水当水枪。

    老谢动动嘴皮:“你是糟老头子。”

    郁谋背过身去防御,然后防守反击往身后拍水。

    “你糟老头子!” “你糟老头子!” ……

    着两老头站起推推搡搡,腰间的肉摇摇晃晃,动作间围在腰间的毛巾落下。

    贺然和郁谋本来兴致勃勃水呢,这场景看到猝不及防,呼吸一滞。

    *

    “豪华”独立双人桑拿房内,两人坐在长长的木凳上,世界回归安静。他们都在努力将刚刚看到的画面从脑海里删除,于是开始闲聊。

    “哎,真的。” 汗珠从脸上滑落,怪痒的,贺然挠了挠脸:“你知道我时候,我爸不是开出租的么。90 年末 00 年初开出租还能赚点钱,他和傅叔连轴转,天天出车。”

    “我妈开棋牌室,也挺忙的,但至少不用到外面跑。所以放学我就去棋牌室待着。那时候棋牌室没有现在这么正规,人鱼龙混杂的,不禁烟不禁酒,烟雾缭绕,酒气熏天。我妈没太多时间盯着我,我这桌看看,那桌逛逛。”

    “有一帮混混经常来牌,我啊,没有什么分辨能力,还觉得他们挺酷,就学得也流里流气。兜里揣着个废弃火机,还假装自己给自己点烟。我妈发现以后揍我,被揍了以后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不能学,但依旧我行我素了一段时间。越揍我我越学,和所有人对着干。”

    “在学校,我是年级出名的混。当时学生的家长都叮嘱他们家孩儿不要跟我玩,我是个混混,坏孩子,没家教。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不好,可是不想改,毕竟这样特别有存在感,还能收获不少关注。”

    “接下来这句话可能有点俗,但我必须要,施念和班上其他孩不一样。”

    “班上上自习,班委要在台上看纪律。我一节课要违反纪律几十次,其他班委都懒得记我,当我是空气,不存在,记正字时自动忽略我。施念那时也是班委,她也很烦我。可是每次轮到她看班级纪律时,我出怪声她记,我站起来她记,我找别人话她记,我吃零食她记……总而言之就是,我违反的每一次纪律她都一横一竖记在黑板上的正字里。下课时贺然名字下面十几个、几十个正字,都是她写的。”

    “你孩子那会儿的我懂喜欢吗?我不清楚,不太懂。那时候我只知道,我希望施念一直当班委,然后她一直看纪律,我希望全黑板上都是她记的归于贺然名下的正字,我特喜欢她记我。除了她,没人在乎我又犯了什么错。大家觉得贺然是个混子,父亲开出租,母亲开棋牌室,家里没文化,没什么钱,也没人管我。所以我表现差是天经地义的,记我的正字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班主任都管不好不愿管的孩班委更不愿意管。但是呢,就她愿意搭理我。也不是搭理,你懂吧,就她愿意光明长大的讨厌我,而不是忽视我。”

    “长大后我收敛许多。我改邪归正,开始在大部分时候遵守纪律,也不去惹其他人了。现在我就只招她。为什么呢,因为我知道在她那里,我招的每一下都能得到反馈和回应。虽然这反馈都是负面的,可是有求必应,哈哈哈。”

    “哎咱物理课不是讲过黑箱这个概念么。输入一个信号,经过黑箱,输出相应的反馈。我物理不好啊,不是要跟你探讨学术,我就是借用这个概念。我一直觉得施念就是白箱。好多人对于我的态度都是有输入没输出的黑箱,不管我怎么闹腾,他们都忽略我。可是施念不一样,我每次逗她,她都有反馈。以至于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观察她什么反应,一猜一个准。无非是固定那几种表情,啧我,翻白眼,掐我,踹我,告我妈,等等……屡试不爽,一天不逗她几回我就难受。就特别喜欢看她炸毛。”

    着贺然叹了口气,桑拿间的温度让他有点晕,于是他闭上眼,眼角是汗是泪不确切:“唉……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你能理解吧?我、我真的太喜欢她了。”

