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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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杯酒

    宋雁书穿着一套和电影里宋承宪差不多款式的藏青色西装, 风尘仆仆,一身料峭清寒。

    季悄吟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撑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仔细去分辨,发现这人的脸会移动,她根本就看不真切。

    她用尽全力支起脑袋,呢喃低语:“雁书,是你吗?”

    女孩子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声音很低,还带着点沙哑, 比什么都能击倒宋雁书。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想必都忘不了眼前这个场景——

    季悄吟穿着宽大的条纹病号服靠在床头, 面色枯黄, 嘴唇呈现出病人特有的惨白, 略微干燥,还起了一层薄薄的皮。

    强行支撑住虚弱的身体, 她好像变成了盲人,眼神是模糊失焦的, 努力睁大眼睛, 极力去分辨他的脸。

    宋雁书从未想过她居然会以如此脆弱无助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骄傲到宁愿离开他, 也不愿做出让步的人。

    明明是那么清醒理智的人。她曾经亲口跟他:“就这样吧,好聚好散,不要联系,不要探, 更不要见面,给彼此都留点体面。”

    那么骄傲,那么清醒理智的人, 如今却变成这副鬼样子。

    分手快两年,宋雁书一直认为她过得不错。她偶尔会出现在何君、万方培他们的朋友圈里,每次都是笑容满面的。

    相比自己的浑浑噩噩,彷徨虚无,她好像早就已经往前走了,从容乐观,开心快乐。最起码他看上去是这样的。

    看到她的笑颜,他时常会嫉妒她。觉得她比自己更狠,她轻易就从这段感情里解脱出来了。

    人们常真正爱一个人是成全,哪怕分手了,也希望对方能幸福,比自己过得好。但是在宋雁书这里,他做不到,他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家伙,他希望季悄吟过得不好,最起码不能比自己好。

    可是当她真的以如此脆弱无助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却没有任何快感。相反的,他很心疼。

    猛地一记闷棍,男人的心口被狠狠地敲击了一下,心脏不由抽疼起来。

    人一旦有了感情,就窝囊得不行。明明早就决定好了不再见她,他也这么做了,坚持了这么久。可一接到万方培的电话,听她生病了,他什么都顾不得,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宋雁书抓住她的手,轻轻覆上他左侧脸颊,柔声道:“悄吟,你什么时候近视了?连我也认不出了。”

    是他,是宋雁书,他来了。久违的声音,他的声音。

    男人的脸吹了风,冷冰冰的,但那触感却是熟悉的。

    他好像更瘦了,这张脸上没什么肉,全是骨头,下巴还布着一点轻微的胡渣,指尖划过,有一点痒。

    一刹那,泪意汹涌,眼里的珍珠掉得更凶了,颗颗晶莹,粒粒滚烫。

    季悄吟瑟缩着肩膀,咬住嘴唇,哭得狼狈不堪。

    过了这么久,不管曾经再怎么嘴硬,再怎么决绝,只要见面就溃不成军。

    她这个人就是这么没出息。

    宋雁书被她的眼泪弄得心慌意乱,无措道:“哭什么呀?我又没骂你。”

    知道她生病脆弱,没想到她脆弱成这样,一见面就哭个不停。

    他哪里招架得住。

    他的指腹划过,温柔地替她擦眼泪,却发现越擦越多。

    “雁书,我难受……呜呜呜……”

    宋雁书:“……”

    “雁书……呜呜呜……呜呜呜……”

    宋雁书:“……”

    “别哭了,再哭我亲你了!”他头疼死了,太阳穴突突的,只能板起脸,威胁她。

    季悄吟:“……”

