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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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店老板和老板娘来找沈家妈和沈晓军。

    老板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讲起,当初两口从安徽老家两手空空来到上海寻出路,老北站待过,外白渡桥睡过,做过牛奶工、收粪工、保姆、董家渡卖过布料,七浦路搞过服装批发,被人骗,也骗过人,好容易攥钱开出这一爿面店,能维持生活了,建强考上大学,建丰在读学,生活总算有了希望的时候,建强却出了事。她觉得天都塌下来,想去跳黄浦江。

    沈家妈听得感动,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劝慰道:“你勿要瞎想,以在现在还没有眉目,况且也不只建强一人,再等等看!”

    老板掏出牡丹香烟递给沈晓军,沈晓军婉拒:“屋里有老有,抽起来烟腾腾,不方便!”

    那老板求道:“我们外乡人,平日里看到警察局都绕着道走,如今要交道了却走投无路,也不知建强在里面情况哪能,晓军你是上海人,人脉广,有门道,能不能帮忙探听下消息,报个平安,让我们做到心底有数?!”

    沈晓军想了想:“我倒有个发在派出所,阿宝开差头开出租车常与他们交道,到晚上他回来,我带你去问问看。”

    夫妻俩连连感谢,沈家妈道:“不要客气,大家生活皆不易,又住上下邻居,能尽份力也是应该!”

    送走他们,宝珍闷闷不乐地下早班回来,脸也不洗就往床上躺,沈家妈问:“又谁惹你不开心,一回来就挺尸?”

    沈晓军笑起来:“是个大人物惹阿妹不开心。”

    “是谁?”沈家妈追问。

    沈晓军道:“你不认得,是张国荣,香港当红歌星,刚宣布退出歌坛,不再唱了。”

    “谁我不认得!”沈家妈眼睛一瞪,道:“阿鹂拿明信片给我看过,赵像伊,果然眼睛和鼻头最像,嘴角笑起来弯弯也像......”

    沈晓军清咳一嗓子,她忽然明白过来,立即岔开话道:“快要过年了,你们周末腾出辰光时间来,一起大扫除,一个个勿要想偷懒。”着往阳台走,天阴要落雨,赶紧把晾晒的被头收回来。

    沈晓军开电视,继续看《春去春又回》,宝珍愈发觉得没意思,倚着枕头翻从雪琴那里借来的琼瑶。

    梁鹂他们放寒假,最是开心,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

    家家户户开始扫卫生,拆掉纱窗纱门用蘸了洗衣粉的细毛刷子轻轻刷,玻璃用抹布皆是毛屑,只得重新找来报纸抹一遍,衣柜五斗橱床凳桌子虽都是旧家具,但也要从头至尾擦干净,边边角角,缝缝隙隙,连最底下的脚爪也不放过。地板不用拖布,而是一手湿布,一手干布跪在地上擦,至少要擦两遍,那桶里的水拎进拎出,乌浓色逐渐变得浅淡,方才长舒口气,人也累得脱层皮。这还没完事,重头戏是灶披间,重油污的地方邪气十分难清理,薛阿姨祭出秘方:“用苏和白醋加盐加牙膏混滚水,喷一喷再擦,油污去的干干净净。”

    孙师傅道:“较怪十分麻烦,用烧碱一抹就好了。”

    薛阿姨翻白眼:“烧碱有毒晓得吧,侬反正不怕死!”

    孙师傅不怕死,沈家妈等人还想活到天长地久,照着薛阿姨秘方来,确实有效果。烧一大锅热水,把碗碟盘筷子丢进去烫一遍。

    清洁卫生搞好,开始准备年货。灶披间里近春节期间一直香飘四溢,绞肉机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杀鸡宰鹅自制咸肉和腌鱼,还有得会买只猪头来,坐在弄堂里用镊子仔细夹毛,再挂到屋顶晒台晾着;自制蛋饺和狮子头,炸龙虾片,蚕豆花和肉皮,做酒酿和糟蛋,包汤团,还有八宝饭,材料备齐自己做,嫌麻烦的就委托沈晓军从光明邨买进来,这也是人情,因为每到过年的辰光,光明邨门口会得排起一条长龙,从早上排到黄昏,还不一定买得到。

    大年夜前夕,孩子们必须带去公共浴室洗澡,梁鹂先从女间出来,脸红扑扑,陈宏森恰也洗好澡,他问:“你肚皮饿么?”

