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看过镇长族谱的人都知道,这支特殊的血脉,每一代有资质的孩子天生额头上都会有两枚红痣。
这两枚红痣具体如何呈现并未有固定的规律,譬如镇长获毅,他额上的两点是对齐的竖状,如同一只闭合的眼睛。加上他浑身温润的气息,乍一看还以为是佛国的菩萨,端的是宝相庄严,瑞气万千。
而宝额头上的两枚红痣,分布之状与获毅并不相同,他这两颗痣是点缀在眉头,若是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至于同是出身获氏的阿姝,额上光洁,什么都没有。
镇上的人都,阿姝是个疯女人,儿子跟着镇长将有大前程,是未来的准镇长和一族的祭司,可她却脑壳坏掉,非要阻断儿子的前程。明明已经答应让镇长收了宝做继子,却临阵反悔,要死要活。
镇民们很是不能理解,镇长又没虐待孩子,好吃好喝好玩的供着他,还悉心教他法术,教他读书写字,宝对他依赖甚于父母,已经比对待亲儿子还要亲了,阿姝到底还想要怎么样?
虽骨肉亲情难以分割,可镇长一来也没阻止宝的亲生父母来看他,二来也没不允许宝认父母,反倒是阿姝自己疯疯癫癫的,宝都不愿意亲近她!
结果阿姝还恨上了镇长,天天叫着喊着让镇长将儿子还给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怜了贺重与宝,一个摊上了这样病态疯癫的妻子,一个摊上了这般张牙舞爪的母亲,都很不幸。
王骏将听来的消息一字不落地告诉了萧明楼,末了还感叹道:“都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我觉得这回却不能以偏概全,天底下也有执念太深的父母,过度的执念,反而会给孩子带来伤害。”
余青烟听的重点却与他不同,没有王骏这般多愁善感,而是对萧明楼道:“我是觉得这田口镇的人对外乡人并不排斥,之前见那个阿姝对我们如此仇视,我还以为是镇子上的人都如此,实则不然。乡亲们对我可谓是有问必答,我甚至还听到,原来宝的父亲,也就是那个叫贺重的男人,也是个外乡人,更是个人族修士!”
至于贺重原本是什么门派的,远在死晦沙漠的镇居民是不知道了,妖族与外界虽有沟通,却并不多。
所以哪怕他们衣着与他们略有不同的萧明楼等人,也只当这是外乡人的衣饰,从未想过这是几百年后的审美。
“获氏在当地是大族,镇民们十有八九都姓获,与镇长多少沾亲带故。”这是祁昶听到的,他对镇长的好奇多于宝一家,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直觉使然。
祁昶:“但据我所知,获毅也是先任镇长收养的继子,他的生父曾离开西洲,做了一个修真世家的赘婿,成亲后次年得子,发现其额上天生红痣,便欢天喜地不远万里将孩子送回田口镇,此后再未回来。”
对于从田口镇出来的人而言,能够生出这般天赋异禀的孩子,就是对族内做的最大的贡献了吧,获毅的父亲高高兴兴地将孩子送到先代镇长的手上,或许是出自一片真心。
只是他此后再未回来,显然已是将获毅看作未来的镇长,而非自己的孩子了,便放下一切,回去过他的赘婿生活。
这看起来是明智之举,无可厚非,但获毅心里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那有什么。”王骏不以为然,“我们这些修真者,哪个不是七八岁就离开家,进入山门,自修炼?”
修真者的确父母亲缘都淡得很,而且修行也讲究斩断尘缘,一心向道,王骏早就忘记自己的父母生得什么模样了,他这一路靠的都是自己。
连师尊都比父母要亲近一些。
尽管王骏名义上的师尊不是什么好东西。
祁昶是在凡间“长大”的,他有记忆以来,亲情二字就是施老爷对施姐的百般呵护,因而想法与王骏并不相同。
他无法理解这种以对孩子好为名义,实则抛弃孩子的行为,也无法理解阿姝那般歇斯底里想要抢回孩子的做法。
萧明楼看了祁昶一眼,微微笑道:“也许他不是没有想法,还是太有想法了。”
“少东家此言何意?”祁昶眨了眨眼。
难得他露出这般有点天真的茫然之态,萧明楼看得简直手痒,伸手在他那硬得硌手的脸上揉搓了几下,祁昶的脸没红,倒是把萧明楼的手给揉累了。
祁昶好笑地握住他的手,轻轻揉捏起来:“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萧明楼神秘道:“时间到时,你自会知道。”
王骏二人看不懂这两人之间的哑谜,余青烟瓮声瓮气地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如何才能离开这个时空?”
