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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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鼎声消息灵通,早在林惊昙带顾霆回家的第一天,厉先生便来了“问候”电话。

    厉南亭向来观浮萍便知沧海,一开口即点破关窍:“原来你的心结是顾燕燕。”

    接到他的电话,林惊昙倒不意外。

    大家同样做生意,只要不死总要碰面,面目非全非,次次都要撕也太累,倒不如堆上利人利己的假笑,甚至偶尔还能拨个电话,互通有无,达成一点肮脏的默契。

    一开始,林惊昙拒接、拉黑,像年轻人还在赌气闹分手,态度很不成熟,厉南亭次次用不同号码来,还故作亲切地借用林惊昙亲友的电话,让人防不胜防。

    亲友们咋舌:“他难得把姿态放这么低,倒像是怕被你挂断,只好苦心游击。”

    只有林惊昙知道这样做有附加好处,人人都以为他们藕断丝连,暧昧传言满天飞,仿佛镜头已经录下他重新投入厉南亭怀抱的画面。

    他没去刻意解释过,在制造迷雾这方面,厉南亭是当世大师,他越挣扎,反而会在蛛网里陷得越深,最终舆论会以为他才是无情的那个人,而厉南亭始终在原地等他回头——

    这倒不稀奇,厉先生信奉赢家通吃,好处和名声缺一不可。

    这种旧爱传闻最麻烦,总令同舟旗下不想加入鼎声的艺人惴惴不安,林惊昙次次都要解释,多年下来,心平气和是基本功,早当自己是一尊未出土陶俑:“何以见得?”

    厉南亭在电流另一端轻笑,如果时光倒退十年,林惊昙会记起耳垂的酥麻感:“其实你给钟欣然做形象规划的时候我就多少猜到了,顾燕燕的事对你影响很大,现在终于可以确认。”

    林惊昙沉默,无论是回避还是以问题回答问题,都不够专业,但在厉南亭面前,输得不太惨,已是一种赢。

    他想开口否认:“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另有症结,请你不要把责任推卸给外因。”

    但这样一来,定会被厉南亭抓住把柄:“你果然还在意过去。”

    况且厉南亭一开头便点明,你也利用顾燕燕的声名为钟欣然造势,多少算个帮凶,没立场向我丢石头。这样暗怀利刃,谁敢放心同他谈旧情?

    ——谁敢相信,如厉先生这般人物,竟会真的有情?

    好在林惊昙从来不怕同归于尽,脸皮够厚,对方的话术也就只能是话术:“你当年对顾燕燕不公平。”

    他的语气不像是指责,只是平淡陈述事实,厉南亭也如老友闲谈般,诚恳道:“当年的合同细则确实不完善,处处都有做手脚的地方,但公司给她开出的条件已是优待,即使她本人复生也不可能在公堂上驳倒合同。”

    “解约之前她状态极差,酗酒、崩溃、屡次迟到误工,为赚快钱同时进三五个组,今天讲叫轧戏,除了鼎声,没有公司敢给她戏拍。”

    林惊昙不语,只皱着眉头将手机挪得远了些,厉南亭讲公事时语调太有情,令他浑身不适,懒得答话。

    好在五年来厉先生已经习惯了他的态度,若无其事接续道:“还是你要谴责鼎声没尽到企业社会责任,没像社工一样介入她的生活?你要知道,带她出道的经纪人劝她离婚不下千百次,最后也被她气得放弃,她不会听的。”

    厉南亭话里字字句句都是鼎声,仿佛他个人可以在往事中完全隐形。

    林惊昙缓缓点了根烟,斜倚在长桌上,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05年,《华灯初上》,她没拿到一分报酬。”

    电话另一端,厉南亭翻过一页文件,心头一凛,发现自己先前仍是低估了林惊昙的执着,然而这种程度的发问也只不过是隔靴搔痒:“当时的合同就在我手边。”

    厉南亭发来了视频邀请,大概是想做个证明,林惊昙却看也不看,轻晃烟杆戳了拒接,他相信自己在厉先生这里还有点地位,值得对方亲自垂询琐事——虽然这地位是身为敌人,而非爱侣。

    厉先生不可谓不敏锐,否则也不会在林惊昙最骄傲的年纪里一眼认出他的独特,缪斯会反过来被创造者束缚,即使重来一次,林惊昙仍然会被他诱捕。

    可惜他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自己,靠的不是爱意,只是眼力。

    林惊昙吸完一整管加了薄荷叶的水烟,口齿清冷,“嘶”了一声,立刻被厉南亭捕捉:“你那边很冷?”

