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柒章
卢湾区第一中心学、五年级办公室。
班主任罗老师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批改试卷,梁鹂肖娜和另外三个女同学站一排儿,都灰头土脸的,头发乱了,衣服扯了,抓掐咬痕肉眼可见。
肖娜有些害怕地嘤嘤低哭,罗老师不耐烦道:“哭什么,相架时的英雄气哪去了?”
梁鹂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哭什么,我们又没错。”
“没错?”罗老师气笑了:“稍后等那监护人来,看你还嘴巴牢!”又朝另三个女同学道:“你们也一样,家长稍后会到。”
梁鹂还是能听出监护人和家长之区别,心底像被马蜂蛰了一下。她瞥过眼看见窗玻璃处,陈宏森的面孔一晃而过。
有人敲门,进来一对穿着普通的男女,都很瘦削,焦黄着一张脸,眼神是呆板的,和罗老师招呼时才有了笑容,但那笑容又显得不知所措。
肖娜不由自主地紧抓着梁鹂的手,嗫嚅:“是我的叔叔婶婶。”
罗老师才讲两句,她婶婶突然冲过来,扬手一掌在肖娜脸上,肖娜呆站着也没躲,孩子脸皮薄,一下子半边颊腮又红又肿,抬手还要。
众人都惊住了,罗老师先缓过神,连忙阻止:“喛哟,同学之间相是不对,侬也不好一来就削巴掌,要以教育讲道理为主。”朝梁鹂往墙角呶呶嘴:“去搓把毛巾给她捂捂脸。”
墙角有面盆架子,挂着雪白的毛巾,地上搁着藤壳大热水瓶,梁鹂往面盆内倒热水,手插在里面也顾不得烫,拧了毛巾来给肖娜捂在伤处。
她婶婶还在骂男人:“我当初和你怎么讲的,不要答应大哥的要求,让娜娜从新疆回来,她日后不听话、闯大祸、或走邪路,人家不会找她爸爸,总要找我们算帐,怪我们没管好,这口黑锅谁要谁背去,我可不背。”又朝罗老师尖声利语道:“那要批评处罚或退学,我皆没意见,但要赔钱不可能,我们是穷人家,饭都快吃不起了。”
男人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罗老师听不下去:“这话讲得......好歹是那亲侄女......同学之间闹口角在所难免,你也是反应过度。”又道:“你们先坐会儿,等其他家长来了再协商。”
梁鹂凑近肖娜的耳边,很生气地低道:“你的婶婶是坏人。”肖娜忍不住流下泪来。
过了会儿,又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沈家妈和舅舅沈晓军,沈家妈喊了声:“阿鹂啊!侬要气死我对吧?!还和同学相,侬有本事了!”走近把梁鹂拽到眼前上下量,沈晓军则和罗老师握手,客套两句,就听得沈家妈道:“不得了,是谁把阿鹂的脸抓破了?人不脸,日后破相可哪能办?”
梁鹂指着同学李玲:“是她抓的!”沈家妈目光炯炯地瞪过去,那李玲哭丧着挽起袖子、裤管,都是乌青块,除了面孔,别的地方被惨了。
沈家妈不好再什么,用手指戳梁鹂额头一记,咬牙道:“待回去收拾你!”气汹汹地拉过把椅子坐下来。
肖娜也挺同情梁鹂:“你的外婆像狼外婆!”
不多时另三位同学家长陆续到场,事情并不复杂,很快就水落石出,三位同学欺负肖娜,辱骂她新疆,梁鹂仗义相助,一言不合便大出手。
罗老师道:“欺负人虽然不对,但梁鹂先动手人,更不可取。你们做为监护人、还有你们家长,要耐心教育,摆事实讲道理,不要武力粗暴解决。”
“人总归不对!”沈晓军插话进来:“我们会得回去教育她!但是,老师对同学间的歧视行为轻描淡写,我认为是不正确的。”
罗老师脸庞腾的烧着了:“梁鹂的监护人......” 沈晓军皱眉断她的话,不客气道:“我不是梁鹂的监护人,我是她的家长,如同她的爸爸妈妈在一样、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教导她做人,罗老师大可不必区别对待。”
他微顿,又接着:“当年上海青年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建设边疆,是支庞大的队伍,值得我们尊重,几十年过去,如今国家放宽政策,允许知青子女回沪读书就业,她们还要忍受骨肉分离,为了让下一代有更好的生活和教育,她们何错之有,要受到有色眼镜对待!特别是这些学生,思想还不健全,不过是人云亦云,有样学样,罗老师不应该更加重视这个问题么?侬让我们要耐心教育,摆事实讲道理,但学生最听的还是老师的话,侬讲一句顶我们十句,引导她们端正思想,尊重他人,不是为人师表的职责么!”
李玲的姆妈附和道:“是呀!我们也教育她不能瞧不起同学,就是不听!罗老师,还是你讲话顶用,麻烦好好教育她,让她认识到自身的错误!”
罗老师已是满脸通红,点着头答应下来。
出了校门,坐电车到淮海路下来,但见彩霞如火,摧枯拉朽的烧了半个天际,沈晓军矮下身躯:“上来,我背你。”沈家妈接过书包:“你就惯着她......”
梁鹂往他宽阔的脊背一趴,手往前揽住他的脖子,整个人一下子像腾飞起来。
他们三个走在太阳金黄的余晖里,朝成都南路方向而去。
沈晓军笑问:“什么时候学会架的?”梁鹂老实回答:“在新疆的时候,维吾尔的巴郎子欺负我,我就和他们架。”
“输还是赢了?”
“开始输,后来就赢了!”
沈家妈啧啧两声:“你没看到那两个女学生身上的乌青块!我没话好讲!”
沈晓军默了默,笑着咕哝:“阿鹂,人总是不对,记住了,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自有强中手,总有比你拳头更厉害的人,你不改,早晚要吃亏!我们不惹事,也不怕事,下趟再碰到这种状况,道理讲不清,可以找老师,告诉我们!”
梁鹂“嗯”了一声,凑近他耳边问:“舅舅,你是初中毕业吗?”
沈晓军点头:“是呀!初中毕业。”
梁鹂道:“可我觉得舅舅今天和罗老师讲的话,只有知识丰富的大学生才能出来。”
沈晓军哈哈笑起来:“阿鹂是个马屁精!”
弄堂口,陈宏森拎着一瓶酱油在那里站着,见到他们三人走近,眼睛一亮,大声问:“梁鹂,没事吧?”
梁鹂从沈晓军肩头探出脸来,笑着:“没事!”
沈晓军看着弄堂里,慢慢道:“阿森,侬有麻烦了!”
话音才落,就听得陈母洪亮地吼声由远及近:“赤佬,让侬瓶酱油,到南天门去了是哇!”
陈宏森烦恼地叹口气,梁鹂朝抬起头,乔宇站在窗前探出半身正朝这边望着,她便扬起手,招了招。
弄堂里的人家都在忙着烧夜饭,空气里皆是煎炒蒸炸的烟火气,天色光景逐渐暗淡下来。
一天就这么有滋有味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