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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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修蕴本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风寒,开始并未在意,谁知几日下来却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身体烧得滚烫,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不清。

    每日大半时间都是在昏睡中度过,偶尔醒来,不是被宫人喂粥便是喂药,要么就是见喜儿满脸担忧地望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大夫日日都来,但所的话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身体亏空……忧思过甚……”

    简修蕴没想到自己有一日竟也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明明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最没心肺的人。

    他本来还安慰自己,这样多吃多睡的日子也挺好,刚好可以养养神,但后来才发现睡多了也不好,总是容易梦到以前的事情。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简修蕴一睁眼,便看见了紧闭的窗牖。

    “把窗子开。”简修蕴。

    “简仙君,外面冷,您还生着病。”

    “嗯。”简修蕴渐渐回过神来,眼中的迷茫褪净。

    “神仙哥哥,要喝水吗?”喜儿见他醒了,满脸惊喜地问道。

    宫人端着青瓷碗走过来,笑着道:“简仙君还是先喝药吧,喝完了药再喝水。”

    屋内春意盈满,一群人围着关心着他身体的康健,不知为何,心中还是一阵发空。

    简修蕴的目光不经意地向门口瞥了一眼,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吹进的寒风偶尔卷动珠帘,发出清脆的声响。

    宫人见状,立刻上前将大门关上。

    简修蕴收回了目光。

    他平静地接过宫人手中的药喝了下去,刚喝完,嘴里便被喜儿塞进了一颗糖。

    甜意还未来得及扩散便被浓重的苦味袭卷,还是苦的。

    简修蕴重新躺下,望着繁复的床帏,很想笑自己,他之前的话字字诛心,阚闻萧没把他扔进地牢都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怎么可能还会再来看他。

    想到这儿,简修蕴懒懒地了个哈欠,重新闭上眼睛。

    -

    简修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侧是粗暴的叫骂和拳头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他慢慢坐起身来,低头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和又脏又瘦的手,反应过来他又做梦了。

    简修蕴抬头,不出意外地又看到了那个场景。

    高大粗壮的男人嘴里骂着肮脏的词汇,将愤怒发泄在了柔弱的女人身上。

    旁边站着他的三个哥哥,一脸漠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没有人上前阻止。

    女人的身上满是青紫,已经不出话来,只是用湿漉漉的眸子望着他,嘴唇翕动,艰难地吐出“不要看”这三个字。

    他以为自己冷心冷情,但现在才发现,他永远都无法对这样的场面做到无动于衷。

    简修蕴爬起来,额上不知为何还在流血,顺着他的姿势蜿蜒而下,淌进眼睛里,眼前一片血红。

    他迈着细瘦的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住男人的腿狠狠咬了下去。

    他还不是简修蕴,更不是简仙君,因此一脚便被男人踹开,抓着他的头发扔在女人身上,“你教的好儿子,年纪就敢亲爹,长大了还不给我砍死,妈的,娘们唧唧的货色,总跟老子作对,怎么不跟你哥哥们学学,妈的!”

    男人骂着,粗壮的腿又踢了上来。

    女人立刻翻身将他搂进怀里。

    痛似乎会传染,明明没有踹到他身上,但他还是感觉到一阵令人窒息的痛意。

    他透过女人怀中的缝隙看向男人,却只看到了一道高大的身影,面容模糊不清。

    简修蕴有些愤怒地掐住自己,为什么会看不清,明明他恨那个男人恨得要死,无数次想着等他长大了,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折磨致死。

    但还不待他长大,画面一转,他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

    男人粗壮的身躯卑微地弯着,姿态里处处透露着讨好,他的手腕被一只枯槁细瘦手紧紧扣着,那人将他细细检查了一遍,如同在挑选着一件货物。

    许久,扣着他的黄衣男人才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扔给了男人。

    然后拉着他欲走。

    凄惨的女声从屋内传来,女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抱着他不肯松手。

    男人见状,一巴掌便上去,女人拽着他的手指被根根掰开,接着,男人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拖了回去。

