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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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吵醒你了?”沈晓军压低嗓音问,接过蒲扇给她扇风凉。

    其实并不热,响雷滚滚,挟着雨点和风声,把无处躲藏的暑气一扫而空。

    张爱玉摇摇头,沉默着,突然问:“宝珍她是认真的么?”

    沈晓军“嗯”了一声:“她都偷偷去考托福了,是拿定主意一定要出国的,我这个阿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认准了谁也拦不住。”

    张爱玉接着道:“昨晚她和我聊了会儿,交给医院的签约金、到那边吃穿住行的各类生活费、一时之需的备用金,美国的消费和我们国内不好比,是一笔天文数字。她参加工作这些年,除上交生活费,也没什么积蓄,基本上平常买买穿穿用光了。姆妈从牙缝里省的那点钱不想要。听话里意思,希望我们能帮助她......你这个当阿哥的,你该哪能办?”

    沈晓军很久没话,若不是他手里的蒲扇还在摇晃,真以为睡着了。

    张爱玉推他一把,她是个急性子,不把这事儿弄明白,简直困不着觉。

    沈晓军握住她的手,慢慢道:“当初姆妈用抓阄来定我和大阿姐谁去新疆支边,我总觉得她对姆妈的伎俩是心知肚明的,却什么也没离开了。我留在上海,顶替父亲进了光明邨,后来还娶到你这么好的妻子,我幸福的生活、是大阿姐用自己一生来成全。如今宝珍要出国,要去追求梦想的前程,她是我阿妹,我不能不帮忙!”

    张爱玉抿起嘴唇:“那你黄河路的饭店怎么办?”

    沈晓军道:“我不能好处皆自己占尽,大阿姐为我牺牲了她自己,这次就轮到我成全宝珍吧!”顿了顿:“饭店等以后有钱,再开也不迟!”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话,他们深知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张爱玉坐起身,窸窸窣窣在自己枕头里摸着,又塞进沈晓军的手心,沈晓军借着老虎窗透进来的清光,微怔,是一本崭新的银行存折。

    张爱玉低道:“里面有五万块钱,拿去给宝珍用!”

    “五万块?”沈晓军有些吃惊,他们有多少积蓄,他心如明镜。

    “我跟我姆妈提起过你开店的事,她资助一万块,既然不开店,索性一并给宝珍算了。”

    “这怎么行?哪里好用丈母娘的钱!今朝就取出来还把伊!”

    “沈晓军,你要和我生份是不是?”张爱玉沉下脸来:“我姆妈的性格,给了就没再还回的道理,你要气死她,就去还!”一翻身儿面朝墙壁侧躺着。

    沈晓军心底暖流涌动,把存折摆到一旁,去扳她的肩膀,温声:“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哪里敢和你生份,我只是对你、还有那姆妈很歉疚,不知何以为报!”张爱玉回过头,抚摸他的面庞,难得听他些甜言蜜语,感动,还怪肉麻,玩笑道:“以后做牛做马好生伺候我就行了。”

    沈晓军眼神一下子深邃了,腾得跨腿而上:“我以在就做牛做马伺候你.......”

    "呀!楼下有姆妈、宝珍和阿鹂,被听得去羞煞人了。" 张爱玉挣扎着不肯,被他抓住胳臂箍在头顶,低头吻了吻白腻的颈子,顺而往下:“这雷声隆隆的,火车跑过都听不见,你要还害羞,就叫得别太大声.......”

    张爱玉缩着颈子,浑身发软,嘴里嘟囔:“每趟叫得最大声的,是侬好吧......唉呀,别咬......”

    宝珍坐在桌前就着一碟黄泥螺吃泡饭,忽然很快地把米粒子扒到底,起身拎包伞就要出门,听得姆妈道:“外头风大雨大,叫辆差头出租车去医院,不用省这点铜钿钱,路上注意安全。”自提过出国这桩事体后,母女一直不曾过话,宝珍答应一声走了。

    沈阿妈看着阳台外乌云吞墨的天色,雨水爬满玻璃窗,一道闪电划过,响雷踏来,扑簇簇又是风声,应该是台风过境,电视里播报过,上海就台风多,每年好些弄堂底层住户屋里总会发大水,柜子床桌椅还有电视机,都在水里漂,也是作孽!她听见阁楼上有响动,年轻人干柴烈火,也难为他们!想去看看灶披间是否进水,又怕阿鹂万一醒来,就用手捂住她的耳朵,直到楼上消停了,这才轻手轻脚穿衣起身,往楼下去。

    梁鹂睡得很香甜,一直未醒,因为难得天气风凉的缘故。

    宝珍的护照很快办下来,走的这天,沈家妈特意包了黑芝麻汤团,大家围着桌子、每人一碗吃光。

    她又把在龙华寺求住持开光的玉佛项链戴到宝珍脖子上,两人都没有太多的情绪,和颜悦色地交待自己认为对方要注意的事体。

    沈晓军拎着行李先下楼去放到阿宝车上,沈家妈讲一坐阿宝的车,总头晕想吐难过,就不跟去机场了,宝珍点头当然身体最重要,拉过梁鹂道:“要好好照顾阿婆,不许惹伊生气,听舅舅舅妈的话,努力念书考大学,记住知识改变命运,命运由你自己掌握。”

    一看钟时间不早了,张爱玉和梁鹂则随宝珍下楼,上下左右邻居听到动静,纷纷出来告辞,沈家妈站在楼道里,没有下来。

    沈晓军和阿宝站在弄堂里抽烟,阿宝问:“饭店真的不开了?”沈晓军狠吸一口烟:“没钱开什么饭店,不开了!”

    阿宝长叹口气:“这真是临门一脚踹个空,我都替侬感到冤屈!”

    沈晓军倒笑了笑:“各人各命,老天注定,有啥好冤屈的。”见宝珍从楼道里出来,他把烟头抛到地上踩灭。

    宝珍往弄堂口走,石板路上明晃晃的光线被割的支离破碎,抬头便见晾衣竿上密密麻麻皆是晒的被头和衣裳,各种贴身的裤衩、内衣及胸罩都大剌剌的展示着,断断续续往下滴水;一排排洗刷干净的马桶靠墙斜个角度阴干;老太太买菜回来,挎着竹篮头,手里拎一条还在甩尾巴的河鲫鱼;朋友替家里大人买早饭,端着一搪瓷缸子豆浆和用牛皮纸包的几根油条,慢悠悠走着,也不怕等的人急死;爷叔穿着满是孔洞的背心在升炉子,阵阵呛人的烟雾腾腾。

    她从记事起就在这弄堂里生活,狭窄、骚臭、繁乱、喧嚣,是她对此地全部的恶念,但这时量周遭的一切,全是人间烟火气,突然感觉亲切起来。

    要穿过那片弥漫的烟雾时,下意识回头望,看到姆妈不知何时从楼上下来了,站在弄堂里,一个因距离稍显模糊的身影,却从此钉在了心底深处,飘洋过海再也难忘记。

    宝珍回过头,一直摒忍的眼泪,终还是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