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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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笛不紧不慢地走向祁昊,他听见动静,也扭过头来。

    几天不见,祁昊似乎瘦了些,也可能是因为憔悴,脸上不再攒着怒气,下巴冒出一圈青青的胡茬,再加上颓靡的神色,整个人看上去很是落魄。

    四目相对,彼此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得各自调开视线。

    吴笛等走到他跟前才开口:“干嘛不进去?”

    祁昊把手上的烟蒂揿灭了丢进垃圾桶,低着头:“没想好。”

    吴笛琢磨了一下这三个字背后的涵义,太复杂广阔,什么可能性都有。她没有问他没想好什么,避重就轻地问:“外面不热吗?”

    “……没觉得。”

    “你在这站多久了?”

    祁昊把手往裤兜里一插,视线终于回到吴笛脸上,但也只是缓慢的一扫,“和你差不多时间到的。”

    吴笛不知道什么好了,敢情两人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空耗了一个多时。祁昊犯起拧来真的能把人逼疯。

    不过事到如今,责备没有意义,吴笛只想尽快解决问题。

    “那就,进去坐会儿吧……来都来了。”她和颜悦色地提议。

    总算祁昊没反对,干咳一声,闷头跟在吴笛身后走进酒店。吴笛领他到自己原先坐的那张桌子边。落座后,依然是她先开口:“你想喝什么?”

    “随便。”

    吴笛招来侍应生,要了两杯苏水。点完饮料,她的目光不经意瞟过窗外,恰好看见台阶下那棵香樟树。咖啡厅里有灯光,祁昊刚刚站的地方,应该可以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一个多时里,他站在那地方,到底想了些什么?

    苏水来了,吴笛举杯喝一口,努力让声音变得轻快些,“这几天你住哪儿了?”

    祁昊垂眸坐着,一声没吭。吴笛也不在乎,她这么问,无非是想找个轻松点的话题作为开场白。

    “今天星期五,我一个人回去吃晚饭了,你爸妈看你没到都很失望……还有吉吉,你老不去看她,她很伤心……”

    祁昊终于动容,神色黯淡问:“吉吉她……挺好吧?”

    “挺好,就是想你。”

    祁昊眉心倏地颤动,仿佛身体里有个地方抽痛,他迅速转脸,视线在空中胡乱扫了几下,最终落在那位女钢琴师身上。钢琴师在弹某首曲子的最后一段,指间流露出即将结束工作的轻快感。

    吴笛又喝了两口水,把杯子放回桌上,她不急着正事,默默量祁昊,把他内心的脆弱和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祁昊虽然没朝吴笛看,但他知道吴笛在审视自己,脸部线条始终绷得紧紧的。

    一曲终,钢琴师起身离去,祁昊的视线没了去处,又四处游荡起来。手往兜里掏去,大概想抽烟,随即意识到这是在室内,又怏怏地把手收回。

    他望着远处问吴笛,“约我干什么?”

    “谈谈。”

    “谈什么?”

    “我们之间的事。”

    祁昊又沉默了,双眸低垂,等吴笛开口。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关于项目,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吴笛语气平静,显示她此刻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是我确实错了。虽然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没有充分考虑你的感受,让你受到很大击……祁昊,我向你道歉,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我不对。”

    祁昊僵着脸,丝毫没有因为妻子主动道歉而流露出愉悦满足的神色,反倒比刚才更紧张了,吴笛暗想,不愧是一起生活了八年的夫妻。

    “事到如今,我想你是不会原谅我了。你可以怪我,恨我,我都接受,但你不该这样对你的父母,还有吉吉。”吴笛继续往下,语速却开始变慢,“今天我回去吃晚饭,你妈妈的一句话点醒了我,她,事业再大也大不过家庭。”

    吴笛望着祁昊,语气愈发诚挚,“两位老人因为你几天没睡好了,你爸爸身体本来就不好,你忍心这么折磨他们?”

    祁昊面无表情听着,但吴笛看得出来,他心里也很难受。

    “祁昊。”吴笛轻柔地唤他一声,“你不是你爸手里的棋子,他知道你很能干,公司交给你也很放心。但你对施明克偏见太深,他怕你因为这份偏见错失了难得的机会,所以才会不顾你的意思插手……如果你真不想做,趁项目还没签约,回去和爸爸好好商量,把你的想法都告诉他,他会理解你的。”

    祁昊深深吸气,又缓缓吐气,仿佛在经受巨大的精神重压。

    “尽早回家看看他们,不要把对我的恨发泄在他们身上,行吗?”

