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最终,这场对话以他们决裂后惯常的方式结束,互赠陷阱,亦是一种交情。
“如果我是她的经纪人,不会任由她无止境地作践自己。”
林惊昙并不是在忏悔——就算要忏悔,也该去找神父而非撒旦,他只是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向厉南亭表明自己的态度。
交往时他就是错在表达得实在太少,竟让厉南亭误以为他会甘心做一辈子傀儡。
厉南亭表示理解:“所以你在鼎声待不久,‘同舟’的规模也注定不可能做得太大。”
随即,厉南亭闲闲发问:“《仙踪》就要上映了,应启明表现得不错,首映你会到场?”
应启明最终还是选择了鼎声,而非同舟的理念,厉南亭又是天外一笔,揭伤疤掐七寸,然而林惊昙不为所动,十足十虚伪语调:“女主角是我们的人,我当然会去。”
厉南亭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再试探,单刀直入:“你似乎对应启明很有敌意,至少在未来三年,这都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每年有多少新人失败?你看中的那个就算野心才华俱备,也不一定能出头。听你前阵子大病了一场,倒不如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
明明是在威胁,如果同舟强捧顾霆,直逼应启明,鼎声不会坐视,但讲出来好似挚友,完全掏心掏肺为对方考虑,林惊昙听笑了,也不介意徒手挖出肺腑供他观赏:“我生病是因为鼎声和应启明的经纪人串通,背着我带他解约。所以不,我不会去休假的,少看一天这么精彩的戏都是我的损失。”
“还有,厉先生,你搞错了一点,有野心的并不是顾霆本人,而是我。”
厉南亭不禁挑眉:“看来你的野心是直指我啊!这么锋芒毕露可不像你的作风。”
年长者语调稍顿,终于抹去了几分虚伪的温柔:“你可千万要保护好那位明日之星,免得他未升天,先坠毁。”
“放心,就算失败我也会护他周全,比起功成名就,还是像个人一样活下去更重要。”
刚宣战就示弱不是什么好兆头,但这句话对厉南亭而言比林惊昙替顾霆放狠话更刺耳,毕竟坠落的短暂流星很多,值得林惊昙亲自去捞的可没几颗,连应启明都没有这个待遇。
林惊昙难得在跟他通话时走神,想起甘棠自己有时候像护雏老母鸡,又想了想顾霆那一身的麻烦,忍不住自嘲地叹了口气:“挂了,忙得很,有事找我助理。”
罢,还不待厉南亭反应,对面便只剩空寂。
厉南亭失笑:“倒是只有这点没变……真不知道别人怎么受得了他。”
林惊昙的确是有几分骄纵的少爷脾气,他家境不错,但父母都是一等一的怪人,疏于养育,久而久之就变得很是任性,只不过除了在厉南亭面前,他已经不会表现出这点,人人都以为林老师永远冷静可靠。
“——你就当我是兔死狐悲吧。”
林惊昙最终只对顾霆随意解释了这么一句,顾霆犹疑地站在厨房门边,给他下手:“你为什么不把知道的这些都出来?”
“因为那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林惊昙手势倾斜,均匀洒下一圈橄榄油在煎锅里,先将松仁和蒜片爆香,“如果哪天我退休了,我或许会承认自己满身污点。但也正因如此,我更了解有污点的人,懂得该如何把他们洗刷得纯洁。有时候真相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听的,大家需要歌舞升平的美梦,需要我们这种人去扯起幕布,藏住后台的秘密。”
顾霆给他递了一把罗勒叶:“……我听着这是颠倒黑白。”
“就像那些收重金为恶人脱罪的律师一样,他们是程序正义中不那么正义的组成部分,我也是这种生态的组成部分。我承认力有未逮,要把这些料都爆出来,后果我承受不起,但你不能否认这就是现实,有光的地方不仅有影,还需要许多灰色来调和。”林惊昙利落地片好石斑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对你坦诚,至于这条路怎么走,边界线划在哪儿,最终取决于你自己。”
林惊昙在做青酱意大利面,加石斑鱼片,秘诀是倒入许多烈酒,就算不好吃也能让人醺醺然:“把那瓶白兰地递给我。”
顾霆陷入沉思,表情有点呆,林惊昙不得不在他面前连几个响指唤醒他。
顾霆慢慢地拿着酒走了过来:“你这样看起来讨好,其实很累吧。”
林老师耸了耸肩,他在圈子里的确经常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良心和利益都不能做到彻底兼顾,但他还好端端站在这儿,没被浪头掀翻,已足证实力。
“还好,只是朋友少了点,不过也少了很多麻烦。”林惊昙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许久没下厨,效果居然还不错,“快,端出去。”
顾霆在他吩咐之前就主动挽袖子干起了活儿:“那你没考虑过养只伴侣宠物吗?”
