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无小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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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惊昙察觉厉南亭状况有异,是从程鸣感叹他做了大手术,而厉长风不愿见父亲哪怕一面时开始的。

    以他对厉南亭的了解,如果身体已经彻底康复,便不必再将消息藏得这么严实,而且厉长风回国的时间也太凑巧,只有遇到了特殊情况,厉南亭才会将唯一的孩子放在自己眼前——看似冷战,实则他的一举一动都会通过程鸣反馈给厉南亭,他自以为独立,但从他感兴趣的项目,到他信任有加的长辈,无不在厉南亭掌控之中,就算要他做一只牵线木偶,他也会认为是纯属自愿。

    顾霆被乔沛然投毒入院时,林惊昙震怒之下提出和厉南亭联手,让他更为惊诧的是,厉南亭答应了下来,却并未趁火劫提出条件。

    事后和甘棠分析时,林惊昙很是不解:“难道我的演技退步了?”

    不对啊,当时就算是故意试探,他也动了七分真怒,厉南亭应该抓住他难得的不冷静时刻,坐地起价才对,他看起来可是冲冠一怒,多荒谬的条件都会考虑。

    甘棠给他气:“不准怀疑自己!我们林老师的演技是全公司最优秀的!”

    林惊昙矜持地点了点头:“嗯,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既然不是我的问题,那就一定是他有所顾虑,是忌惮我对别的什么人动手?还是分出了太多精力,无暇他顾……”

    甘棠眼前缓缓浮现起三个字,唇边也含了一缕笑意:“厉长风。”

    能让厉南亭这样凉薄至极的人有所顾忌,也只能是亲生血脉,而且还要有前提条件:“他的病一定不简单,若非生死关头走过一遭,他只会觉得儿子没了随时可以再生,不会这么上心地修补父子关系。”

    甘棠立刻开始调查,几乎放下了手头所有其他事务,这次调查能证明他们到底有没有足以对抗鼎声的实力——毕竟这是厉南亭最讳莫如深的隐秘。

    此刻,胜负分明。

    林惊昙放下手中的兔毫黑釉茶盏,轻轻抽出一页诊断报告,面上恰到好处地带着三分遗憾:“你之前试图切除的肿瘤……恐怕不是良性吧?”

    厉南亭眸色一沉,随即低叹一声,竟有几分释然:“你果然知道了。”

    两人一时沉默,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更改,纵厉南亭如何野心勃勃、机关算尽,若是天不予命,亦无可奈何。

    圈里很多人都信佛拜神,但大多数人最虔诚的信仰仍是“欲望”,为了合情合理地追逐欲望,他们粉饰了手段,夸大了利益,又找出理论依据,称欲望使人永葆青春,使人生机勃勃。

    但欲望过了界,侵蚀了旁人,便免不得祸及自身。

    厉南亭再次开口,分明没过几分钟,神态却忽然像是衰老了十岁:“……你没有别的话想?”

    林惊昙十八岁时便识得他,自天真年少,燃烧至如今半炉死灰,纵还有半炉鼎沸,也不会是为他而热,此时张了张口,竟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如果张嘴就是“节哀”,未免显得太欠。

    厉南亭沉重地阖了阖眼:“好,好得很,你现在在我面前,是连装都懒得装啊。”

    林惊昙毫不愧疚地摇了摇头:“我还是有礼貌的,毕竟等会儿要接着谈生意,不能幸灾乐祸,免得把你气出个好歹。”

    厉南亭这次是结结实实地被气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马上就要去见阎王?!”

    林惊昙看着他,又摇了摇头。

    厉南亭的生命力不可谓不强悍,没有任何人能从外表推断出他是癌症中晚期病人,且已在手术台上险死回生一遭,凭借过人的毅力和执念,他硬生生挺了过来。

    但甘棠已经拿到了他私人医生团队的报告,他的病情还在继续发展,如果他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务专心休养,两到三年内病情有望稳定,但他如果继续这么拼下去,情况将很不乐观。

    林惊昙轻轻开口:“你何必和老天爷赌气呢?”

    厉南亭瞪着他,语调高昂,竟似执拗少年一般:“我偏就不服!”

    林惊昙一句话便到了他心中隐痛,他之所以不放手,无非是一辈子与人斗与天斗,现在提前认输,就像是承认自己已经老了,该把舞台让给年轻人了。

    然而他不甘,多少庸才都能无灾无难到高寿,凭什么他不行?

    林惊昙挑眉,凌厉而无畏地迎上厉南亭的目光:“如果你想听我安慰你,那就把合同签了,到时候我可以找本心灵鸡汤来念给你听,念多久都行。但现在你不服软也没用,对我而言这是天赐的机遇,我不会放过这个重创你的机会。”

    罢,不待厉南亭将一口淤气喘平,林惊昙又痛痛快快地补上一句:“由我来做,还能比别人手软些,至少不会波及厉长风。”

    厉南亭凝视着林惊昙,良久,声音喑哑地笑了:“看看,看看我亲手教出了什么?”

