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武安侯骑马进城,但见城内到处都是伏尸鲜血,断肢头颅,尤其侯府内外及城内四门城楼上下尸体摞着尸体,几乎可以想象一夜苦战,该是何等惨烈。
囚车所过之处,幽州军如同海浪般倒伏下去,一波波跪在道路两侧,不少将士红着眼眶目送世子走向命定的道路,有不少将士红着眼眶痛呼:“世子——”
那囚车上的儿郎笑如骄阳,浑不在意自己的处境,笑骂属下:“都是我幽州军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怎的哭哭啼啼做此女儿态?还不快起来,回头往号子里多送点吃的喝的,好酒也来两坛子,记住了没?”
“属下记住了!”不少人纷纷应和,陆续起身,并不等武安侯调遣,便默默开始打扫战场,清理尸体,冲洗血迹。
临街的店铺悄悄打开门缝,见朝廷大军已至,而幽州军也在有条不紊的打扫街道,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市井巷陌,惊魂一夜终于结束,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也稳稳落回了肚里。
武安侯进城之后,先是接了城防,随后将定北侯父子及其党羽打入牢房,派重兵看守,最后才去拜访六皇子。
李恪被救之后,自有幽州军保护,以防城内金贼余党未清,再伤到他。
他见到武安侯,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不等宋义跪下见礼,已忙忙去扶:“宋卿免礼!”
武安侯见他脖子上裹着一层白布,吓道:“殿下可是受伤了?”
李恪有些不好意思:“被金贼下挟持,不心划伤了皮肤,倒也不要紧。”并朝外张望:“世子呢?她救了本王之后便带兵平叛去了,侯爷可有见到他?”
经此一役,他对世子旧怨全消,虽然还有些看不过眼世子与独孤默在一处腻歪的样子,但平心而论,世子当得起深明大义四个字。
武安侯此时才有暇问起内乱始由,六皇子恰逢其时,亲眼见证了金守忠造反的全过程,甚至世子被打晕带走,浴血而归救了众人一一道明。
宋义听罢慨叹不已:“竟是可惜了世子,若非遇上金守忠那样不忠不义的爹,能够顺利继承侯位,便是我大渊北境之幸!”
他下牛洪昌将军亦满面惋惜之色道:“世子宁可舍弃自身也要保全幽州军,经此一事,众望所归,军心齐矣!只投错了胎,才有此一劫!”
一军统帅最怕的就是不能收服军心,世子年纪轻轻竟比金守忠还得军中将士爱戴,可见其人品谋略皆是掌幽州军的上上之选。
武安侯与六皇子商议向皇帝禀报幽州内乱之事,奏折之中不乏为世子美言之词,又召邓淦前来,并令府衙贴出告示安抚百姓,不致惊恐。
乱纷纷忙完这一切,武安侯才顾得上问禁卫军副统领:“谢靖呢?多时不见,难道他被金守忠下杀了?”
六皇子深恨谢靖托大,不曾有万全之策便贸然冲进来,逼反了金守忠,这才令幽州大乱,若是事前有万全之策,何至于葬送了这许多条性命。
他厌烦道:“大约还在侯府哪个偏院绑着吧?不如侯爷派人找找?”
武安侯在侯府偏院见到谢靖的时候,院内四五百禁卫军摞在一处,一天一夜过去无人解开绳子,有人憋不住便溺在裤中,臭不可闻。
而谢靖被单独绑在院内一棵枣树之上,旁边有个疯疯颠颠骨瘦如柴的少年半裸着身子正往他头上浇尿,淋得他一头一脸,那少年围着他哈哈大笑,捡起院内的石子不断往他身上砸,一边砸一边骂:“你是野种!你是野种!打死野种!打死野种”
院内正屋窗户被封的严实,但门上锁头不知为何开着,这疯少年许是被锁在屋内多时,饿得抵受不住,这才跑了出来,没想到院门从外面锁着,便在院里玩耍。
谢靖与武安侯视线对上,顿时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武安侯为人温厚,只命人解开谢靖与其余禁卫军,他下却调侃道:“谢副统领匆忙赶来幽州,我们都以为副统领已经将金守忠擒获,没想到谢副统领却在偏院躲闲,忙着陪疯孩子玩耍,当真有闲情逸致啊。”
谢靖身上臭不可闻,他被解开之时直往后躲,此行带了两千禁卫军,却损折大半,没过两日便灰溜溜的回京复命去了。
幽州府衙大牢内,关押重刑犯的牢房里,相邻的两间牢房关着金守忠与姜不语,他的其余党羽五人一间关在旁边的牢房里,内中还有当时在侯府不肯站队世子的窦卓。
窦卓与姜不语有杀子之仇,更觉得她不过是个嘴上无毛的儿,能成什么气候,混乱之时选择站在金守忠的阵营,没想到被一起擒获,只能暗叹造化弄人。
金守忠被擒获之时,早被世子派人投入大牢看守,谁知半夜功夫,世子也戴着重枷脚镣被朝廷军送了进来,他忍着腿疼嘲讽道:“我还以为等着世子的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竟是连亲爹都要诛杀,怎的也被投入牢中?”