“嗯?我这不是养了你吗。”林惊昙漫不经心地吮掉指尖的酱料,“有话直,不用绕弯子。”
他太擅长判断谁有求于自己,一抬头便望见顾霆诚挚的目光,顾霆果然拿出手机,给他看一只普通田园犬的照片,也不话,只是一直看着他。
这大概是顾霆以前喂过的流浪狗,但他连自己的房租都搞不定,更别提养狗。林惊昙要和他签合同的时候,他完全只关心能拿多少报酬,林惊昙索性直接问他拿过的最高日薪,而后淡定地合上了文件:“等你的收入翻过两百倍,我们再来谈合同。”
顾霆能这么念旧是很感人,但林老师连看到动物都会下意识判断能不能做狗粮广告模特,普通田园犬如果不是美貌惊人,便只能得到他的礼节性夸赞:“可爱,但是不行,我没时间养宠物。”
顾霆用力地垂下了头,林惊昙看着好笑:“不用沮丧,你可以收下楼上那套房子,养在楼上。”
两人在餐桌旁落座,自在得像是已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室友,顾霆再度拒绝:“不用了,这太贵重,我不习惯欠人太多。”这样他会很没安全感。
林惊昙若有所思:“你确定不要?那我可就拿去派别的用场了。”
顾霆眨了眨眼,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惊昙催他快尝,这人自己品味挑剔,却要求别人一定得夸自己,顾霆绞尽脑汁想不出形容词,被他嫌弃了很久。
“有没有尝出松仁的油香?”
“……嗯,有。”
顾霆只好大口多吃,以行动表示林老师确实值得一个米其林评级。
林惊昙自己吃得不多,顾霆看到过他一橱柜的胃药,推测出他可能有痼疾,便只当自己是在表演吃播,以供悠闲抽烟的老板满意。
林惊昙施施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点吃,又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你马上就能开工了。”
顾霆闻言,立刻没了吃饭的心思,紧张地盯着他。
林惊昙学到了厉南亭的坏习惯,喜欢吊人胃口,先呷一口酒:“到时候你就给我去住普通的员工宿舍,或者自己拿片酬租房,想养狗也随你,照顾不过来的时候交给助理。”
林惊昙一直喝了半杯,才起身去取合同,直接将《孤峰》的剧本拍在顾霆面前:“明天我休假,后天带你去试镜。”
顾霆看着剧本,刚想触摸,便下意识缩回手,连抽了三张纸巾反复擦拭,仿佛那是本圣经。
林惊昙笑了,自觉很有当人金主的派头:“不用紧张,你是内定的,只要表现得不太离谱,怎么都能过。”
出于对林惊昙眼光的信任,也作为请到钟欣然降低片酬演女主角的交换条件,《孤峰》中的前男友一角,确定会由同舟的艺人出演。
“这角色原本是乔沛然的。”
林惊昙一语在顾霆耳边炸下惊雷——他刚刚还在同情老板有胃病,现在就被老板结结实实算计了一顿。
“所以之前你才会他是‘鸡飞蛋’!”顾霆已经摸索到了林惊昙的思维模式,猛然起身,“按照鼎声一贯的风格,可能连他和钟欣然炒绯闻的公关稿都准备好了,但现在角色和绯闻都……!”
被临时换角,乔沛然当然会愤怒,他也不是没脑子没演技的人,对事业有野心,且有几把刷子,知道这个角色诠释得好会很利于转型,如果他暗示是同舟暗箱操作,那对顾霆这个空降新人而言会很不利。
但林惊昙先前已经把不和的风声传了出去,乔沛然自己也被扒了个底掉,围观群众天天看大戏,就算他再什么,也只会将信将疑。
提前宣告立场也是一种掩盖真实意图的手段,林惊昙向来擅长埋伏笔,而这是顾霆第一次亲自体验。
他脊背上蹿起一股寒意,自己居然敢同情这样的人?
然而,此刻林惊昙落在他耳边的声音却又那么可靠:“洗完碗过来读剧本,我给你搭一遍戏。”
——他还没有拒绝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