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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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于瓢泼的大雨隔绝了很多声音,直到陆秧秧快要走到马车前,晏鹭词才听到了她的心跳。

    他低头望了一眼已经愈合得差不多的伤口,又看了看还没用过的伤药,伸手将伤口撕开,让血再次淌了出来,然后愉快地露出了尖牙。

    陆秧秧刚收起伞往里进,就看到了晏鹭词正在流血、还没有上过药的手臂。

    她甩着伞的手慢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又有点生气了。

    “不疼吗?”

    她把伞竖在车厢边,自己站在了笼子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角落的晏鹭词,眼神非常冷淡。

    “疼……”

    晏鹭词仰着脸,可可怜怜的,就像一只被大雨淋得没了精神的动物,睫毛都有些耷拉了。

    但他却努力地露出讨好的笑,望着陆秧秧,带着的期望:“你能帮我上药吗?”

    “不能。”

    陆秧秧完全不向他靠近,声音比外面的雨水还要凉。

    “我一点也不同情你。今天不管你伤得多重,我都不会给你上药。以后如果你再随便弄伤自己,我连药都不会再给你。”

    晏鹭词上下浓密的睫毛微微地颤了颤。

    他凝视着陆秧秧,想要看出她是在谎。

    但很快他就失望了。

    陆秧秧的眼神十分坚定,毫无动摇,她是真的决定不给他上药。

    意识到这一点,晏鹭词的眼睛里忽然就积蓄起了阴沉的暗色,如同外面空中滚滚压下的铅灰乌云!

    他紧紧地盯着她,暴虐的邪气开始不受控制地一丝丝从身体里溢出来。

    他以为他们已经不一样了。

    看到他流血,她应该马上就担心地凑过来,心地帮他包扎,轻轻地问他疼不疼,而不是这样冷淡地、远远地站着,一腔冰凉地跟他话!

    但就在失控的前一刻,晏鹭词还是忍住了。

    他要是发了脾气,他们就会彻底变回以前的样子。

    他不喜欢以前。

    他觉得现在很好。

    哪怕要他忍住脾气、失去自由、一直伪装成他最讨厌的样子,他也想要和现在的陆秧秧待在一起。

    陆秧秧敏锐地感受到了晏鹭词的邪气,但她并没有立刻对他出手。

    到底,他这次弄伤自己,是为了帮她完成心愿、是为了哄她开心,又不是想做坏事。他都受了伤了,她却这么凶巴巴地跑过来训他,他就算生气也很正常。

    所以,她在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如果晏鹭词只是的发个脾气,不闹出大事的话,她倒是可以稍微地容忍他一下,等事情闹到不可开交了再出手镇压。

    但晏鹭词比她想的要乖很多。

    他很快就把邪气收起来了。

    虽然还是委屈巴巴地红着眼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的意思,但却不吵也不闹,只是自己不高兴。

    这完全出乎了陆秧秧的预料。

    她以为他肯定要闹一会儿呢。

    现在,他这么懂事,反而显得她特别霸道,好像是她在欺负人。

    但秧秧谷主可是最讲道理的,她一点都不霸道,而且从来都不欺负人!

    为了挽回形象,虽然还在板着脸,但秧秧谷主还是坐到了晏鹭词的笼子跟前,把镇长老翁刚才送来的油炸糖花推给他。

    这是她过来前背着段峥明他们偷偷拿的,就藏在装画具的包袱里,一点也没被雨淋到。

    镇长这次过来,其实还送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是大家为了庆祝这场雨,做了很多过年才会做的吃食,现在正聚在一起吃喝庆祝。

    要不是外面正下着雨,他们都想在全镇放满鞭炮!

    陆秧秧对放鞭没什么兴趣,但她一眼就看中了那盘油炸糖花。

    甜的!好拿!完全可以偷偷带去给晏鹭词吃!

    所以她出来的时候很顺手就带上了,但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拿给晏鹭词。

    看到陆秧秧给他带了吃的,晏鹭词虽然垂着眼睛,但还是拿了一块,放到了嘴里。

    吃完以后,他抬起眼睛看着她:“是甜的。”

    “嗯。因为你喜欢甜的。”

    完以后陆秧秧就有点后悔了。

    他喜欢甜的就给他带甜的,这也太惯着他了!她可是来教训他的!

    陆秧秧把背挺直:“我现在很生气!”

    她气势十足地教训他:“你以后不准再故意把自己弄伤了!”

    晏鹭词在吃到油炸糖花以后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但他还是不明白陆秧秧为什么不高兴:“我是想让你开心……”

    陆秧秧很严肃:“但并不是非要用血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往里灌灵力明明也行得通。”

    晏鹭词定定地跟她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扭开脸,又往嘴里放了一个油炸糖花,把脸颊吃得鼓鼓的,不肯去看她的眼睛。

    她得没错,往里灌入灵力也行得通。但每次他受伤流血以后,陆秧秧都会对他很好、都会对他心软,他以为这次一样也会奏效,没想到这一次她却对他一点都不好、甚至比平时还要差……

    陆秧秧看着他鼓囊囊的脸,手痒得不行,没忍住凑过去用手指在上面戳了一下。

    软软糯糯,又凉又滑,手感好的不得了!

