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四十八只可爱鬼
齐桁被皇帝老儿直接送进了大牢里。
他并非第一次踏入这于旁人而言是炼狱的地方了,故而姿态随意闲散得很,还有心情问了句:“世子被关押在何处?”
押送他的侍卫态度还算和蔼:“荣王尚未贬谪为黔庶,故而在天字牢里。”
齐桁“哦”了声:“我是世子的老师,可否将我同世子关在一处?”
侍卫还没摇头,齐桁又:“皇帝老儿不太清醒,但我还是得声。”
他挑了一下唇,出来的话只教侍卫脊背发寒:“我不会死。当年前朝恩岳帝那一剑险些将我脖子都砍下来了,如今我不也还是好好的站在了这儿?”
他尚且还未迈入刑部牢,一偏头就能望到那座被荒废了的摘星楼:“瞧见没?那是为我而设的。”
旁的侍卫刚想你发什么疯,就见齐桁露了个怀念的笑:“皇帝老儿问我姓甚名谁,你们觉着我为何不?”
押着他的禁卫军面面相觑,齐桁悠悠道:“因为我便是那位守了四位皇帝后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国师——齐桁。”
在齐桁的鬼故事下,齐桁如愿以偿的踏进了天字牢里,还挤进了世子所在的牢房。
齐桁静静的看着面前躺在草铺出来的床上的世子,忽的觉着自己方才对那皇帝老儿的态度还是太好。
他往前走了两步,禁锢住双手的镣铐和锁链碰撞了一下,发出了声音,□□上的世子皱了皱眉,但却被并未睁眼。
因为他浑身都是血,像是在血海里趟过一样,面色苍白,呼吸更是微弱到快要消失。
齐桁垂眸,抬起的手也不知是被镣铐压着,还是旁的原因,反正竖起在空中的那根食指有些微弱的颤抖。
他勉强的画了个符,将世子身上的血止住,闭上眼努力的不让自己去看世子手上的伤,可眼一闭,他眼前便自动的出现了更多的、藏在衣物和血迹底下的惨不忍睹的伤。
他来时路上并未瞧见荣王关押之处,当时满脑都是世子,并未在意,如今瞧见了世子身上这些狠辣的审讯手段,齐桁哪里不明白。
荣王谋逆不一定是真,但皇帝老儿要要了荣王一家的命绝不是假。
他轻轻坐在了床边,并不在意流在了草堆上的血会沾染他的衣:“疼么?”
早已因为重伤昏厥的世子无法给出他答案,齐桁便将手心的覆在了世子的额头,本来凉了一半的心登时冷的彻底。
发热了……
牢里、重伤、发热。
这已经具备了走向黄泉之路的条件。
齐桁刚要抬手画一个符准备直接带人冲出牢笼,但随着他的动作,他的宽大的袖子滑了一截,露出了他堪称纤弱的手腕,齐桁看了许久,放下了自己的手。
他右手手腕上有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瞧见的印记。
虽然现在被镣铐遮住了一大半,但那一点尾部的金色还是能够让齐桁清醒。
他不能和皇帝老儿对上。
他的命格同寻常人不一样,是能够影响到龙脉的。
若是他今日带着世子冲出了牢笼,明日就是这王朝的覆灭之日,可天定的命数告诉齐桁,这王朝倾覆遭到新一代的更新替代还得过个百年。
他不能动。
齐桁敛眸,想起了当年有人这世间最自由、如同闲云野鹤的人就是他,他不被世俗束缚,跳脱了轮回与生老病死,当是这世上最快乐之人。
那时齐桁只一笑而过,并未言语。
如今……
齐桁苦笑一声。
他哪是什么自由之人?
