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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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子重伤阿古拉的消息传回幽州大营,所有人都惊呆了。

    定北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金不语白马银枪出营之时,背影宛若大舅兄姜鸿博在世,他当时在心里安慰自己,那不过是错觉。

    当年的银袍将姜鸿博凭着姜氏箭法与梅花枪法勇贯三军,最终死在白树沟一场大火里,尸骨无存,只余残存的半副铠甲。

    嫡子有几分本事,他还能不知道?

    传令兵喜气洋洋前来报捷,未曾察觉定北侯微妙的语气,笑道:“世子一杆枪就扎透了阿古拉的肩膀,现下已经跟卜大将军去追击北狄逃兵去了!”

    万喻:“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沈淙洲也道:“义父往常总觉得世子平日不做正事,现下可以放心了!”

    定北侯:“”

    我是怕她不成器吗?

    我是怕她太成器!

    傍晚时分,卜柱带兵回营,世子紧随其后,白袍染血,兜鍪之下一双带笑风流眼,与金守忠四目相接,定北侯悚然一惊。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姜鸿博最后一次出征,也是白袍银枪,眉眼间全是少年郎的狂妄。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么多年为何对嫡子多番防备,内心里并不喜欢她。

    嫡子平日都是一副纨绔子的打扮,十几岁之后父子俩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是他咆哮愤怒,嫡子溜之大吉,并未细心端详过对方。

    今天,当嫡子身披铠甲执浴血归来,与记忆之中姜鸿博的身影渐渐重合,他才发现嫡子的眼睛与姜鸿博的太过相像,眼尾过长,漆黑的瞳仁里漾着满不在乎的笑意,狂妄的好像随时随时都能上天揽月,下海捉蛟。

    ——都是一样的惹人讨厌!

    姜鸿博那种从培养出来的万事无惧的气度,即使陷于万千重围之中却勇往无前的决绝,都是他后来在岁月的磨砺之中渐渐学会的。

    他讨厌姜鸿博的笃定、勇猛、内心的坦荡与光明,与之相处时时感受得到被碾压的痛苦。

    金守忠想起在府里闭门思过的长子,卑怯、满肚子营营苟苟,他难道不知道吗?

    除了长子是苏溱溱所生,对他俯首贴耳极易掌控,更因为他太熟悉长子身上的许多东西,也才更为偏爱他。

    卜柱笑声如雷,惊扰了父子之间的对视。

    “禀报侯爷,末将幸不辱命,大败北狄军,并缴获俘虏马匹”

    金不语紧跟着下马,遥遥向定北侯行礼,目送着他与卜柱走进议事厅,自有黎氏兄弟接过她中,侍候她卸甲。

    “世子看什么呢?”黎英觉得主子的表情有点奇怪。

    “侯爷的眼神很奇怪。”金不语不上缘由,但直觉告诉她没什么好事。

    步兵营的人早都听闻世子大败阿古拉的消息,呼啦啦围了上来,纷纷提议:“世子初次杀敌便大破敌军,必须要庆祝。”

    宿全扒拉开猴儿,凑近了热切建议:“世子爷,吃烤肉好不好?”

    崔三:“出息!”

    脱下了明光甲,如同脱了一层正经的皮子,世子爷又变回了不正经的模样,拍着宿全的肩应承:“我儿,烤肉管够!”还与围上来的步兵营里的众人约架约酒:“等休息了爷带你们去桃花庄喝酒跑马。”

    上次坐牢之时,蒙步兵营里的人记挂,凑份子给她送饭,后来出了窦路投毒一事,众人都很不好意思,金不语又去了先锋营,还在养伤期间,不便向这帮好大儿致谢。

    如今战事已停,营里也会有正常的轮休。

    宿全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恨不得当场给世子表演一个拿大顶,提出了更为详细的菜单:“烤羊肉!烤羊排!”

    他也跟着去前线赶牲畜,一大群牛羊在他眼里就是无数行走的烤羊腿烤羊排炖羊肉,脑补的都快被自己口水给溺毙了。

    世子颇为遗憾的告诉他:“全儿,外面的烤羊肉烤羊排管够,营里的这批爷了不算,还得看侯爷的意思。”

    如何分派可不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

    议事厅里,卜柱禀报完军情,对世子满口夸赞:“真没想到世子深藏不露,一杆枪使的出神入化,颇有当年姜世子的风采!”

    他夸的越多,定北侯心里越不痛快。

    深藏不露?

    金不语年纪在防备谁?

    自姜娴过世之后,世子一直在外面花天酒地,时常夜不归宿,宿在如意馆的时候都比在侯府多,她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难道真是天生神勇?

