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柒章
乔母哭的很惨烈,涕泪纵横,也是压抑许久的缘故。
房里又闷热,汗水嗒嗒滴地淌,嗓音似在热水里滚过,烫得人心尖疼:“我一个人带着乔宇,单位里晓得我离婚回来的,看不起,工作最累,工资最低,奖金福利一概没,我忍着;这的亭子间冬冷夏热,墙壁隔板吸足西照太阳的暑气,到夜里皆蒸发出来,我整晚给乔宇扇,我忍着;这些年我对自己能省则省,常穿到外头的两件,华亭路淘的,听是外国的洋垃圾,我汰洗过好几遍,还有股子怪味道。哪能办呢,我也忍着;交交关关许许多多的事体,我一直忍着......这辈子就这样了,把希望皆寄托到乔宇身上,希望伊他好好学习,将来出人投地,能有个光明前程,不要再吃以在现在的苦。伊没户口上不了重点中学,我想想就意难平,响应国家号召建设边疆去,是我们错了么,为啥回来要受这些不公平的待遇?”
沈家妈起身去搅了把毛巾,再坐回来,递给她擦面孔,劝慰道:“有啥错?谁都无错,这就是生活,没有平平坦坦,一帆风顺的,自怨自艾有屁用,还得万事向前看,如今乔宇户口下来,成为上海人,有了考重点高中的机会,不就好了么!不要总盯着从前的不顺心、想不开。乔宇是个懂事听话又体贴的孩子,晓得努力奋斗,完成侬你的心愿,是侬的大福气啊!”
乔母痛哭一场,也听进她的话,整个人突然神清气爽起来,沈家妈道:“起烦恼事,我也有一桩,宝珍要公派到美国留学去,我真是舍不得。”
乔母道:“我觉着是好事体!没啥舍不得!宝珍有出息,能公派出国难得呀,无论是以后留在那边,还是回来,不怕没钞票花!侬没看到大使馆门前排起长龙,想出去的人削尖脑袋要出去,以在宝珍有机会,侬应该支持才对。以后乔宇能出国,我一定不阻拦!”
沈家妈道:“宝珍个姑娘家,飘洋过海跑到人家的国度,我主要怕伊受期负,照顾不好自己。”
“宝珍受期负?”乔母扯起嘴角:“侬好生想想,伊哪一桩事体吃过亏?那你们一家门,就属伊凶是凶得来。”又笑问:“就怕领回个洋女婿哪能办?”
一下子戳到沈家妈的心窝子:“是地呀,不敢想!”乔母叹口气道:“男的要出去,比如沈晓军,真没啥好担忧。姑娘家,总归是操心的。”她侧耳倾听:“外头是在雷么?”
沈家妈仔细听听:“还真是雷,要落雨了。”她起身告辞,乔母讲:“我同侬一道下去,顺便迎迎阿鹂和乔宇。”
梁鹂带乔宇到雁荡路口吃柴爿馄饨:“这是姨介绍的,味道好,他家的馄饨汤专门用老母鸡吊的。”
乔宇边走边皱眉:“太远了,我作业还没做完,浪费辰光!”
梁鹂叹口气:“你天天就是学习,真的不累么!难板出来吃趟馄饨,还掂记写作业。”
乔宇不答,指着路边卖夜包子店:“吃两只包子好了,梅干菜肉馅的也邪气很好吃,再讲看天色还要落雨。”
“你们怎在这里?”陈宏森背着书包,用网兜提着篮球过来,他在少年宫比赛,洗过澡了,浑身散发着利群牌药肥皂的黄芪味儿。
梁鹂道:“我想带乔宇去吃柴爿馄饨,他嫌远,讲吃包子就可以。”
“嫌远?燕荡路路口那家?”见她点头,陈宏森笑道:“一点不远,过两条横马路就到了,我也饿了,一道去,我请客!”
乔宇固执的顿住步:“我作业还没做.....”陈宏森断他:“这能耽误侬多少时间,走走走。”揽住他的肩膀就走:“天天读书,快读成书呆子了。”
乔宇反感人家叫他书呆子,被迫着一起去,梁鹂忽然发现陈宏森不知什么时候、竟比乔宇高出半个头来,穿着运动背心和及膝短裤,胳臂硬实遒劲的都是肌肉。
燕荡路口的馄饨摊生意热闹,台面摆满了盐味精胡椒粉辣椒油葱段等调料、一盆不干不净的调羹,一大撂碗,一个妇人满头大汗的在包馄饨,手法极其熟练,用木片在盆里刮点肉糜,摆绉纱薄的皮子当中,用手一抓一捏,扔到馄饨堆里。乔宇道:“就没啥肉,光吃皮子喝汤了。”
陈宏森要了三碗,正巧旁边吃好离开,他们走过去坐,桌上前几位吃的淌淌滴滴,来收拾桌子的赶速度,用抹布随意擦两把就走,油光从左面带到右面,还有些被汤水泡过的葱花黏在桌面未带走。乔宇看在眼里,嫌腻心:“实在是龌龊!”去讨了几张纸来慢慢地擦。
梁鹂问陈宏森:“你今天比赛,得冠军了么?”陈宏森点头,又想起什么,把书包开,取出个长条形盒子给她,梁鹂开,是一只崭新的派克钢笔,金灿灿地。他道:“我钢笔太多,这个奖品送给你。”乔宇则眼尖的看到几张考试卷子,便要来凑到油灯面前。
梁鹂高兴地道谢,三碗馄饨也送了来,梁鹂吃口汤,笑嘻嘻:“鲜得眉毛掉下来。”问乔宇好吃么?乔宇满心在卷子上,敷衍的嗯哼一声,仍旧边吃边看卷子。
梁鹂撇撇嘴,就和陈宏森话:“乔宇这么用功,你还天天篮球,不怕考不上么?”
陈宏森凑到她耳边:“我在卢湾中学的初中部,要升高中,内部已经考过试,直升名单里有我的名字。”又道:“不要告诉乔宇,影响他的考前情绪。”
梁鹂点点头,她都有些羡慕嫉妒了,更况乔宇,他心思重,胸怀还没她宽广呢。
乔宇忽然抬眼看他俩:“在什么?鬼鬼祟祟的。”
梁鹂立刻偏头,陈宏森不察,油嘴就亲到她的耳朵上。
梁鹂唉呀叫起来,从乔宇手边拿过多余的纸,擦擦耳朵,睁大眼睛瞪他:“花花公子!”怎么这么的坏!
陈宏森表示很无辜:“机缘巧合,决非有意!”
梁鹂道:“把你碗里的蛋皮全给我,就原谅你。”
乔宇还在追问:“你俩刚才什么?”
陈宏森舀蛋皮到梁鹂的碗里,紫菜也给她,一面笑道:“我等毕业后,把复习资料和笔记都给阿鹂,一定也要考到卢湾中学来。”
一声炸雷在天边响起,乔宇把卷子还给他,低头吃馄饨:“我讲什么,要落雨了吧!”嗯,这馄饨确实好吃,不负跑这么远来!
沈晓军在弄堂里摆张帆布床困觉,到天快亮时,大颗大颗的雨点落下来,人人都开始往楼里撤,他也折叠起床回到家中,沈家妈睡得很沉,像吹哨子样的呼噜,宝珍要上早班,迷迷糊糊听见动静,揉着眼睛问几点钟了,晓军看看钟:“六点钟了!”宝珍含混地嗯了一声,还可以赖半个钟头再起床。
沈晓军洗了把脸,蹑手蹑脚踩楼梯上阁楼,轻轻地躺下,不经意瞟一眼张爱玉,吓了一跳,她看着他,目光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