    “傅辽和我,施念不是最优秀的女孩子,也不是最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你就这么喜欢她呢?我不来,可是从到大,我知道我的心里只装着她。哪怕她现在变得没以前那么开朗了,我还是喜欢。但我也清楚,像我俩这样的相处方式,她应该也是很烦我吧……我但凡话少点,学习好点,估计就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不要骄傲我和你,我不是在认输。”

    郁谋转头看贺然,看见这个皮肤黝黑的男孩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他皱起眉。

    贺然越越觉得缺氧,但他执着地问:“所以,你俩现在……是在谈恋爱吗?那天我看见你俩一起回家了。施念从不和别人一起回家。我猜了七七八八,想听你实话。”

    郁谋深深看他,“目前不是。不过,就算是未来,你也没有机会了。别想了,长痛不如短痛吧,难过难过就得了。” 着他一把推开门,清凉的空气灌入桑拿间,他:“我建议咱们今天就蒸到这里。感觉你要晕过去了。”

    贺然步履虚浮地走出桑拿间,听到郁谋在他身边:“听你这么多,其实我能懂。礼尚往来的话我好像也应该点什么,可是实在抱歉,我不太习惯把自己对一个人的感觉和第三个人。不过等我俩以后正式在一起了,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语气真挚诚恳,好像真的有被他俩的幼年情谊感动到。

    “……” 贺然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稍稍好转,他按着太阳穴在心里骂了一声:*

    那么多白,他果然不适合走悲情路线,看来还是要正面硬刚。他想,不过这郁谋,软硬不吃,难搞得很呐。

    *

    搓澡的地方摆放了几张长条形台子,和水池间用一道贴满白瓷砖的墙隔开。地上也是白瓷砖,光脚走上面一步一滑。

    搓澡师傅光着膀子坐在板凳上聊天。一个高壮,一个精瘦,搓澡巾搭在脖子上,见有人来,两位师傅站起来,将搓澡巾抽下来,抖开,拍拍台子示意他们赶紧过来趴下。

    北方人爱好搓澡,无论是自己在家搓,还是到外面澡堂子搓,都跟自己的皮有仇似的,搓起来那叫一个使劲。少年们心里有点犯怵,但是事已至此,谁“咱要不别搓了”都好像是在“我不行。”

    走过去前,郁谋的心思已经过了几轮。他审时度势,武侠里的扫地僧往往是不起眼的,干巴瘦,所以他的第一层分析是,这个瘦猴儿师傅应该是隐藏大手。但是他想,他可是郁谋啊,看问题要多角度多层次,所以他的第二层分析是,现实生活中应该不会有那样的反转。从人口正态分布的角度来看,个子高身材壮的人还是普遍来力气大的。这是概率问题。

    几秒钟的时间郁谋已经做好决策,于是他故意指了指高壮师傅,摆出一副上位者的怜悯姿态冲贺然:“那我选这张台子吧。另一张让给你。”

    如他所料,贺然不甘示弱,直接抢上去趴好:“别介,我皮痒了,我就想找个力气大的。”

    郁谋面无表情点头:“随你。”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走到瘦猴师傅的台子上趴好,脸冲下时才微微弯起嘴角。他真睿智。

    可是下一秒瘦猴师傅拍着他的背像拍砧板上的猪肉,同他做自我介绍:“伙子有福气啊,我是咱们全浴场排名第一的搓澡师傅,好多明星来咱们彤城,专门车过来让我搓澡。”

    郁谋直觉后背一紧,啊,什么?

    着,两位师傅们抖空竹似的抖着搓澡巾,开始起范儿:“来了哈。”

    趴着的两人暗暗咽口吐沫。

    郁谋的手攥成拳,搓澡第一又如何,来吧,眼一闭一睁,很快就过去了,就当这是他为爱情吃的苦。他可是从被到大的,这点伤痛算什么!