    她一听果然停了下来,抽泣着,胸口剧烈起伏着。

    本来没想对她做什么,听她肺炎住院,情况很严重,他都担心死了,哪里还顾得到别的。

    可现在她哭得这么楚楚可怜,脸皱着,因为低烧,双颊泛着红晕,白里透红,一副扶风弱柳的姿态。

    他气血上涌,往脑门上直冲,理智断层,一下没忍住,大手抚上她脖子,直接吻了下去。

    甭管三七二十一,亲了再。

    “雁……”名字还没喊完,眼前光线倏然一暗,话全数被湮没。

    带着寒意的吻,却从未如此炙热。

    他手臂用力,紧紧将她禁锢住,她起先还挣扎了一下,发现是徒劳。

    她太想他了,又在病中,意志力本就薄弱,她不太想拒绝。

    人的身体是怀旧的,久违的亲近,温暖又强大,理智尽褪。

    她攀上他的脖子,两人吻得难舍难分。

    所有的思念,对彼此的渴望,分手后的煎熬难耐,百转千回,全在这个吻里。

    直到护士来敲门,两人才被迫分开。

    季悄吟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方开口:“ing!”

    金发护士见到宋雁书,明显愣了一下,微笑着问季悄吟:“You boyfirend?”

    季悄吟刚想摇头,却听见宋雁书接过话茬,迅速地:“Yes!”

    季悄吟:“……”

    护士竖起大拇指,“Handsome!”

    某人得意地笑,“Thank you!”

    季悄吟觉得这人真不要脸!

    护士来给她量过体温后就离开了病房。

    病房恢复安静后,季悄吟想起自己刚刚哭得稀里哗啦的鬼样子可真丢人。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

    她吸了吸鼻子,语出惊人,“我得的是肺炎。”

    他愣了一下,“所以呢?”

    “会传染的,你刚才不应该亲我。”

    宋雁书:“……”

    他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没忍住。”

    季悄吟:“……”

    “你要是被我传染了,那我可就罪过了。”

    这人满不在乎,悠悠道:“病了正好可以休病假。”

    季悄吟:“……”

    她还能再什么好!

    宋雁书抬眸看她,她睫毛还是湿的,眼窝里还挂着几滴晶莹的颗粒,耷拉着花脸,模样楚楚可怜。

    整一个柔弱白花,凄凄惨惨戚戚的影响,格外惹人怜爱。

    他突然觉得这姑娘是扮惨的一把好手。偏偏他最受不了她这副样子。

    她一哭,他就不由自主想起过去她在他身下哭着撒娇求饶的情形。

    一时间觉得脸有些热。他偏过头,看到了季悄吟的iPad。

    iPad还开在那里,画面已经切换到了另外一部电影。

    宋雁书没去看屏幕,竖起双耳,无意间听到一句台词——

    “人生有太多猝不及防,这一秒遇见,下一秒可能就错过了。”【注】

    这台词可真够忧伤的,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他收起iPad,放到床头柜上,“以后少看这些煽情的片子,看个电影都能哭成这副熊样,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矫情?”

    季悄吟:“……”

    她那是矫情吗?她分明是触景生情,感同身受好伐!

    季悄吟:“你怎么来了?”

    宋雁书脱下颈间的细格围巾,丢在一旁,“老万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病得走不动道了。”

    季悄吟:“……”

    “我还走得动道,宋总是不是失望了?”

    “当然失望,我巴不得你走不动道,躺在床上可怜兮兮,你越惨,我就越开心。”

    季悄吟:“……”

    季悄吟脸一拉,瞪他,“宋雁书,你走!”

    “你看看你,玩笑都开不起。”

    她扭头不去理他。

    两人闹腾了一会儿,病房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宋雁书盯着她脸看了一会儿,“起来洗个脸吧,脸都哭花了。”

    “嗯。”

    他扶她下床,她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才发现她眼睛红红的。顶着一头凌乱的短发,满脸的泪痕,这副鬼样子还真是凄惨。

    洗完脸出来,又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季悄吟了。

    宋雁书这才注意到她头发剪短了,长发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

    “怎么把头发剪了?”