军士打开牢门,解了世子身上重枷,只留脚镣等着她自己走进去,锁好牢门走了。
姜不语扫一眼隔壁那糟心玩意儿,实在想不明白当初她娘怎能嫁给这种人。
她折腾了一日一夜,累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懒得搭理他,随便往地上铺的稻草之上一躺,闭眼准备沉入梦乡,谁知隔壁不肯消停,不住用上铁链敲击木栅栏,不断挑衅嘲笑她,犹如一只深夜嗡嗡不绝的蚊子般扰人清梦,令人心烦。
“世上怎会有你这种没脑子的东西?把亲爹送上死路,于你有何好处?还不是连你自己也送进了牢房?”
“你当朝廷会称赞你深明大义,赐你富贵荣华?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他们还怕你有朝一日也行谋逆之事。你这种逆子,就该被天打雷劈!”
“”
姜不语被吵得脑袋都快要炸裂了,忽然出声道:“金守忠,你这么多年窃居姜氏侯位,是不是一直深深恐惶,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担此重任?”
金守忠大怒:“什么窃居?老子是堂堂正正继承的侯位,是姜成烈上书朝廷所准。”
姜不语根本不在意他的怒气,只淡淡道:“你当年截留了斥候张山送来的情报,令姜世子在白树沟中了北狄人的埋伏,被活活烧死之时,可有愧疚?”
金守忠未曾料到世子竟知道此事,一时慌乱,暴跳如雷骂道:“你胡八道!我怎么知道张山送了情报来?”
“你不必否认,我中也并无证据。”血海深仇早被岁月深深掩埋,姜不语平静道:“姜氏历代恪守军侯之责,视幽州军中袍泽如亲兄弟,所求不过国泰民安四个字,你坐上侯位这些年,表面上装的再好,骨子里不过是个贪慕富贵、敛财弄权、行事卑劣、目光短浅的人!每年祭拜姜氏祠堂之时,你内心有没有过片刻的惶恐?惶恐自己德不配位,必会招来灾殃,所以才越要装的道貌岸然,满嘴假仁假义,背地里费心钻营,却仍旧惶惶不可终日?”
言辞如刀,金守忠这些年高高在上,早忘了来时路,却在牢房之内被唯一的儿子活活扒下一层血淋淋的皮,透骨剖心,将躲藏在假仁假义背后真实的他彻底暴露,如同被扒光了衣裤扔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时难堪羞恼各种情绪交织,差点不出话来。
金守忠多年来在她面前逞惯了父亲的威风,可是这一刻竟慌乱之极,在她通明剔透早就洞察一切的眼神之下,他的卑劣无所遁形,甚至不敢与之对视,几乎要落荒而逃,强撑着最后一点颜面语无伦词的为自己辩解:“你你你胡八道!你竟敢这样你的父亲”
姜不语长出了一口浊气,朝后倒去,注视着牢房内污迹斑斑的屋顶,闭上了眼睛,这些年装父慈子孝她也累得狠了,疲惫的:“你我父子一场,我瞧不起你的卑劣,你亦不知我心中所求,虽在一屋檐下不过是陌生人罢了,此生父子之缘从今日终,你不必再以吾父自居,黄泉路上各自投胎吧。”
金守忠跟哑巴似的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不出任何多余的话,他透过栅栏注视着隔壁安静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去的世子,忽然发现无论身处何地,世子身上始终有一种姜氏高洁的品格,那是心有光明坦荡无私,不计回报的付出,通晓大义面临生死困境亦岿然不动无畏无惧的勇气。
他这一生营营苟苟,充满了算计与虚伪,苦苦维持不择段得来的富贵权势,从不曾有过光明坦荡的时刻,连梦中亦不得安枕。
金守忠突然好羡慕隔壁沉入梦乡的青年,那是他从不曾有过的光明磊落的人生。
原来,他从一开始用谎言为自己人生打底的时候,就彻底的错了。
牢房里彻底安静了下来,那是他们曾经为父子的最后一次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