    陆秧秧没经受住诱惑,又用手指在上面多蹭了几下。

    她的手指还没有收回去,晏鹭词就转过了眼睛,迷迷茫茫地看着她,像是奇怪她为什么又不生气了。

    陆秧秧清了一下嗓子,决定恢复威严。但还没等她往后退,晏鹭词就把他鼓着的脸颊贴到了她的侧脸上,软绵绵地蹭了蹭。

    陆秧秧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又来了。

    她仿佛整个人埋在棉花堆里,失重着弹来弹去落不到地。又仿佛她的心脏本来就是一团轻飘飘的棉花,毫无重量地浮在那里,连跳动的声音都没有了。

    晏鹭词规规矩矩地把嘴里的糖花吃完,看着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高兴。”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生气了,但他想弄明白陆秧秧的想法。

    陆秧秧:“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你不想看到我受伤?”

    晏鹭词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但他似乎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惑心术吗?你担心我会受伤死掉、通过惑心术牵连到你?”

    他觉得陆秧秧很奇怪:“我才不会因为这点伤就死了。”

    陆秧秧觉得他才奇怪呢!

    “我是因为担心你!受伤虽然不会死,但是会流血!会疼!不到必要的时候,根本就不应该主动让自己受伤!”

    她一口气把话喊完,然后继续凶到不行地把药瓶塞到他的手里!

    “把药撒上,自己处理伤口!如果下次再让我发现你故意弄伤自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这次绝对不能心软帮他包扎,不然她前面的就全白费了!

    晏鹭词看着手里的药瓶发了一会儿愣,然后低头往自己的伤口上撒药。

    但他撒得一点都不专心,把药粉倒得到处都是。

    陆秧秧看着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从树林里捡到了一条野狗一样。

    要教他不能随便往泥潭里面钻,要教他不能到处乱碰、碰坏东西,要教他不能随便乱咬人,还要教他不能去做危险的事儿。

    麻烦的事情一件又一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晏鹭词包好了伤口,看了看陆秧秧,爬着凑到她跟前,把她往怀里抱了抱。

    然后,他就开始盯着她看量。

    那种目光,就仿佛她是天底下最难懂、最古怪、也最危险的人,他要耗费非常大的精力才能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不要留在她身边。

    过了好一会儿,陆秧秧都快要被看到心里发毛了,晏鹭词终于话了。

    “你别不理我。”

    他乖乖地、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你想要我做什么,你教我,我都会学。”

    男孩的样子同之前的没什么差别,但如果仔细地去看,就能发现,他的眼眸深处竟藏着从未有过的、真实且深切的忐忑。

    他就像一只一直藏身在硬壳里的幼蜗牛,靠着坚硬的外壳在世界上存活。他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感受,这样就可以将路上的一切都肆无忌惮地尽情碾过。就算有了想要的东西,他也不过是着主意将她扯进他的壳里,至于她会不会因此被磨得血肉模糊,他并没有那么关心。

    但现在,他却忍不住想要离壳外面的她更近了。

    他第一次没有继续把她往壳里面扯,而是主动伸出他柔软的触角,想要去触碰一下外面的她。

    可那个世界对他而言太过的陌生和未知,很可能轻易地就把他稚嫩的触角磨得鲜血淋漓,他很害怕,但又坚定地想要赌一把。

    陆秧秧听了他的话,手指又蜷压在手心上了。

    虽然麻烦的事情一件又一件,但是,好像也没有那么得麻烦……

    “如果以后你都愿意学……”

    陆秧秧脱口着,忽然顿住。

    她想要给他一个承诺,但她发现,她竟然什么承诺都给不了。

    晏鹭词在听到“以后”时眼睛倏地亮了,他歪着头,等她继续。

    过了一会儿,意识到她不会再了,他的神情黯淡了下去,眼睛里的星星渐渐不见了。

    此时,陆秧秧却再次出了声。

    她问晏鹭词:“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等晏鹭词回答,她继续讲:“我来自西南山谷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外面都在传,魔教教主心狠手辣,为了夺权,弑父杀母,将山谷里不服的人屠杀大半。那些,全是假的……”

    着,陆秧秧的鼻子有点发酸。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跟人过这些话。

    被外面那样传,她怎么可能不委屈。可她不仅不能解释,甚至还要靠着这种传闻让世人惧怕、让他们不敢跑过来攻击山谷……

    把哽咽吞回肚子里,陆秧秧决定讲一些开心的事情。

    “我阿爹是被我阿娘从长乐宫程娇娘的婚宴上抢回来的。”

    她兴致勃勃地开始。

    “他原本是个很厉害的琴师,但因为遇难受过重伤,在遇到我阿娘的时候,他的手就已经不能再弹琴了。

    起来,他那次遇难,还是我阿娘救了他。

    二十年,我阿娘为了追杀殷缇,正好到了长乐宫附近,结果殷缇没看到,却看到了受伤的我阿爹,然后英雄救美。

    那个时候,程娇娘已经在着手举办和我阿爹的婚宴了。我阿爹其实不想和她成亲、他喜欢上了我阿娘!但程娇娘把他的同门都关了起来、逼着他不得不去。所以婚期邻近,他还是同我阿娘辞别,准备去娶程娇娘。

    我阿娘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于是没几天就杀进长乐宫、救出了我阿爹的同门、把他们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紧接着她就单枪匹马闯进了婚宴,把我阿爹抢回了山谷!”