    简修蕴则被强行拽走。

    然后他被带到了鄢陵,天子脚下,富贵之乡。

    彼时权贵阶级兴起一种玩法,选年轻的男童自养在身边,每日着裙装,扮女相,常伴主人身侧红袖添香,被视为风雅之事。

    而他便作为这样类似“娈童”的存在而被买下。

    买他的人面容也已经模糊,只记得风流儒雅,唇边总是带着温柔的笑。

    他很喜欢这个买来的孩子。

    为他梳洗干净,换上裙装,扮漂亮。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四。”

    他温柔地笑了出来,继续问:“那你姓什么?”

    “简。”

    “很好听的姓。”他沉思了一会儿,温柔道:“那就叫修蕴吧,简修蕴。”

    那之后,他叫自己修蕴,自己叫他柳哥哥。

    柳哥哥出身富贵,每日最爱的便是吟诗作对,品酒赏花。

    每每出去都要带上他。

    他穿着女装,扎着两个元宝髻,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柳哥哥让人为他量裁新衣,让他饱食不饥,与他同床共枕,教他写字读书。

    柳哥哥最喜欢的便是将他抱在膝上,笑着对他,“修蕴,我最喜欢的便是你,待我及冠,便将你娶回家,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简修蕴有些惊喜。

    他们这样的人主人最多只会留他们到二十,然后便一别两宽,再不相见。

    他本来还为此难过,但柳哥哥,愿意与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你愿意吗?”柳哥哥在他耳边问。

    彼时对于情感仍是懵懂,但简修蕴还是反手抱住他,一字一顿道:“愿意。”

    后来,柳哥哥及冠,等来的却是他要成亲的消息。

    简修蕴去找他,依旧扎着元宝髻,只是服饰换成了更为成熟的明香色马麻飞鱼袍。

    柳哥哥一见他,照例将他搂进怀里。

    “柳哥哥,你要成亲了吗?”简修蕴着,一双眼睛水盈盈的,让人看着好不怜惜。

    柳哥哥抬手抚摸着他的脸,声音中带着叹息,“修蕴,无论再像,你终究不是女子,我娶不了你。”

    简修蕴闻言,眼眶瞬间红了。

    柳哥哥忙捧着他的脸,安慰道:“但你放心,我心中最要紧的永远都是你,虽然你不能做我的妻子,但永远都可以陪在我的身边。”

    “你会不要我吗?”简修蕴突然有些患得患失。

    “永远都不会。”

    -

    新夫人进门时,他被人关在了屋子里。

    门窗紧闭,连一丝光亮都透不进。

    他有些害怕,敲门问道:“有没有人?把窗子开好不好?”

    一阵“吱吱”的声音响起,不知是老鼠还还是什么东西,简修蕴瞬间呆在了原地。

    再次敲门时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却依旧没有人理。

    这时,一阵鞭炮声从远处传来,应该是柳哥哥娶亲回来了。

    简修蕴止住哭声,踮起脚尖将耳朵贴在窗上,试图听到更多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心里想,柳哥哥今日一定很好看。

    但是他却看不见。

    -

    简修蕴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因此一直很心翼翼,但新夫人还是很不喜欢他,叫骂从来都不避讳。

    柳哥哥从不在面上驳她,但每次被骂后,都会私下里悄悄安慰他,哄他开心。

    简修蕴看着他温柔的面孔,心中一酸,不知为何又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会不要我吗?”

    柳哥哥愣了一下,还是摸着他的头回道:“永远都不会。”

    他信柳哥哥,但新夫人闹得愈发厉害了。

    每每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淬着毒的箭,里面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平日里的骂虐待成了家常便饭,后来趁着柳哥哥不在,她还差点死了自己。

    柳哥哥将奄奄一息的他救下,怒视着她问,“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新夫人冷冷地看着他们,目光中不带一丝暖意,“就这么死或卖到南风馆去,我绝不允许家中有这种恶心的东西,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不同意我们就和离,柳文煜,你舍得下这门亲吗?”