    她偏头咳了两声,“不愿洗头。”

    宋雁书:“……”

    “真不想洗头,剃光头可破。”

    季悄吟:“……”

    她一边咳一边冲宋雁书摆手,“你离我远点,当心传染给你。”

    “我体质好,没那么娇气。”

    “把口罩戴上,防患于未然。”

    这人不甚在意, “刚亲都亲了,要传染早就传染了。”

    季悄吟:“……”

    季悄吟的耳根忍不住又红了红,不敢和他对视,赶紧转移话题:“你吃饭了吗?”

    “没。”一下飞机,直奔医院,哪还顾得上吃饭。

    “那叫外卖吧。”季悄吟掏出手机,“你想吃什么?”

    “你随便点。”

    “意面行吗?”

    “行。”

    季悄吟替他点了一份番茄肉酱意面。

    十五分钟左右,外卖送到了。

    宋雁书不怎么饿,那份意面就吃了一半。

    季悄吟倒是很馋,可惜她忌口。

    “你订了哪个酒店?”

    “我晚上陪你。”

    “你还是回酒店睡吧,你在这里休息不好的。”

    “我就在这里陪你。”

    季悄吟拗不过他,也就由着他去了。

    宋雁书到医院门口的超市买了点牙刷毛巾等洗漱用品。等他再回来,季悄吟已经睡着了。

    她的睡相一如既往的一言难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怀里抱着一只大眼青蛙公仔,好像特别缺乏安全感。

    宋总突然有点嫉妒这只大眼青蛙,能被季悄吟抱得这么紧。

    季悄吟睡着了,病房里非常安静。

    他开笔记本电脑处理了下工作,远程交代给杨珂一些任务。

    忙完,他悄悄去洗漱。

    隔壁病床没人,宋雁书合衣躺在上面,拿一件大衣盖在身上。

    病房里暖气开得足,倒也没觉得冷。

    坐了这么久的飞机,一路忧心忡忡,担心得不行。这会儿好不容易才放松下来,精神撤了力,他很快就睡着了。

    意识忽沉忽高,他好像在做梦,梦里季悄吟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带着哭腔,一声一声“雁书”压榨他的头皮。

    他心慌意乱,猛地惊醒了。

    乍一醒来,脑子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置身何处,心里那阵慌乱感始终未消。

    四周黑黢黢的,不留一丝光。也不知道具体几点了。

    他清醒了一会儿脑子,随后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声,来自隔壁病床,季悄吟声抽泣着。

    宋雁书一下子慌了神。他赶紧跳下床,开了病房的灯。

    季悄吟蜷在床上,应该是做噩梦了,表情痛苦。她张着嘴,嗫喏着,似乎在着什么。

    他俯下.身,凑到她跟前,仔细听才听到她喊的是“雁书”。

    “雁书,我难受……”

    这么一句话反反复复喊了好几遍。

    “悄吟,哪里难受?”他摇晃她肩膀,想把人摇醒。

    可惜季悄吟深陷梦魇,眼皮子完全撑不开。

    他探了探她额头,发现她额头烫得厉害。

    他吓了一跳,赶紧去叫值班医生。

    值班医生检查过后,用英语告诉他:“病人在发低烧,您不必担心。”

    医生给开了退烧药。

    宋雁书强行把季悄吟叫醒,喂她吃药。

    她没什么意识,犹如牵线木偶,听话地吞了退烧药。

    宋雁书又接了盆温水,浸湿干毛巾,为她擦脸。

    从脸颊到脖子,再到一双手,都给细致地擦了一遍。

    季悄吟一躺到床上又快速睡了过去。

    脸紧皱,眉毛拧成结,一直睡不安稳。

    见她这般难受,宋雁书于心不忍,掀开被子上床,紧挨着她,将她搂在怀里。

    单人病床空间有限,又又窄,他完全腾不开手脚。只能挨着她侧躺,两人离得很近很近,她的呼吸近在咫尺。

    她在发烧,身上很烫,抱着她,就像是抱着一团火。

    怀里的人开始还瑟瑟缩缩,呓语不断,过了一会儿就安分了下来。想必是退烧药起作用了。

    见她舒坦了,他紧绷的心弦也得以松懈,合上眼皮,困意汹涌来袭,沉沉地睡着了。

    ——

    季悄吟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天还没大亮,泛着点鱼肚白。

    刚退烧,人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想动一下,却发现自己整个人被宋雁书抱在怀里,他挨着她,睡得酣熟。