    陆秧秧告诉自己,试一试。

    她一直在拼命地推开晏鹭词,虽然多少有宋谶的缘故,但最根本的,还是因为晏鹭词这个人无法掌控、来路不明,她没办法信任他。

    但如果,她试着向他坦白一些,那他会不会也把他的事情讲给她?

    要是知道了更多他的故事,她对他的戒心不再那么重,是不是就可以想一想他们的“以后”?

    完她的阿爹阿娘,陆秧秧看着晏鹭词:“你呢?”

    她心翼翼地问:“你的家人,是什么样子?”

    晏鹭词没有回答。

    他看了看她,沉沉地垂下了眼,整个人都陷入了死气的沉寂。

    陆秧秧有些失望。

    但她也没有特别难过,毕竟谁也没有保证她了以后他就会。

    陆秧秧把画具向他推了推,声:“等你手好了,帮我画幅人像吧。”

    晏鹭词像是想要弥补他方才的沉默,急急忙忙地抬头拉住她的手:“我用右手,现在就可以画。”

    陆秧秧看着他握着她的手,努力收起自己刚才的失望,重新振作了起来。

    是她太着急了!

    晏鹭词现在已经很好、很乖了!她要知足一些,慢慢地来!

    于是,她起精神,开始跟他形容她在幻境中见过的阿桃:“个子高挑,头发有这么长,编了一头细细的辫子,每一根辫子里都编进了彩色的细绳……”

    陆秧秧认真地回忆着,连带比划。着着,她发现晏鹭词的笔尖慢慢地停住了。

    这是陆秧秧原本找他画阿桃时最想要的效果,可是现在,她却没那么想问了。

    但晏鹭词却开口了:“你为什么要画这个人?”

    “刚才镇长来问我救了镇子想要什么回报,我我想把这个人刻到老树的旁边,让她和另外两个人站在一起。但镇长他们记不清她的样子了,所以我得给他送一副画像过去。”

    陆秧秧看着画纸上已经有了轮廓的阿桃,“当年明明是三个人一起救了镇子,她没被一起刻上,肯定很不开心。”

    晏鹭词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也是低低的:“你为什么要为她做这种事?”

    “我喜欢她。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陆秧秧继续看着阿桃的画像,“要是可以的话,我很想见见她,跟她交个朋友。”

    晏鹭词久久地垂着头,睡着了一般。

    外面的雨更大了。

    马车里两人的呼吸声被完全盖住,只能听到外面越发狂暴的落雨声。那震天的声响简直要把马车的顶棚砸出窟窿。

    “你见不到她。”

    忽然,晏鹭词抬起了头。

    明明马车里仍旧干燥,他的眼睛却潮湿得仿佛淋在大雨里。

    他就这样看了陆秧秧许久,久到陆秧秧以为他不会开口了,他却蓦然出声:“她死了。”

    这三个字的话音刚落,不等陆秧秧做出任何反应,晏鹭词的脖子上陡然浮现出一串串金色的复杂梵文,梵文发出刺目的金光,如有实质般深深烙进了他脖子的血肉里!

    下一瞬,金光与梵文散尽,晏鹭词的脖子如同被一把锋利的刀刃重重割喉划过,突然出现一道极深可怖的伤口!紧接着,大量鲜血喷溅而出,晏鹭词眼中的色彩瞬间灰暗,整个人轰然歪倒,再无声息。

    一切都发生在陆秧秧的一个眨眼之间。

    陆秧秧看着血泊中脖子仍在不断涌出鲜血的晏鹭词,怔怔地又眨了一下眼。睫毛上的血珠于是落了下来,落过她眼前的那一刻,把她的整个世界都染得通红一片。

    伤到晏鹭词的是一种强大且狠毒的禁言术。

    它比世上所有禁言术的威力都要强。

    它足以克制比施术者强大数倍的敌人。

    它是西南山谷十二年前那晚丢失的第三样的东西。

    它叫“扼颈”。

    这时,这场大雨的第一道惊雷终于破空炸开,一声雷暴让陆秧猝然惊醒!

    她如同被大雨的寒意侵染,浑身颤栗地跑出马车,被她放在外面、已经倒下的油伞绊了一下后,踉跄地冲进了雨幕里。

    “薛盈!!!”

    她的声音在爆鸣般落地的大雨中消散,根本没能传进屋子。

    第二声,她简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嗓子一瞬间便嘶喊出了血气。

    “薛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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