镇上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几百年前消失的那些田口镇人,他们还能好端端地生活在这个地方,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事,而且王骏他们都试探过了,这些都不是鬼魂,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难道田口镇的阵法,可以将时空永远停留在某个节点上?
萧明楼轻笑一声:“你做梦的时候,也会觉得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王骏悚然一惊:“所以他们都死了吗?”
“不然呢?”萧明楼反问,“一个普通的化形期妖族,修为至多也就金丹期,别这镇上的妖族连化形都化不完整,寿元能有三百就顶天了,而田口镇废墟至少也沉淀了七百年,你觉得这些镇民能活到七百岁吗?”
王骏摇摇头,他观察过了,即便是镇上天赋最高的获毅,修为也不过是相当于修士的玄脉期,但与祁昶比起来还差了一截。
一想到白天里那些生气勃勃,与自己谈天地的镇民,竟然是早已埋入黄土的死人,王骏就觉得瘆得慌。
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眼下还是四处看看,多收集消息,没准阵法的生门所在处就夹在这些情报中。”萧明楼对众人道。
事已至此,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余青烟想了想,忽然道:“对了,听今天晚上有祭祀,少东家,咱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好啊。”萧明楼在空城时就对那座祭坛挺感兴趣的,如今能够离近看看祭祀的场面,眼里充满了兴味。转头吩咐祁昶,“阿丑,多带点花生瓜子什么的,我要留到祭祀的时候吃!”
祁昶:“……”这祭祀又不是逛花灯节,还带花生瓜子的吗?
但少东家都提要求了,他还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照办。
一行人离开下榻的高塔,向北来到了祭坛附近。
祭坛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的人,镇民们将一身白袍的获毅围在中央,如众星拱月。获毅则一脸温和地看着众人,目光雨露均沾,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连带着萧明楼这些外乡人,也沐浴到了他的目光。
萧明楼与他视线对上,只见获毅温和地对他点了点头。
祁昶眉心蹙起,他不喜欢获毅看向萧明楼的那个眼神,好像对萧明楼格外欣赏一般。
诚然,在祁昶心目中,萧明楼肯定是什么都好,无处不完美。可若是别人也这么看,他心里难免会有些吃味,只想将这般好的少东家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真是着了魔了……”祁昶自嘲地勾了一下嘴角,难怪最近生了心魔,虽然只是微不可查的一缕,却彰显着他对少东家已经有了执念。
可若要他放下执念,是不可能的。
“嗯,你什么?”萧明楼听见祁昶低喃的声音,却因为周遭闹哄哄的,他没听清楚。正问着,前方突然有人大喊,“走火入魔了!快来人啊,镇长和宝都吐血了!!”
什么情况?
祁昶帮萧明楼挤开人群,凑到近前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高高的祭坛上,一大一两个白衣的衣襟上都染上了血迹。镇长获毅还算好,尚且有意识,可他怀里的孩却面如金纸,昏迷不醒。
“啊啊啊——怎么会这样——”
见到此状,人群嗡嗡的声音尚未传开,就先被一声凄惨的尖叫给断了。
只见几个力大气粗的镇民们从祭坛的某个角落里拎出了瘦骨如柴的阿姝,气愤地将她丢在地上,指着她朝众人解释道:“就是她!方才祭祀中途出了岔子,我们四处检视,就发现是她在背后动的手脚!”
“这不是阿姝吗,她这是彻底疯了吧,她想害死自己的儿子不成?”