    沈家妈这些做人家勤俭持家的人,既然交钱汰浴洗澡,就要汰浴个够本、图个心里平衡,不在里面待两三个时是不肯出的。

    辰光长又空气闷热实在耗精力,梁鹂肚皮咕咕叫,她点头:“饿!”

    陈宏森道:“我请你去吃面。”

    梁鹂歪头笑看他:“陈阿姨不是没收了你的零用钿?”

    陈宏森也笑:"还不因为你?不过阿姐悄悄会给我。"

    梁鹂跑去告诉沈家妈,沈家妈坐在长条凳上让人搓背,哼叽一声:“注意安全!再用力搓,用力!”

    她很快又跑出来,和陈宏森并肩往淮海路走,有两个调皮鬼在路边玩摔炮,看见梁鹂觉得好欺负,就往她身上掷,陈宏森大喝一声,立刻跑开了,停在十数步处远远地望过来。

    梁鹂问他:“你爸爸过年回来吗?”

    陈宏森摇摇头:“应该不回来,他们的轮船还在外海。”

    梁鹂道:“你不要难过,我现在过年不仅爸爸,姆妈和弟弟也见不着。”

    陈宏森看她一眼:“我不难过,你也不要难过,分离是我们人生必不可少的体验,要有一颗坦然接受的心。”这是他爸爸常教导他的话。

    梁鹂听得懵懂,是不是习惯就会好了的意思?!

    路上碰到陈宏森的同学王学志,两人招呼,王学志瞟扫他俩,笑嘻嘻地问:“那在荡马路谈恋爱是吗?”

    陈宏森瞪他:“瞎讲什么?我们是邻居,请她去吃面。”

    王学志道:“吃面?我同你们一齐去!”

    “只有两人吃面的铜钿,没有多余!”陈宏森一口拒绝。王学志悻悻走了。

    拐到思南路往前走有百步,就到了家没有招牌的面馆,十一点钟营业,还差五分钟,一位阿娘坐在门口,系着围裙,面前一脚盆黄鱼,她慢悠悠抓起一只,刮鳞剪翅,再去头去尾拉肚肠,放清水里划一划,丢进另一个脚盆内,手指冻的发红,一股子黄鱼的鲜腥味直往梁鹂鼻息钻,她皱皱眉头,暗想这会好吃到哪里去。

    陈宏森抬腕看手表,喊了句:“阿娘,辰光时间到了!”便拉梁鹂往店内走,很狭窄的空间,摆了三张桌凳。

    很快两碗黄鱼面热腾腾端上来,和苏式面无啥区别,酱油汤,细面条,几块批成片的嫩白黄鱼肉,洒了碧绿葱叶。

    陈宏森问:“好吃不?”梁鹂嚼着黄鱼肉回答:“鲜的眉毛落下来。”

    他把自己碗里的黄鱼挟给她,梁鹂不解:“你不吃么?”

    陈宏森道:“我经常来,你多吃些。”把送的咸菜炒肉丝舀了一勺覆在面上:“这个也好吃!”

    正着话,有个戴墨镜的年轻女人也进来吃面,她一头短发,很时髦的蓬出造型,穿黑色皮衣皮裤,又进来个人朝她道:“侬吃快点,辰光要到了!”

    那女人点头,顺便摘下墨镜摆到一边。

    梁鹂像发现了新大陆,声地:“那不是唱思念的歌星么?”宝珍有她的磁带,有事无事就在听。

    陈宏森回头看看,又转回来:“不稀奇,这里经常能碰到歌星和演员。”

    他吃的很快,一碗面条仅剩底了。

    梁鹂却觉得这是一次很奇妙的相遇,后来她又去过面店几次,再也没有遇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