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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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月本候在王府耳房中数着时辰, 见这宴会似乎一时半会散不了,担忧姑娘恐回府迟了赶不上三郎的生日宴。

    然而表姑娘去了没多久,忽然面沉如水地出来, 身后还跟着一脸云里雾里的刘郎君。

    婉月只当是刘郎君不知怎的又得罪了姑娘,却见姑娘面上不似怒气,反倒苍白病弱,也敢多问,连忙上前去把她扶到马车上。

    “樱樱妹妹, 可是我哪里招待不周叫妹妹不喜了?”

    刘麟站在地上, 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才她不见了好半天,回来后就要先告辞一步, 就连他带她去见姐姐,都被她婉言相拒了。

    “多谢郎君。”樱樱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和后怕, 她掀起窗帘冲他勉强笑道:“我突然身子不适,这才想先走一步, 还请郎君替我向殿下和娘娘赔罪。”

    “那我送妹妹一程!”一听她身子不适, 那还得了!人是自己带到宴会上的, 若是出了点事,陆家那几个能饶得了自己?

    樱樱太阳穴突突跳动着, 往日长袖善舞之人,此时连半点同人周旋交道的力气也没有, 只虚弱无力道:“不必劳烦郎君。”

    罢,马车已经启动,缓缓离去。

    婉月搀扶着她靠着软垫坐下,替她除下外罩的珍珠色披风, 却发现内里衣衫湿了大半, 惊道:“姑娘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人欺负了姑娘?”

    “婉月姐姐, 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樱樱把头埋进枕中,闷闷道。

    婉月见状,不敢再多,只用铁钎将火盆拱得更旺些,再轻轻替她除去脚上半湿的鞋袜,点上安神香,这才退下。

    想着刚才月奴的那番话,樱樱头痛欲裂。即使闭上双目,脑中却还是隐隐作痛,从前种种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从长在吴县的尼姑庵,庵里破败不堪,女尼们又年老体衰,渐渐断了香火。

    她从就跟着女师父们外出化缘,长到十来岁,因着心灵手巧,同乡下妇人们学了编花,便时常拿到集市上去卖,勉强换些伙食。

    直到她十二岁那年,想趁着花朝节这日多换些钱,就带了满满当当一大篮子头绳绢花,乘着船到了山阴城中。

    此后她就再没回过吴县。

    因她来时年龄尚还不到接客的年纪,在画舫上待的时间又长,不像旁的姑娘那般哭天抢地,挨的次数反而最少,也最得鸨母宠爱。

    樱樱在画舫上看惯了花天酒地,也看惯了年龄大些的姑娘们哪怕身子不舒服,也得被迫去接客。

    只是一次撞见一位姑娘,被染上花柳病,□□血流不止,鸨母便用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烫得血肉模糊,待结痂脱落后,便又能去接客。

    那凄厉的尖叫还回荡在脑中,她撞见这一幕后整整三天三夜未曾阖眼,想的都是她要逃。

    她一定要逃出去。

    因她逐渐出落得楚楚可怜,在给各人取花名时,鸨母特意把留给日后花魁的名号给了她——玉奴。

    天知道她有多恨这名字,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待价而沽的女奴!

    因她向来会察言观色,渐渐消了鸨母对她的监视,她制定了详密的计划,等着在两月后的元宵闹花灯那日出逃。

    然而画舫船舱里关进来的一个姑娘却彻底乱了樱樱的计划。

    “不知道从哪拐来的,那通身的气度瞧着倒像个官家姑娘。”

    “嘁,再是千金姐,你几顿,还不是就乖乖去接客了?”