束缚他的,是这世间最大的规矩——
天道。
但齐桁从来就不是会放弃的人,他起身正要喊狱卒,想办法弄点药或者叫个大夫来时,就听见一声气若悬丝的呢喃:“师父……”
齐桁微顿,扭头看回去,蹲在了世子跟前:“你忍忍。”
他未曾察觉自己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会救你出去的。”
世子努力的睁开眼,纵使自己因为那些折磨的审讯手段眼睛已然受损,瞧不清齐桁的模样了,他还是想要将那点模糊的轮廓牢牢的刻在自己的眼瞳里:“……最后一面……也好……”
他咬字已经咬不清,话也断断续续的,没了前言后语,却叫齐桁的一颗心坠入深海,不断下沉。
世子又:“我…命数…到了……”
齐桁:“没有的事,你也晓得为师有多厉害,我……”
“师父。”世子断他,像是回光返照前的最后一口气,话终于顺畅了些:“对不起,先前在山里……是我冒犯了。”
他停了停,艰难道:“但我只为我的冒犯道歉,我并没有将你当做谁。”
齐桁微怔,嗓子眼像是被堵了什么似的,出口的声音干涩:“别了。”
他将手轻轻覆在世子的眼上,遮住了那炽热的视线:“存点力,为师可抱不动你。”
话是这么的,齐桁还是弯腰将世子的手臂扛在了自己的肩上,用力的将人带了起来:“你先前不是为师在山中的日子也挺好么?那今儿开始就陪我到山中避世吧。”
他边边颤抖着画下一个符,蓝色的火焰瞬间攀上牢笼,齐桁其实早就明白的,但他还是不管不顾的要冲出这个困住他们的牢笼。
他摸出了自己藏在腰间的铜板,却有一只手无力的压在了他的手上:“你别……”
世子咳了咳,齐桁的肩上便晕开一团血花。
齐桁只觉这口血咳在了他的心上,叫他原本还勉强绷着的那根弦彻底绷断,齐桁努力的攥紧了自己颤抖的手,定神让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他没有话,只是咬着牙倔强的带着世子一步步往前。
世子没有力气压住他的手,那枚铜板还是射了出去。
蓝色的火焰同铜板一道将牢笼摧毁,但齐桁清楚的。
他知道困住他同他的,并不是这座实质的天字牢房。
而是生与死。
齐桁听见了压在他肩上的人又是低喃了一句:“师父。”
齐桁还没应声,就听他又:“齐桁……”
齐桁一顿。
后面他了什么,齐桁是不知晓的。
许是谢谢,又许是干巴巴地道歉,也有可能是那句不该存在他们之间的话。
但无论是何,齐桁都得不到答案了。
因为随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气音消散,他身旁的人再也没了力气,直直的往地上栽去。
齐桁反应不及,径直被带着跪在地上,只来得及将人揽在自己的怀里。
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却叫齐桁身上的伤口撕裂了点。
不是因为怀里的人,是因为他违背了天道,改变了原本的轨迹。
齐桁抱着失去了生机的人,视线、嗓音都像是被妖邪掠夺了。
听到了动静的狱卒匆匆赶来时,就见齐桁一身青灰色的衣袍开了一片的腊梅。
分不出是谁的血沾染点缀,但却叫人心生寒意。
这时的齐桁,是沉默的,却也是带着无尽杀意的。
可他仍旧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跪坐在原地静静的抱着走完了原定的一身的人,直到无数的侍卫围在了他的面前。
齐桁的眼睫才终于颤了一下。
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的都感到震撼的举止——
齐桁垂首,轻轻的在世子的唇畔落了一个很浅的吻。
他又压了压自己的心脏,确认自己活过来后,无声的扯了扯唇。
他究竟是有多蠢啊。
齐桁艰涩道:“原来这并非你的劫。”
这是他的劫。
他的百年之劫。
齐桁动了动身子,便有无数的剑尖指在了他的四周,他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瞧见一样,径直的起身,勉强抱着世子一步步往外走。
等出了大牢,齐桁被日光猝不及防的晃了眼,下意识的眯了一下。
也正是此时,一声破空声划过了天际,牢牢的钉在了齐桁的肩臂上,叫齐桁直接脱力松了手里的人,齐桁吃痛,却反应极快的将人捞回了自己的怀里,继续往前走。
他晓得这是天罚。
一个王朝被他提前百年覆灭。
他当是要趟过万箭才能离开这儿。
但他不能叫他的尸首留在此处任人践踏。
当第十支箭穿透了齐桁的一只眼睛和头颅,直接将齐桁带的后仰了一下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就此倒地,齐桁却仍旧站住了脚,继续抱着怀里的人一步步往前走时,终于有一个弓箭手忍不住了:“他还是人吗……”
他们的利箭穿透了他的心脏、头颅、肩臂、腰腹、大腿,他却仍旧机械的往前,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
齐桁其实很怕疼。
但当下的他的确不太能够感觉到疼痛。
因为比起这些穿透了他的血肉的利器,他身体里有一处的疼痛是难以言喻的,它顺着血液蔓延至了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叫他的大脑都被麻痹,甚至于无法思考。
齐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刑部的大牢的。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在北山挖了一个坑,将怀里的人放下去的。
他只知等他将身上最后一根箭拔出时,却舍不得将土填下去。
他看着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伸出了自己的手。
还未愈合的伤口正在往下淌血,同土里的人的血混在一起,辨不出彼此。
齐桁轻轻的拿起了他的手。
那双漂亮、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审讯的过程中被人一根根掰断,手上更是有着深深浅浅的烙印,最深的甚至烫到了他的掌骨。
肯定很疼吧。
齐桁想,垂首用自己干涩的唇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些伤:“再见啦。”
他努力的露出一个笑,却抵不住自己身上的伤,忍了一路,到底还是呕出了一口鲜血,溅在了他的脖颈处。
齐桁并没有替他擦去,只是慢慢的将土堆了上去,看着他从脚到头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盖上最后一抔黄土时,他就像是没事人一样忽地又了句:“以后冬至没有饺子了,当真可惜。”
话音落下时,有什么裹杂着血液从眼眶中而出,被鲜血染红,滴落在了黄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