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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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南亭真真切切地叹出一口气,寂静的雅室内,他只听得到自己低沉的声音:“这么多年……是我错看你。”

    他还是第一次对着林惊昙承认自己的挫败,林惊昙压下心头的荒谬感,同他饮了一杯茶:“以你的眼光,怎么会看错人?你只是太看我。”

    厉南亭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若在从前,譬如林惊昙刚和他决裂、要求独立时,他能笑着想出数百种方法断了对方的后路,但现在他望着林惊昙,只看到一片深渊。

    若他再不退让,只会两败俱伤。

    林惊昙同样回望着他,像在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变成这样。

    他不用把难听话都尽,厉南亭本身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对林惊昙就是如此,他能等十年来确认对方是真的不爱自己,也不知该是自信,还是过度傲慢。

    应启明一个人不算什么,但他会煽动许多对鼎声深有意见的艺人和工作人员,自家知自家事,厉南亭从创业发家时起,便不是清白如水的好人。

    如果上天将时间倒拨三年——不,哪怕是一年,他都有足够的魄力和耐力镇压下被揭开的疮疤,但现在就算他撑得住,厉长风也决计撑不住的。

    林惊昙缓缓开口,只觉厉长风的预判真是没错,他听起来像极了欺压白雪公主的恶皇后:“厉长风的性子……恐怕独立会遇到不少阻力。”

    厉南亭面色遽沉,显然也是认为儿子不争气:“别的不会,只会得罪人!”

    林惊昙轻笑:“别这么,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只要有后盾,他就能尽兴施展才华。”

    “你不必激我。”厉南亭深吸一口气,“我清楚得很,把他直接丢到狼窝里抢食,只会饿死……如果不是我和程鸣在后面兜底,他恐怕连戚忌的本事都没有!”

    林惊昙破天荒夸赞了戚忌一句:“那家伙惯会见风使舵,保命的能力很不错。”

    罢,又一笑,像极了勾魂摄魄的艳鬼:“我知道你不舍得让厉长风受磋磨,我好歹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圈里那么多出不了头的导演,用不着多他一个。”

    “早点让你儿子接手吧,他从就仇视我,又憋着一口气想反抗你,只要加以引导,他一定会针对同舟的,你可以放心。”林老师也没有做垄断的野心,那太累了,也不利于行业良性发展,他还想偷空回家给顾霆多上几节课呢。

    厉南亭望着他唇边笑意,目光中的占有欲几乎要化为实质,然而林惊昙坦然至极,任他量,如高僧入定,佛心岿然不动,半点看不出谈的是红尘俗事。

    厉南亭冷笑:“这些年你误导他误导得还不够?他是会为了我的认可而努力,但他身边的人太容易被你钻空子。”

    林惊昙耸了耸肩:“现在开始隐退,你还有替他筛查的机会,台面上仍然是我们两个在交锋,祸不及辈——如果你执拗到底,那我不准真会送十个八个双面间谍,毕竟我也好奇鼎声十层的档案很久了。”

    这话无异于在宣称:再不退休,你儿子会任我宰割。

    话到这里,林惊昙亦起身告辞,头狮退位是注定的事,但总该留给对方舔伤口的时间,厉南亭没风度,他可不一样。

    厉南亭却忽然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你真就这么恨我?”

    林惊昙瞬间便意识到,对方一定又在自我开解:“别想多了,我变成今天这样是为了保护在意的人,具体而言,是为了顾霆,不是你。”

    他又不是厉南亭的儿子,犯不上为了老男人的认可耿耿于怀一生,恨意也不是他成长的最主要动力。

    厉南亭怒极反笑,抚膝朗声而笑:“从前你也保护过应启明,然而今天你告诉我,你手里有应启明的把柄。”

    他目如鹰隼,狠戾而不甘地攫住林惊昙的身影:“针对顾霆的杀招,你会布在何处?如果我是他,定会畏惧你。”

    林惊昙亦被激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对你不适用。”

    他本来还想安慰厉南亭几句,终究还是不欢而散。

    林惊昙离开后,厉南亭独自饮尽了一盏冷茶,并通知于尧海,准备和同舟的合同,茶盏中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鬓边白发已见萧瑟。