众人立马义愤填膺地对这个疯女人指指点点,忿忿怒骂,蓬头垢面的阿姝却浑然不觉,像是什么都听不见,怔怔地看着被医者围在中间的宝,两行眼泪滑落下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突然,她发了疯一般冲向了人群,镇民们还以为她疯了要咬人,纷纷避让,没想到她居然直接冲出了祭坛,跑向了黑暗。
萧明楼的视线从阿姝的背影上收回,听见一边的王骏气愤地:“这也太过分了,哪有这种得不到就要毁掉孩子的母亲!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是真的疯了吧!”
余青烟也点了点头,眼神既愤怒又担忧。他是担心宝不能醒过来,这么的孩子,差点被生母给害死了,唉……
萧明楼突然对余青烟道:“余老三,交给你个任务。”
余青烟立马竖起耳朵:“少东家有事尽管吩咐。”
萧明楼淡笑着,将声音凝成一束,直接灌入余青烟的识海中,为了避免被别人听见。
余青烟虽然疑惑他吩咐的事,却没有多什么,对萧明楼点点头,转身也消失在黑暗的街道上。
只有王骏还在气愤,他看着一左一右站着的萧明楼与祁昶,不由感慨他们心态过人,又难免觉得他们太过于冷静,以至于有些冷血了。
发生这种变故,只要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都会感叹唏嘘,唯独这两人无动于衷,好似那羽化成仙的天人,无情无欲,不为任何事情所动。
王骏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就在这时,萧明楼对祁昶和他招了招手,声道:“走,我们去看看阿姝。”
“还要去看那个疯女人?”王骏现在只要想到这个疯女人,就满心的抵触。他还以为余青烟接到的任务是看住这个女人,难道竟然不是?
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贺重与阿姝的家门外,萧明楼手指轻拈,信手掐了个法诀,给三人套了层隐身敛息的法术,随后心靠近屋子。屋内点了灯,萧明楼捅破一点窗户纸朝里看,果然看见阿姝回到了家。
她哭着指责男人:“你骗我!你只要让获毅受伤,他无暇照顾宝,就会将宝换给我们,可是今日获毅却带着宝一起做祭祀,连宝也被阵法反噬了!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跟你拼命!”
贺重连忙抱住她,怜惜地:“我也不知道他今日会带上宝啊,平日里他都是一个人,谁知今日却一反常态,他肯定是发现了什么!”
“那怎么办,不能把宝抢回来,那宝岂不是……”阿姝着着就哭了,哭得几乎肝肠寸断,“历任镇长都必须舍弃情爱,才能修成大道,这是你的,你没有骗我吧?”
贺重叹着气道:“我怎么可能会骗你,是我发现得太晚,从师门查到线索时,宝已经被他带走了。”
阿姝哭着哭着,突然咬了咬唇,眼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要不然,我们直接抢了宝,带他远走高飞吧!”
她越越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外乡人是靠不住的,上回你让外乡人给你师门带信,请求援助,他们收了钱却把你的话当耳旁风。既然外乡人不行,那就我们自己来,只要我们一家团聚,去什么地方我都行!”
贺重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也狠下心来:“好,事已至此,只能搏一搏了……”
阿姝眼里刚露出希望之色,却突然听见门外有人轻笑一声:“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你是如何一步一步将这对夫妻逼上绝路的了。”
“什么人?!”阿姝神态近乎疯癫,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一把拉开门扉,警惕而仇恨地看向眼前的人,“又是你们,外乡人。”
萧明楼对她的仇视不甚在意,反而越过她,看向屋内的贺重。
贺重也朝他看了过来,眼神令祁昶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但因为贺重也是一副瘦骨嶙峋,脸色极差的模样,祁昶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贺重看向门口三人:“不知几位为什么要在门口偷听,可否给我们夫妻二人一个法?”
“还要什么法,他们听见了我的计划,阿重,我们只能杀了他们!”阿姝叫道。
祁昶一把按住抽出骨刀的阿姝,看向萧明楼。
萧明楼隔空朝贺重点了一下,灵元猝不及防地钻入男人的天灵,男人应声倒下。阿姝见状奋力挣扎,想要去救自己的丈夫,却听见萧明楼淡淡道:“还要再装下去吗?”