    周遭全是熟悉的味道,清冽的木香,恍惚间,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过去那段旧时光。

    因为生病,季悄吟思维迟滞,脑袋顿顿的,想事情非常慢。细细回想了一大圈也没想明白这人怎么跟她睡到一起了。

    他抱得那样紧,她也起不来,只好合上眼睛继续睡。

    这一觉又睡了一个多时。

    再醒来,宋雁书就坐在她床边,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处理工作。

    屏幕亮着白光,照亮他的俊颜,脸部线条刚毅冷峻,纤毫毕现。

    这人只要一工作,整个人的气质立刻就会变得无比冷硬。

    好似有所感应,她一醒,宋雁书就从电脑后探出脑袋,温淡的目光转到她脸上,“有没有舒服点?”

    “我昨晚怎么了?”一开口,嗓子又涩又哑,干渴异常。

    “发烧了。”

    他着便站起来,伸手触了触她额头,发现已经不烫了。

    烧退了,她脸上褪去红晕,肤色呈现出正常的白皙。不过整个人看上去依然十分虚弱。

    季悄吟:“我想喝水。”

    他端起水杯递给她。

    玻璃杯的温水被她喝了一大半,她转手放回床头柜。

    宋雁书语气轻柔,“想吃什么?”

    她歪头想了想,特孩子气地:“想喝妈妈煮的红薯粥。”

    宋雁书:“……”

    他斜她一眼,冷不丁道:“那我现在给阿姨订机票让她过来给你熬粥?”

    季悄吟:“……”

    “千万别,让我耳根子清净点。”她这次生病可都是瞒着汪莉女士的,要是被母亲知道,那肯定就天下大乱了。

    “红薯粥是吧?我去给你买。”

    “不用了,我不饿。”她现在是半点胃口都没有。

    “不饿也得吃点东西。”宋雁书关了电脑,起身套上大衣,“我出去一躺,马上回来。”

    宋雁书这一趟出去的有些久,快一个时了都还没回来。

    季悄吟有些担心,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个电话问问,这人就提着保温盒推开了病房的门。

    “我托酒店大厨给你熬的,不是妈妈的手艺,但也是故乡的味道。”

    热气腾腾的红薯粥,黄橙橙的红薯煮得稀烂,混在软糯粘稠的米粒中,馨香去爱,甘甜温软,入口即化。

    季悄吟心翼翼地喝了两口,胃里暖烘烘的,无比熨帖。可鼻头却直泛酸。

    清明节的艾米果,端午的粽子,现在这碗红薯粥。

    不管她想吃什么,他总能不遗余力地满足她。

    他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她毫不怀疑他是爱她的。可是既然这么爱她,又为什么不愿意跟她结婚呢?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管我了。”季悄吟捏着调羹,重重戳了两下碗底,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近乎呢喃。

    眼窝发热,泪意凶猛,她努力忍着,可依旧带了点哭腔。

    那日在宛丘机场,他将她送到安检口,亲口对她:“悄吟,这是最后一次。”

    当时他们都默认再也不会去见对方。

    余下的五个月真就没有再见过,连消息都断了。

    季悄吟的话成功将宋雁书的记忆给拽回了今年五一,想起他们在宛丘机场对峙的一幕幕,彼此都了很多伤人的话。一时间心里亦是苦涩难当,堪比吞了好几斤黄连。

    他徒然叹了一口气,口气无奈,“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