    林惊昙不想同厉南亭叙旧,连谈天气也危险,他反手在古董彩绘玻璃罩上叩了叩烟杆,清脆似一声上课铃:“解释。”

    普天之下,能如此逼问厉南亭的也只得他一个,但双方永不会承认。

    “她签了违约合同,拍摄期间事故频出,最后甚至需要替身完成70%戏份,扣掉的报酬是她应赔偿的违约金,剩余的违约金额公司也没有向她追讨。还有一份调查书,证明当时圈内不少同仁资助过她,但很快被她拿去挥霍,或者补贴她身边那个无底洞。”

    有调查书,明鼎声在她跳楼的一瞬间便已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和她的家人官司。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公司可以对当年的合同细则进行订正,也可以对她的家属进行资助。”翻页声再度响起,十分刻意,厉南亭语调顿挫,像一位神完气足的诗人,“当年公司提出过,她的儿子在《风雨情》中客串‘乞儿’一角反响热烈,可以考虑捧儿子出道,但被她拒绝。她不想儿子走这条路,如今看来,违背她意愿的人是你。”

    林惊昙毫不意外厉南亭会反手一刀,笑道:“顾霆已经成年,我尊重的是他本人的意愿。”

    “他从来没正式涉足过这个圈子,很难这是自由意志,还是《失乐园》重演?”

    厉南亭开了个玩笑,将林惊昙比作诱惑亚当的蛇,不慎泄露了个人情绪,令林惊昙忍不住皱眉:“你听起来……好像在嫉妒。”

    对面的呼吸声瞬间归于平稳:“而你则像是在和我调情。”

    林惊昙忍不住对着空气竖起中指,无声骂了句脏话——跟厉南亭话的时候,你很难分辨他露出的弱点是真实的,还是诱敌之计。

    然而林惊昙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胜负欲,不会在暧昧情境下回怼,免得绷紧那根名为“性张力”的弦。

    他选择得体的沉默,而后果断切换话题:“你的或许是事实,但不是全部事实。顾燕燕在《华灯初上》中饰演女二号,一名酗酒的舞女,还有个无底洞一样的男友拖累,人人都看得出是在讽刺她的现实处境。她是在拍其中一场戏时崩溃的。”

    厉南亭一时没答话,大概是不习惯林惊昙变得和自己如此相似,通话只能谈公事。

    当年顾燕燕接到的剧本不可谓不恶意,是明晃晃地扎刀。片场的窃笑和议论她能忍,扮老扮丑减片酬也能接受,但她还是跌在了一场戏上。

    她饰演被男友暴揍后,肿胀着一张脸买醉的舞女,遭到其他舞女嫌弃:“哪儿来的老阿姨,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没见识的娘皮,我当年……嗝儿!我当年可是……!”

    话未完,她已被酒瓶绊倒,摔在自己的鼻涕眼泪里,没有替身,低头俯视着她的是一张张鄙夷面容,“cut”声传来,导演笑着这场不错,大家辛苦,再拍几条备用。

    聚光灯,鼓掌声,高跟鞋踢踏声,无处不在的轻笑声。

    她才28岁,女主角只比她三岁,她看过剧本,知道自己要演丑角,她一度以为自己做得来,但她还是失败了。

    “有的人为了揾食可以毫无自尊,但顾燕燕不是那样的人,她是最终会选择从天台跃下的那种人。鼎声很了解她的商品价值,却不够了解她本人。”

    林惊昙没有把自己寻访当事者们拼凑出的故事讲给厉南亭,来好笑,虽然厉先生控制着全国的好故事,但他本人却并不怎么爱听:“鼎声无视她,可以,但考虑到她岌岌可危的精神状况,不该再做帮凶。你知道她甚至躲过了所有催债的人,给儿子偷攒下了一点点钱吗?如果不是这样,顾霆很难活到成年。她的韧性远超你想象。”

    艺人,经纪人,这些身份都是因“人”而成立,如果去掉了“人”字,便只剩冰冷的概念。

    厉南亭揉了揉眉心:“或许她在你眼里是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但在我眼中只是员工,而我不止要对她一名员工负责。”

    “我以为你至少会讲一句对不起。”

    厉南亭忍俊不禁:“如果我道歉,才是你所指责的虚伪。”

    林惊昙微微一怔,随即亦笑:“是啊,我早该想到,你的确一点也不感到抱歉。”

    鼎声只提供舞台,华丽、悬浮,想攀登,要拆了骨肉搭梯子,想下堕倒是极容易,两眼一闭,只管跳下去。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听电流传递彼此呼吸声,也传递所有不能解的曲折。

    很罕见,这次竟是厉南亭先开口破冰:“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对你道歉。”

    这是在暗示林惊昙对他而言很特别,林惊昙挑眉,很有自知之明地耸了耸肩——他是特别到能让厉先生翻翻资料,却还远没有特别到能让人家翻案。

    厉南亭仿佛就坐在他对面,听出了他的动作与神情:“何必?她是自我毁灭人格,你不应该陷得太深。”

    “我想知道如果有了下一个顾燕燕,下下个,你是不是还会这么?”林惊昙笃定道,“我听到过她来求助,那时我天天跟在你身边,可以确认这是唯一一次。她求你帮她和黑帮情,也愿意离婚。”

    不过,想想他连厉南亭当时和再婚的夫人约会都没发现,他的证言还是有几分漏洞。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兔死狐悲也好,良心不安也罢,林惊昙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给她机会?哪怕一次也好,拉她上岸。”

    “因为不值得。”厉南亭口吻谆谆善诱,仍在耐心劝桀骜弟子回头,“她不值得公司动用这种资源。”

    林惊昙恍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今晚厉南亭唯一一句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