贺重倒下了,可一缕黑烟从他身上钻出,继而飘出窗外,落入一个人的掌心。
那人身穿白袍,笑得一脸温和,很有白天里那副爱民如子的味道。然而他却并未否认萧明楼的法:“外乡人,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利用贺重的身份,暗中控制贺重,向阿姝灌输宝若是随你修行,就会成为没有情感的怪物。所以爱子心切的她信了‘贺重’的那些话,千方百计想要夺回孩子,越发走上极端。
“她逐渐染上戾气,行事变得不择手段,疯疯癫癫,人自然也消瘦下去。旁人以为贺重是为了照顾病妻也跟着瘦了,殊不知,他是因为你的傀儡术,身体日渐承受不住,才变成这副样子。
“而你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斩断宝与亲生父母之间的情感,让他彻底摒弃自己的父母,从而让宝走上你的老路。你在想,凭什么当初你要被亲生父母丢下,而宝却能有时常记挂他的父母,你得不到的,旁人也不该得到。”
萧明楼完这番话,才抬眼看了一下获毅:“镇长大人,我得可对?”
他这番话,让挣扎不已的阿姝彻底愣住了。
不止是她,在场的人,就没有不震惊的,包括意识逐渐恢复过来的贺重。
王骏在愣过之后,心里涌起更大的愤怒和不满——好家伙,原来他之前这般义愤填膺,还以为是母亲害了孩子,原来这一切都是被人设计好的,害他还差点误会了少东家!
都怪获益,欺骗了大家的情感!
这笔账,他都记在获毅头上了!
王骏捋起袖子,一副气得不行的架势:“少东家,别拦着我,我要跟他拼了!”
“不好意思,我还真要拦着你了。”萧明楼抬起胳膊,挡在他的面前,转头对身后二人道,“阿丑带上贺重,王带上阿姝,咱们先离开这里。”
“为……为什么?”阿姝眼神复杂地看了过来,一方面,她知道萧明楼戳破了真相,让她和丈夫从欺骗中看明白了,但另一方面,她心中的愤怒与仇恨比王骏多了不知多少倍,恨不得手刃仇人!
怒火攻心的她,根本不想在敌人面前逃跑,然而前一刻还想冲上去的王骏,下一刻却抓紧了她的胳膊。
阿姝奋力挣脱道:“为什么,他走火入魔受了伤,现在杀他正是好时候!”
“他是装的。”萧明楼语气淡淡,“不设计让你以为他很虚弱,你怎么会想要直接走上最错到那一步,把孩子从他手里抢过来呢?如今所有的镇民都亲眼看见你是如何残害自己的孩子的,若是他把你抢走孩子的消息放出去,你觉得,你们一家三口,还有可能离开田口镇吗?”
阿姝怔住了。
获毅一步一步走向他们:“外乡人,我劝你,不要管我们的事。只要这对夫妻不再见宝,我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
萧明楼反过来讥讽道:“你是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你只会利用宝来刺伤他们的心,将你当初没能对你父亲实施的报复,转移到这无辜的一家人身上。”
获毅扯了扯嘴角,似乎没有半点不自在。
阿姝哭道:“你们别管我了,我要跟这个人同归于尽!他把我们家害得这么惨,我死也要拉他下地狱!”
萧明楼给祁昶和王骏一个眼神,二人立马带着这对夫妻闯出了院子,他的声音也随之飘在几乎癫狂的阿姝耳中。
“你要是和他同归于尽了,那我让余老三费尽心机抢来的宝,岂不是一睁眼就要失去母亲了?”
祁昶回头看了一眼萧明楼,眼中泛起浅浅的笑意。
他就知道,少东家从不无准备的仗,不做无意义的事。
作者有话要: 祁昶:少东家天下第一好,人美心善,我心悦之。
萧明楼(嘚瑟):会话多两句。
祁昶(想了想):还很好吃。
萧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