    有些人彼此洞明了然,但注定错过——

    只有在决裂的一瞬间,才称得上一句:知己。

    十月末,惊雷奖即将颁发,顾霆每天倒数着日子上工,越是期待越不敢轻举妄动,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生怕这是一场表现不好便会醒来的美梦。

    应启明领过的奖太多,全然没有顾霆的紧张,在片场看见顾霆,眼中便不自觉带了轻视。

    程鸣却是一脸笑眯眯,对顾霆很是慈爱,顾霆猜测他本人确实爱好带孩子,不然也不能忍受厉长风这个刺头这么久。

    程鸣兴致勃勃为顾霆传授经验,譬如每年的冷餐会上什么餐点好吃,哪位大导喝醉了会耍酒疯,千万别答应跟他一起走……等等,特意当着应启明,醉翁之意不在酒:“知道你期待,不过还是要收收心咯,领了奖还是要回来拍片的,有好作品才能百日花长红啊。”

    顾霆瞥了应启明一眼,心知这话不是给自己听,但仍乖巧应下,是长辈看了会心花怒放的好学生。

    程鸣也看着应启明,叹了口气,他感觉得出来,应启明是发挥得很好,但没用全力,而顾霆天天都在思索角色,根本不为外物所动,背词的时候专注到好几次走路撞柱。

    谁来找他讨论角色的次数更多,一目了然。

    对应启明而言,这不过是日常工作的一项,拿钱办事而已,应启明是有天赋,可他逐渐开始停滞不前,照本宣科演个情绪极端的“勾践”不难,难的是如何突破自己、和角色一起窑变。

    然而片场人人都知道,明哥忙得很,只要不是在拍戏,就是在电话、谈合同。

    程鸣本来已经认了,毕竟他用应启明之前就知道对方汲汲于名利,但有了顾霆这么一株茁壮生长的新苗在旁对比,他难免心生不满。

    厉长风也看得出这点,对顾霆虽然还是嘴上没好话,但行动上并未为难,算是表示了对他专业水平的认可,只是仍对林惊昙挑剔无比。

    林惊昙来探班,他便讽刺:“真是深情好金主,好会演哦,摄像机看了他都自动开机呢!”

    林惊昙不来,他便趁机给顾霆做思想工作:“你看看,一准是把你忘了!”

    每逢林惊昙来探班,应启明也态度微妙,眼珠子一动不动,只盯着林惊昙转,为此林老师只能尽量少来,免得影响程鸣的进度。

    顾霆本以为直到拍完都只能如此,没想到某日收工极早,天色未晚,林老师亲自来接他收工,当即很是惊喜。

    应启明望着他向林惊昙奔去的身影,难得地没有出言讽刺,反而发挥所剩不多的风度,沉默着走到林惊昙身边,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

    “……你今年还是一个人去?”

    此刻,林惊昙不会拒绝来自别人的善意,哪怕只是伪装也好,因此笑了笑,没有回答。

    应启明略放下心,今日是林惊昙母亲的生日,也是他从到大难得能见母亲一面的日子,哪怕只是隔着庆生宴会遥遥一望,或为了母亲的面子上台演奏钢琴,以娱来宾。

    尽管母亲已逝,他还是会在每年今日拜访母亲生前最后所居的四合院,或是给院中绿植松松土,喂喂金鱼,亦或是什么都不做,偷得浮生半日闲。

    只有叩开过他心门的人,才能瞥见他眼中无限惆怅,独立黄昏院落已斜阳。

    顾霆笑得璀璨,只有今天应启明不觉得他碍眼,反而希望他继续一无所知地笑下去。

    哪怕林惊昙始终孤独一人,也比带别人去的好——去过那座“清凉院”,就相当于正式得到了林惊昙的男友认可,再往下走,会成为他的家人、亲人。

    看在应启明今天表现得还像个人的份上,林惊昙没有多什么,只带着顾霆匆匆告辞,掩饰性嘱咐:“我先送你,有个新剧本找你。”

    应启明眯起眼,用力摁了摁酸痛的太阳穴,怀疑自己是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到眼压上涨。

    转头一上车,林老师便若无其事道:“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

    顾霆好奇:“什么地方?”

    林惊昙回首,眉目灵动,不见哀伤,只见温柔,仿佛雨后山间初霁,万物新生——

    “能把我时候照片看个够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