    简修蕴看到了他的犹豫,浑身疼得厉害,却还是伸手轻轻揪了揪他的前襟,问,“你会不要我吗?”

    柳哥哥沉默了一会儿,如往常一样回道:“不会。”

    只是声音低了下去。

    -

    新夫人回了娘家,柳哥哥的面色也愈发不好。

    简修蕴自觉是自己的错,因此开始变得心翼翼。

    这日,柳哥哥突然一反常态,露出许久未见的笑,为他上妆扮,穿上新衣,对他,“今日花朝节,哥哥带你出去。”

    简修蕴满心惊喜,心翼翼地点头答应。

    柳哥哥带他玩了一天。

    简修蕴想,再也不会有哪天比今日更开心了。

    天色近晚,柳哥哥想去明修寺,听那里求姻缘向来灵验。

    简修蕴问,“求谁的姻缘?”

    柳哥哥摸着他的头,眼神中带着淡淡的难过,“求我们下一世。”

    简修蕴听了,也难过了起来。

    也是,这一世柳哥哥的姻缘是新夫人,那他只能排到下一世了。

    僧人送了他们两个姻缘符,柳哥哥递给了他一个。

    简修蕴接过,心地攥在手里。

    夕阳将落未落,已有半个月亮斜斜挂起,几颗残星微微闪烁,夜晚即将来临。

    余辉铺上青阶,像即将干涸的血,而他们相携踏过。

    经过观景台,柳哥哥突然:“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简修蕴自然没有意见。

    然后柳哥哥牵着他向前走去,他们在崖侧,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袅袅炊烟。

    柳哥哥抬手轻抚着他的头,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简修蕴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应,身后一阵大力袭来,他被推了出去。

    最后一眼,只看到残阳似血,和一抹浅绿色的身影。

    原来柳自古便只赠别离。

    -

    明明只是梦,然而从高处坠落的感觉却依旧那么明晰。

    简修蕴猛地睁开眼。

    长舒了一口气,情绪才渐渐稳定。

    那座山高千余丈,幸而遇到了偶然经过的师尊他才没死。

    只是足足在床上躺了七七四十九日。

    师尊,他根骨不错,将他带回了须臾之间。

    他从此开始跟着师尊潜心修炼。

    师尊待他很好,如当年的柳哥哥一样,去哪都带着他。

    还曾,他的一切都是他的。

    但是后来,他从崎渊谷回来,才发现师尊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喻韶之。

    他不信,闹了三天。

    但所有人都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这确实是师尊的意思。

    待他平静下来之后,喻韶之给了他一封信,上面是师尊的笔迹。

    信上他思虑良久,还是觉得喻韶之更加合适。

    简修蕴看完之后,平静地将信纸揉皱,如同他多年前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手中的姻缘符一样,将信扔了出去。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可信。

    他年纪渐长,修为愈强,再无人能伤他,心性却也凉薄了起来。

    他不求人信己,也不再信人。

    既然人心不可信,那便信皮囊吧。

    毕竟只有皮囊明明白白地展现在脸上,欺不得,骗不得,瞒不得,是美是丑,一眼便能辨认。

    他不喜欢阚闻萧。

    因为他丑陋的脸,也因为在他身上,总能看到曾经那个可怜兮兮的自己,那么弱,还总喜欢将一切寄托于人。

    他本不想救的。

    只是阚闻萧被母亲护在身下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女人,她也曾这样护过自己。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只是偶尔想来还是有些后悔,这一心软,最后不知究竟毁的是阚闻萧还是他自己。

    -

    “做噩梦了吗?”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简修蕴愣了一下,彻底回过神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被人搂在怀里。

    眉头瞬间皱起,他没想到一场风寒竟能让自己迟钝至此。

    他忙转过身,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简修蕴怔住,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

    简修蕴刚出了个声,便被阚闻萧一把抱住。

    他的头抵在简修蕴的肩膀上,呼吸温热,声音中带着醉意。

    他,“我想了很久,师尊,我喜欢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