    无数个问题在金守忠脑子里盘旋,都没有答案,很显然嫡子并不愿意告诉他。

    不然父子血脉至亲,何至于隐瞒至此?

    卜柱一向不大会看人脸色,打仗也只顾着自己高兴,噼里啪啦讲完,还提起另外一个要求:“世子冲锋陷阵是把好,比我那三个子都要强,不如往后就让世子留在先锋营,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果然他眼光毒辣,有识人之能!

    定北侯心神不宁,随便敷衍的应了下来的,打发他去歇息。

    ******

    金不语首战告捷,洗去一身血污,正伸长脖子观赏独孤默的沙盘成品,外面黎杰来报:“世子,厉校尉来了。”

    “请厉校尉稍坐。”

    她散着头发出去,厉安向她行礼,被她制止:“厉校尉不必多礼,我还要多谢校尉替我在侯爷面前张目,澄清祝俨锋一事。”

    “惭愧!”厉安似乎心事重重,抿了口独孤默奉上来的茶,待房里只剩他与世子,终于开口:“其实末将在侯爷面前并没有实话。”

    金不语似乎在等他这句话:“我知道厉校尉有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世子不怪末将?”

    “怪你什么?怪你来的太及时替我洗去冤屈?”

    厉安很是意外,随后便苦笑道:“我早该知道的,姜家人都是这样子,世子身上流着姜氏的血,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好端端提起姜家人,金不语神色郑重了起来,自入营之时从无人在她面前提过姜家,而厉安是第一个。

    “我是姜氏的世子,自然是姜家人!”这是她首次向外人表达了自己对于姓氏的态度,厉安态度不复旧时,起身向她深施了一礼:“世子可有察觉,祝俨锋不惜赌上自己的命,也不想让世子活着离开北狄?”

    金不语起身向他回了一礼,不为别的,只为了幽州大营里还有人记得姜氏,而她的回礼也代表着姜氏,感谢厉安不忘旧主。

    “我当时已经有所察觉,但我与祝俨峰此前并不相识,无怨无仇,他有此举动,如果我猜测的不错的话,他背后应该有人指使。”

    她请厉安坐下,对方落座之后道:“末将还有一事,在心中深藏多年,不敢与人明示,见到世子习的是姜氏的梅花枪连珠箭,才下定决心告诉世子。”

    “当年,姜世子出征,我先一步在北狄军营里探得情报,命下一名唤张山的斥候送信回来,北狄人在白树沟有埋伏,可是姜世子还是中了埋伏,死在了白树沟。”

    金不语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听着他沉痛的讲述当年之事:“我回营之后发现张山失踪了,后来从斥候营一名兄弟口里听,张山失踪之前回来过,但不知何故又离营而去,后来就再也没出现过,不知是死是活。紧接着姜世子出征,中了北狄人的奸计,被活活烧死在白树沟”

    他双捂脸,尽管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却仍然不想面对过去的惨烈,语声里藏着无尽的追悔痛楚:“我后来跟着步兵营去白树沟打扫战场,到处都是烧焦的尸骨,姜世子神勇无敌,若非中计,何至于英年早逝?”

    “我就想不明白了,到底是谁截留了情报?置世子于死地?”

    “二十多年了,当年的事情已经无从查起,可是我就是想不明白,当年我明明探听到了北狄情报,交由张山带回来了”

    “到底是谁,截留了情报?”

    姜氏血脉几乎要断绝,而金不语身上还流着一半金氏的血,厉安心中隐隐有个可怕的猜测,可是他不敢宣诸于口,更不敢告诉别人,就连同生共死的袍泽都不敢提半个字,只能深深埋进心里。

    金不语脚发凉,慢慢站了起来,如同窗外窥听的儿,无意之中揭开了遮盖在往事之上的一角纱幔,窥见了底下的森森杀意。

    “还能有谁?”

    厉安抬头,露出一双痛苦的眼睛。

    金不语冷笑:“这件事情其实都不必去查,只要反过来推,舅舅死了谁是最大的得益者,谁便是凶!”

    厉安没想到金不语如此一针见血,又思及她与金守忠的关系,还有三分彷徨:“这也没有证据的事情,世子的结论也太过武断了。”

    “武断吗?”金不语轻笑:“这么多年,咱们这位金侯爷对我嫡子百般防备,千方百计想要把我养废,宁可将卑怯无能的庶长子带进营里悉心培养,都不肯让我来大营磨炼,为着什么?”

    “还不是为着我是姜氏血脉!”

    纱幔全部拉开,丑陋与罪恶全部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