    吴笛完,感到有些疲累,她抓起杯子喝了好几口水,然后耐心等祁昊表态。

    “明天回去。”祁昊终于开口,嗓子沙沙的,像在跟什么东西妥协。

    他终于还是软下来,吴笛不觉得意外,却仍松了口气,眼眶悄悄湿了,她克制情绪,微笑着点点头,“这样最好——我给你妈妈个电话,好让他们放心。”

    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但吴笛相信谢明珍接到电话会很高兴,所以还是拨了过去,果不其然。

    吴笛和谢明珍通话时,能感觉到祁昊在对面悄悄注视着她,等她收了线重新看向他时,他又把视线挪开了。

    祁昊的那杯苏水自端上桌后还一口没喝过,此时他抓在手里一气喝光,放下杯子时,语速忽然加快,“完了吧?没别的事我走了……”

    他急着想逃,但吴笛没给他机会,“等等!还有个事要谈。”

    祁昊人已经起身,一时僵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吴笛没有多话,只仰头牢牢盯着他,她是希望能面对面把话讲完的,但如果他想逃避也没什么,后面的事她会交给律师处理。

    祁昊大概也对吴笛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掂量片刻,终是不情不愿坐了回去,双手扶着沙发边沿,眼神里充满戒备。

    “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我也好好考虑了我们之间的事。”吴笛直接切入正题,“把这八年时光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我发现……和你结婚,是个错误。”

    这个结论似乎令祁昊倒抽了口凉气,扶住沙发的手骤然用劲,指尖掐进布艺面子,因为用力,骨关节变成青白色。

    吴笛盯着那双暴露他内心的手,慢慢往下,“我们总是在朝相反的方向使劲,八年下来,越走越远……在你眼里,我是个只顾自己的人,你呢,其实也差不多,心里有事宁愿告诉朋友也不会告诉我......这不是夫妻该有的样子,也许你当初真的选错了我,也许你早就后悔了……”

    出这些话比吴笛预想得要艰难,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想通,能朝着那条重新选定的路勇往直前,然而在某个节点上,喉咙口不知怎么咕咚一声,像一个人好好走着路却不提防滑了一跤,情绪有刹那的失控,一丝哽咽漏出来,乱了她的镇定。

    吴笛不得不停下,等自己重新平静。

    她再次想起任冬雪恶狠狠的嘴脸,想起祁昊冷冰冰的眼神,汹涌的情绪退潮,酸楚也缓缓淡去。或许祁昊也在等待机会让彼此解脱,只是他做不了率先迈步的那个人,那么,就让自己来终结吧。

    “祁昊,我们别再互相折磨了……离婚吧。”

    祁昊面色煞白,像被判了死刑,只是呆坐着,没有任何反应。吴笛也没指望他会马上回复自己,径直转入更具体的考虑,以免在伤感的情绪中过度流连。

    “财产方面我没有要求,你想怎么分割都行,我会按你的意思来……吉吉暂时离不开爷爷奶奶,那就维持现状吧,我不会和你争抚养权。另外,离婚不仅仅是咱们俩的事,为孩子和双方父母考虑,我希望能先对他们保密,免得他们一时接受不了......如果可能,请你别急着马上再婚,等缓一缓再......”

    眼见祁昊的神色骤然僵硬,吴笛顿一下,转口:“当然离婚后我们互不干涉,你想跟谁在一起都行......等吉吉大一点,长辈们也看明白怎么回事了,我们再公开……我就这点要求。你可以慢慢考虑,不用着急,等你考虑好我们再谈,或者,如果你不想再跟我见面,交给律师处理也行......我要的就是这些。”

    祁昊不动也不言声,吴笛不想再陪他耗下去,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也没有问祁昊待会儿算去哪儿,那已经和她无关了。

    她拿起自己的包,朝祁昊深深看了眼,起身:“我等你消息。”

    祁昊搁在沙发沿上的手臂像被蛰了似的颤抖一下,吴笛恰好看见,知道他内心正在起波澜,她也很难受,但她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现在需要的是了断。

    吴笛去服务台又结了一次账,这才慢吞吞走出酒店,到门口时,忍不住回眸朝咖啡厅看了眼,祁昊还僵僵地坐在沙发里,背影倔强而孤独。

    有一瞬,吴笛犹豫起来,是否不该这样绝情,也许她该陪他多坐会儿,等他情绪好转了再离开......转念又想,分都分了,又何必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祁昊毕竟不是孩。

    吴笛狠狠心,继续朝前走,下台阶,到那棵香樟树前,终究敌不过心软,再次驻足回眸,从这里望过去,咖啡厅的情形果然看得一清二楚,而祁昊依然一动不动杵在原位,仿佛已经石化。

    吴笛独自开车回家,在一个路口等红绿灯,79 秒,格外长的一只红灯。

    她盯着跳动的指示灯在心里数数,数到 35 时,情绪像雪崩似的塌陷,泪水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怎么擦也擦不完,她拼命压抑,却无济于事。她听见车厢里回荡着自己的呜咽声,像一只受伤的鹿在悲鸣。

    终于,她放弃自制,趴在方向盘上放声恸哭。

    绿灯亮起,而吴笛迟迟未动,后面也没有车按喇叭催她,时间仿佛静止,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她一个人是活的,在辽阔的空间里找不到方向,任漫天悲伤将她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