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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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妈极力邀请刘叔叔到家里坐坐,好歹吃杯茶。

    刘叔叔看看表,婉拒道:“招待所里有同志等候,已经晚了,不能再耽搁。”

    沈家妈问招待所的方位,晓得在杨浦区江湾镇附近,乘公交过去堵堵车也得两个钟头,便不再强留,客气地让他有空来白相玩,并替他仔细指了换乘几路公交车最方便。

    刘叔叔摸摸梁鹂的头,笑着告别:“叔叔走了,要听外婆的话啊。”拎起行李箱转身才要迈步,迈不动,低头看,梁鹂抱住他的大腿,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啪掉,不晓隐忍多久了,终是憋不住,“哇”得大哭出来:“我要和叔叔回新疆,我要妈妈爸爸,还有弟弟!”

    沈家妈连忙来拉她的手,笑道:“阿鹂以在现在是上海人了,回新疆做啥,这里有外婆、娘舅舅妈、还有姨照顾你,要听话,让刘叔叔走。”

    梁鹂不听,但得放叔叔离去,她就和新疆的父母弟弟彻底断了关系,她将在这摩登的城市、如迷魂阵的弄堂、和陌生的外婆在一起,这让她惊慌、紧张,恐惧,如生死离别。她死死抱住刘叔叔的腿,边哭边闹:“我不是上海人,我是新疆人,我要回去,叔叔带我回去。”

    一个妇女端着碗面条很早就站在弄堂口,一边吃,一边朝她们注意地望着,刷牙的男孩已经站起身、嘴角还有泡沫,剃头匠、修车补胎的师傅靠墙摆设手艺家伙,脸上却在堆笑,大马路上还有弄堂里进出的人急赶上班,脚步未停却也好奇的瞥来两眼,叮铃铃自行车铃铛清脆一串,爷叔蹬着脚踏子,笑呵呵问:“沈家妈,哪能啦?”

    “要侬你多管闲事。”沈家妈掰不开梁鹂的手指,七月天骄阳火烈,就见满脸汗水嗒滴,她又是丰腴的,紫衬衣胸前崩掉一颗扣子,也不晓崩哪去了,只得捏着襟缝发急:“乌头丫头犟头犟脑,脾气大,力道更大。”那吃面的妇女走过来,操着一口苏北话:“一顿就老实了。”

    梁鹂虽哭闹,却也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愤怒地瞪着她,那妇女哟一声:“脾气是大!你知道为把你弄到上海来,外婆一趟趟都跑断了腿,你还不领情,白眼狼!”

    沈家妈听她“白眼狼”,心底不乐意,却和个没文化的卖牛肉面的老板也无从计较,只道:“乌头哪里懂这些,讲也白讲。”

    那妇女吸口面汤,咂咂嘴道:“讲不清就一顿,总会明白的。”

    梁鹂哭得更厉害了,脸红头胀,一行泪,一行涕,一额头的热汗。

    沈家妈叹口气,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刘叔叔看她不便,便接过蹲下身替梁鹂擦拭,温和地:“你先住在外婆这里,我去招待所给你妈妈电话,她同意我带你回去,我再来接你,好不好?”梁鹂抽抽噎噎地:“叔叔你就在这里电话。”

    刘叔叔微笑道:“上海到新疆是长途电话,只有去招待所才能接通。”给沈家妈一个眼神,沈家妈领会,立刻道:“对的,对的,这里没有招待所,你让叔叔快点回去。”梁鹂信以为真,她确实也哭得挺累,还是不放心:“刘叔叔你不要忘记,一定要给姆妈电话,来接我回新疆,我想弟弟了。”

    “好!好!”刘叔叔松口气,站起来和沈家妈简单话两句,拎起行李箱即走。

    沈家妈朝那妇女道:“麻烦你寻个店里伙计,帮我把麻袋和行李扛到家去。”

    “建强在,我让他来扛。”她朝还站在房荫底的男孩高声喊:“建丰,喊你哥哥来。”男孩进了面店里。

    “建强今天没去.....”沈家妈才要问,那妇女顺上她的话:“他倒是想去,被他老子狠揍一顿,胆敢再去,就断绝父子关系。”

    “这样也不是办法!”

    “谁不是!你看我的白头发,你看,原先都没的,就是这些日愁出来的。”

    沈家妈朝后退两步,摒了摒气,她头发丝里都有股炖牛肉的味道,一个瘦高的伙子趿着拖鞋叭哒叭哒过来,喊了声阿婆,便成了闷嘴葫芦,把麻袋扛上肩膀,拎起行李箱往弄堂里走,沈家妈来拉梁鹂,梁鹂已经看不见刘叔叔的影子,她想甩开外婆,却被强硬地抓握住手挣不开,悲伤挡不住,又哇一声哭起来。

    升好的炉子上顿着铝锅,爷叔手里端着盘隔夜吃剩的青菜,朝沈家妈点头笑笑。

    "在烧啥早点心?"

    “烧泡饭,把青菜再摆进去淘淘。”他看向梁鹂:“秀美的女儿?好,回来就好,回来一个是一个。”

    “喛,可不是这样,都是欠她们的债,临老了来还.......”沈家妈湿了眼眶,建强走的快,扭头见她们没跟上,就停下站着等。

    不远有位老妪坐在竹椅上,眯起眼摇着蒲扇,头点点的轻触光阴,黄色猫趴在她的腿边静待流年。

    一缕阳光透过密布的竹竿和飘扬的衣裙斜照在门上褪红的对联,门边搁着鞋架,架上有一双粉色的塑料凉鞋,鞋头嵌着蝴蝶结,镶了几颗水钻。梁鹂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凉鞋,差点都忘了哭。

    也就此时,忽听得有响动由远及近,先时风吹柳林、然急雨篷、后车碾石路,再就地动山摇,一女人怒喊:“赤佬鬼,还跑,我要断侬的腿。”

    爷叔笑道:“陈家妈又在教训她家二儿。”

    整个弄堂似乎都在颤动,爷叔的泡饭噗嗤噗嗤顺着锅盖沿往外扑,老妪一下子惊醒了,挺起弯背侧头往堂子里望,猫也警惕的炸开黄毛。

    一个少年,穿着背心短裤,撒丫子朝这边跑来,跨过板凳,绕过煤球炉,躲过自行车,把竹榻顺手一横,听得后面传来“唉哟”女人地呻吟声,显然撞得不轻。

    “姆妈,我错了,不要追了。”那少年回头求饶过。

    那女人膀大腰圆,气力很快恢复,抓着扫帚一声不吭地追来,少年见大势不好,只得继续狂奔,建强忙靠墙站让路,那只黄猫却受了惊,喵呜叫着窜出来。

    少年眼见一脚踩上,连忙跳起腾空,猫儿一溜烟跑走了,他落下时却失了重心,跌跌撞撞,趔趔趄趄,脚底滑三两步,“扑通”一声......

    梁鹂眼睁睁看着少年双膝着地,稳稳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世界忽然清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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