    贺然闭上眼睛,感觉腹的某一处在抽抽。比起疼,他更怕痒,浑身上下都是痒痒肉,这秘密他不曾跟任何人过。

    搓澡巾落在后背上那一瞬间,两人没忍住哼出声:“嗯……”

    后背就像被钉耙狠狠划擦着,一下、一下、左左右右、以一种缓慢又坚决的力道摩擦着他们的皮肤和灵魂,几乎升天。

    听到对方的痛哼,他们转头看向彼此,脸紧绷,眉头皱,眼神破碎,嘴上却咬牙切齿地:“啊!好爽!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脆弱的逞强却令师傅们很不爽。

    瘦猴师傅觉得自己的江湖地位岌岌可危,他大声跟郁谋:“这才刚开始,接下来就让你看看我真正的本事!搓澡第一式:黑旋风去角质!” 话间手臂大开大合,搓澡巾几乎只余残影,少年光洁的后背瞬间红了好大一片。

    郁谋紧紧闭嘴,不让懦弱的呻吟一分一毫从自己嘴里泄露出来。可是他的脚趾出卖了他,他的手指出卖了他,他的……出卖了他,少年指节泛白,重重的往外喷着粗气,声音几近颤抖:“不!疼!啊!~再!来!啊!”

    那边贺然一看,好家伙,郁谋搓澡搓成了礁石上的海豹,高昂着他那欠揍的头颅。高壮师傅一直觊觎浴场搓澡第一这个名号,此时也不甘示弱,拿出了十八分的力气,专找贺然的嫩皮下手:你竟然还有余力看别人搓澡,那一定是我技术不好!

    贺然疼到觉得自己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疼到深处竟是深沉的痒,他低吼,暴捶台子,嘴角呈现出扭曲的笑容:“没感觉啊!痒痒啊!”

    ……

    到最后,竟然还是瘦猴师傅技高一筹。

    贺然至少可以直立着从台子上下来,郁谋的脚接触地面时,竟然没法发力——刚刚一直绷着,现在好像脚趾抽筋了。

    贺然终于在这一轮找回场子,他斜睨他:“这就不行了?用我扶你么?”

    郁谋挥手:“呵。不用。” 着,他深吸一口气,从台面上站起,一瘸一拐地往淋浴区走,留给贺然一个决绝孤傲的背影。

    回到更衣室,郁谋的抽筋还是没有好转,除了脚趾抽筋,他觉得自己不是搓澡,而是搓了层皮下来。穿衣服时手臂在颤抖,穿裤子时不得不靠在铁门上借力,而这种笨手笨脚被贺然看在眼里,贺然脸上的笑几乎收不住。

    郁谋身经百战,对这样的一时落魄不以为意。他强自硬撑,告诉自己,海洋里的鲸鱼身上有很多藤壶,但它却一刻没有停止前行,藤壶附在蓝鲸身上以为自己会让这位海洋霸主感到苦痛,但藤壶终究只是藤壶……以后的人生路还长,你还会面临很多挑衅、困难、和冷眼,你要坚强,郁谋,这不算什么。啊……疼。

    走出大浴场,两人站在门口。来时是走着来的,回去时……贺然看见郁谋的脸上露出些许惆怅忧思,心思难得灵活起来,刚想到这个主意时,身体就随心而动。

    只见他一把夺过装了郁谋全部家当的塑料袋,大步迈开前留下一句:“谁先到家谁赢!拜!” 本来想跑起来的,后来立马想到不能再出汗,变跑为颠儿。

    站在台阶上的郁谋要被他气笑了。也被自己的一时迟钝气到了。

    他看着贺然远去的背影想了想,掏出兜里的全部家当:三块钱零钱,还有手机。

    车是没可能了,不如……

    他点开施念的短信,字:【你到家了吗?我在学校附近 xx 书店这条街,钱包被人偷走了,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过了会儿,短信“叮”的一声响,施念破天荒用了晚安额度给他回信:【刚到家,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