    林惊昙很是坦然:“你教出了一头落井下石的怪物,良师出高徒,不必太谦虚。”

    话到此处,厉南亭反而彻底放松了下来,最大的底牌已被揭开,接下来不过是讨价还价的过程,如果对手已经握住你的命脉,那么再愤怒也无用,此刻需要的是绝对冷静。

    他甚至亲手为林惊昙倒了茶,对方也从善如流地饮下,场面一时烟消火融,竟显得十分友好。

    “你就不怕话得太狠,当真激怒了我,让你有来无回。”

    “如果我怕你,一开始就不该拿这点威胁你。”林惊昙低声嘟哝了一句,“反正你肯定要生气的,早生晚生都一样。”

    厉南亭既觉得他算计人的样子有久违的灵动,又难免恨得磨牙:“三年不行。”

    “三年够久了。”林惊昙心里的算其实是五年,但谈判当然要藏一手,“我知道你是想亲自盯着厉长风,直到他能接手鼎声为止,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在一日,他就只能天真一日?”

    厉南亭眉头一皱,林惊昙料想便是如此,在育儿之道上,显然是没有人和厉南亭过真话的:“假设你继续死撑,身体忽然垮了——别瞪我,我只是提出一个可能,厉长风临危受命,你觉得他能应付得来吗?内有虎外有狼,高管们未必服他,应启明也会煽动艺人出走,鼎声由盛至衰,可能只发生在你进医院的一晚之内。”

    厉南亭不为所动:“我准备了应急预案。”

    林惊昙笑了:“干我们这行的,都有点信命,毕竟观众眼缘是玄学……这世上的随机性太多了,厉长风是你唯一的儿子,你真的敢在他身上赌命吗?”

    厉南亭目光深沉,下颔线条紧绷,显然不算松口。

    然而林惊昙今天深思熟虑过辞,定要击碎他的金身:“就拿我自己来,我是真的算不干了,遇到顾霆是桩意外,机缘巧合下又和你坐到谈判桌前,则是意外中的意外。我预测不准,你也一样。”

    “顾教会我一个道理,”谈及顾霆,林惊昙唇边便不自觉浮起温柔的笑,“越是算计人心的人,越容易反受其害。你当年没料到我会和你分手,未来也料不到厉长风的心思,你自以为把对他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了他面前,焉知他愿不愿意接受?”

    厉南亭冷声道:“他不愿意也得愿意!”

    “你要还是这种态度,别修补关系了,恐怕厉长风会在你病重当天就跑出国,再也不回来见你。”林惊昙凉凉道,“只怕你的应急预案还没用上,偌大家业便要拱手送人。”

    厉南亭起身,几欲扼住林惊昙脖颈,但反驳的话无一字堪出口,只因他清楚记得,自家混账死也不肯来见他“最后一面”,林惊昙所的现实极有可能会发生。

    他身形微微摇晃,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连眼前人也变得模糊,全凭意志力死撑。

    林惊昙适时地沉默,没有再穷追猛,他的话还不是最难听的,厉南亭自己悟得到潜台词,这时候要给对手一个台阶下。

    两人今日的谈判不止是因为应启明即将掀起的舆论风暴,更是为了此后至少十年内的发展计划。

    厉南亭用力摁住鬓边穴位,理智冷酷而清晰地告诉他,和林惊昙合作是最优选。林惊昙的信誉人尽皆知,一旦签订盟约,他不会在厉长风没站稳脚跟时落井下石,就算厉长风真的不济,鼎声也能剩一口气。

    厉南亭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果三年内让厉长风逐步接手鼎声,自己至少还能指点把控,林惊昙又对应启明厌恶更深,必会先针对他——之所以留他到现在,本来也是为了做一面挡箭牌。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如此一来,厉长风还有跌跌撞撞成长的机会

    林惊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厉南亭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笑,这么多年,他脚下累累白骨中,终于有一具成了精,还敢反过来篡夺凶手的王权。

    他缓缓开口,声音像一盏失了温的茶,茶汤扬盏声再如何悦耳,茶味也只余冷涩:“……当时,我想过要见你一面。”

    林惊昙并不意外,但也不见得多感动。

    厉南亭这种人,临死前一定会把生前有名有姓的情人都回忆一遍,毕竟他们是他辉煌一生的集邮册、活见证,自己还指不定排在哪一任夫人后面,无需在意。

    眼下他在意的,只有厉南亭忽然松懈的态度:“之前应启明暴力伤人事件里,你已经人为制造了他的把柄,但要翻旧账翻得彻底,这把刀就还不够利。”

    他趁势出击,抛出又一张底牌,听得厉南亭都禁不住心底泛起寒意:“应启明毕竟和我交往过几年,有些东西我本来不想用的,但现在……”

    林惊昙扬起一抹无奈微笑,仿佛他真是为人所迫,无辜至极,而不是对着枕边人都要随时留后手的枭雄:“我有他暴力伤人的录像,由公共场合摄像头拍摄,就算在法庭上也能作为合法证据。”

    ——当真是一记杀招,能致应启明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