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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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本能要起身,却听得身后一声狮吼:“跪牢,敢爬起来断侬你的腿。”

    他显然有所忌惮,腰板挺直不敢动,抬眼盯着面前的丫头,又矮又瘦,扎着两根毛的辫子,圆脸儿,捊成条的刘海,双眼皮的压痕随着眼梢轻挑上翘,肯定哭过了,眼珠子像在水里洗过一样,肉嘟嘟的嘴,穿着白底蓝花的衬衣,蓝色裤子,膝盖处各缝一只白兔。肩上斜挎着绣有五角星的草绿书包。

    梁鹂也在量他,头发剃得很短,脸上最眼是眉毛,乌浓浓的,看着就很调皮捣蛋,所以活该被姆妈拿条帚追着揍,她孩心性,哭归哭,忍不住笑了。

    她但凡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梨涡,甜甜地,少年眉心一皱,爸爸曾过,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老子,就是不能跪女人......于是横眉倒眼地瞪她,撇嘴朝旁边呶呶,意思让她从面前走开,别烦!

    沈家妈则笑问:“陈消消气,二儿又闯祸啦?”

    爷叔吃着泡饭,也来劝:“男囝孩皮猴一只,可谅可谅,再大些就好了!”

    陈母捂住胸口直喘气:“闯大祸了!这个败家子!逆子,我要少活十年。”

    “闯啥大祸?”

    “那晓得,我屋里有只掐丝珐琅太平吉祥钟,清朝乾隆年前制,他爸爸祖上传下来的.......”

    " 哦哦,见过,一只大象背上驮着瓶钟,上趟收古玩文物的丁三,开口就出一万块,侬还不肯!"沈家妈脸色一变:“不会二儿把钟摔坏了?”

    陈母生气道:“摔倒没摔,他拆,把钟拆得零零碎碎,宝瓶也从象身上取下来,他要装不回去,待伊爸爸出海回来,全家没好日节过。”

    爷叔和沈家妈齐道:“胆子太大,要教育!”

    梁鹂看少年朝她挤眉弄眼,怔怔不解其意,她猜了猜,是问她要见面礼么?在新疆时,孩子行这样的跪拜大礼,都要给钱的。

    她捂紧书包,舍不得给钱,摇摇头,低声:“你起来。”

    他倒是想起来!那也得能起来呀!斜眼睃姆妈脸色,还是算罢:“你走开!”

    瞧,果然生气了。

    陈母这才发现沈家妈旁边还有个乌丫头头,恍过神来:“我气糊涂了,这是秀美的女儿?秀美呢,没回来?”

    沈家妈道:“嗯!秀美来不了,托到上海出差的同事一路带伊她来的。”

    陈母和秀美学到高中都是同学,感情较怪深厚,叹口气道:“我大女儿都二十岁了!”

    沈家妈声:“刚支边时想着还能回来,不敢结婚,后来感觉没啥盼头,才匆匆结的婚,年龄老大生的阿鹂,哪想以在政策又来了,又不好离婚苦了孩子,唉,三道四,是伊命不好!”

    爷叔安慰道:“响应国家号召谁都无错,侬瞧阿鹂不是回来了,以后会得越来越好!”

    三人皆五味杂陈的看着梁鹂,梁鹂有些发慌,离开新疆那晚,妈妈一直叮嘱她,到上海后要懂礼听话,勿要做让外婆她们讨厌的事。

    她一咬牙,低头开书包,手伸进去翻了翻,拿出五块钱,递到少年的面前:“给你,见面礼!”

    大人们都愣住了,包括那少年。

    一只肥胖的麻灰鸽子扑簇簇飞来停在晾衣竿上,咕咕叫两声,一撅屁股,一团稀白的粪便落在地中央,黄猫踱过去嗅了嗅,又慢慢走开了。

    陈母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着把手中扫帚一扔,少年堪堪躲过,差点儿中他聪明的脑袋。

    陈母弯腰一把将梁鹂抱起来,把她手里的钱塞回书包里,笑道:“你给他钱?”恶狠狠瞪那少年一眼:"他不配!”又软着声问:“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梁鹂看她剪着短发,浓长的眉毛,薄眼皮,颧骨上一弯浅浅的黄褐斑,和妈妈的一样,心里有了亲近感,回答道:“我叫梁鹂,黄鹂鸟的鹂,今年十岁,上四年级。”

    “会不会上海话?”

    她摇摇头,陈母又有些伤感起来,朝沈家妈道:“像猫一样轻,帮伊加加营养。长大是个甜姐儿模样,比孙老五女儿阿月好看交关很多。”

    沈家妈笑道:“哪能好比,阿月皮肤白,一白遮三丑。”

    “新疆风沙大,在上海养个两年,皮肤就转过来了。”又指着跪地的少年、朝梁鹂道:“他叫陈宏森,我生的败家子,他要欺负你,就告诉我。”

    梁鹂望过去,原来他叫陈宏森,好老气的名字。

    沈家妈趁势去把他扶起,笑着摸摸头:“晓得错了吧!能拆就要会装,否则阿婆也帮不了你。”

    陈宏森跪得膝盖发红,他道声谢谢阿婆,转身要走,又被他姆妈一声大吼:“扫帚不要啦!”

    他捞起扫帚一溜烟跑了。

    众人都笑起来,陈母把梁鹂放下:“我得去菜场买馄饨皮子,夜里不高兴做饭,吃馄饨省事。”

    告别后,沈家妈领着梁鹂往弄堂深处走,建强已经两手空空回转过来,他等不及她们一聊半晌的生活作态,先把行李送过去了。

    沈家妈叫住他:“你爸妈的话要听进耳里,皆是为你好,我们平民百姓,就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他们供你读书不容易,你要体谅,不能光凭年轻气盛、不计后果去做事,以后后悔都来不及。”建强只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梁鹂跟着外婆推门进去,入眼是一幢楼公用的灶披间,黑黝黝的,沈家妈摸到绳索一拉,电灯泡光芒四射,她看见右边墙高头排了七八只电表,串连的电线歪歪扭扭像蜘蛛网,下头是各家的案桌,案桌搁满刀板铲勺、五斗橱不晓谁粗心大意半边扇门没关,可以瞧见里厢密密麻麻是瓶瓶罐罐、盘盘碗碗。沈家妈抬手阖上了。

    水槽里有塑料篮子和面盆,一排煤球炉子上炖着铁锅,也有案下装着圆滚滚青绿色的大罐子,她看见上面用红漆写着液化石油气、15 公斤,心底猜疑这是甚麽,看了一圈,也只有一个。

    楼梯是暗红色木板搭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沈家妈教她:“上楼梯不要奔,影响人家休息,第三阶这里有一根绳子,拉一拉,灯就灭了,千万不要忘记,浪费电可耻,要遭人骂山门被骂。”

    梁鹂想关我什么事呢,刘叔叔过几天就会来接我回新疆。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注:捂脸求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