    丫头叽叽喳喳谈论着船上新来的那个姑娘,被恰好路过的她听见。

    “我去送吧。”她向两个丫头伸出手,示意她们把那一碗清水和半碗掺了砂子的馊饭交给她。

    见是她,念及她几乎板上钉钉的花魁身份,丫头们不敢多,把饭食交给她就匆匆跑远。

    进入阴暗潮湿的船舱底,光通过唯一一扇巴掌大的窗户投射下来,照在那张惨白的脸上。

    确实漂亮,可惜了落到这种地方来——这是樱樱瞧见许瑛时,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吃饭吧。”她摸出今早剩下的半个馒头放在碗中,虽然冷硬了些,但总好过馊饭。

    樱樱见多了初初上船时心高气傲、总以为能撑着一口气熬过去的姑娘,见她迟迟不肯转身过来,冷笑两声,转身就走。

    *

    “要死人嚜!”同屋而住的姑娘听着那惨叫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半夜里嘟嘟囔囔了一声。

    樱樱拥被躺在床上,睁眼瞧着窗外一弦明月。

    那许瑛的眼睛,就好像月亮一样,可真干净又好看。

    “要死也不死远点!”惨叫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姑娘骂了一句,翻身过去继续睡了。

    樱樱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等房间里响起轻微的鼾声时,她悄悄穿履下榻,推门往船舱摸去。

    *

    “你喜欢樱花吗?”正上药时,许瑛冷不丁问了这一句,叫樱樱动作一愣,药粉撒得多了些。

    这是她花了不少银子才央人买来的药,竟被如此白白浪费,樱樱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关你什么事?”

    “我瞧见你鞋上、手帕子上都绣了樱花,是你自己绣的吗?你可真心灵手巧,绣得真好看。”

    许瑛被她抢白一句也不在意,爬在草席子上任由她给自己上药。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她用那双如月光般纯洁的眼睛看着她。

    船上的人都叫她“玉奴”,刚才那两个人的婆子也管她叫了一声“玉奴姑娘”,她没道理会听不见。

    心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攥住,她低着头躲开她的目光,只道:“樱樱。”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只是因为锁骨下有一朵樱花状的胎记,便自作主张给自己取名为“樱樱”。

    她不需要父母,她自己就能为自己做主。

    “你的名字真好听,来也是有缘,我叫许瑛。”

    她着,费力执着樱樱的手,在她掌心分别写下两个同音不同形的字。

    一笔一划之间,掌心微痒,樱樱一声不吭,第一次知道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上完药,樱樱犹豫一霎,终于劝道:“你别跟她们犟,她们有专门一套调|教人的法子,性子再烈的人也是熬不住的。”

    “多谢,我知道的。”许瑛只冲她笑。

    对上她的笑容,分明身上还是伤痕累累,却还这样轻言细语地同她话。

    樱樱向来自认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却蓦地眼底有点酸。

    *

    “都跟你了不要犟,怎么还不听呢?被成这样子!”

    那原本养得跟水葱似的纤纤十指,被夹得血肉模糊,连指甲都崩裂。樱樱此时也顾不得心疼银子,把伤药全部涂到伤口上,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

    旁的姑娘哪用动刑,老虎夹拿出来就吓得腿软了,偏偏许瑛瞧着最是娇弱不过,骨头竟然这样硬,死活不肯被验身接客。

    那日鸨母要强行替她验身,她竟挣脱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一脚蹬翻了支在角落的火盆,差点把整艘画舫都给烧起来。

    鸨母不得已恨恨撒手,代价自然是她被狠狠一顿,关了半个月的船舱底。

    许瑛此时不能再睁开她那双明月似的眼睛冲樱樱笑了。

    她才从船舱出来,满脸都是血污,衣裳被鞭子抽得烂成一条一条,夹在背上伤口里。原本丝绸一样的长发被血和汗水湿纠缠在额上,只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像是多谢樱樱把她从牢里救出来。

    樱樱替她擦了把脸,轻声道:“我去给你拿衣裳,别出声知道吗?”

    鸨母把她当做摇钱树,待价而沽,还舍不得让樱樱接客。她自然也没有银子可使,全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二两银子,全部拿去收买那看门的婆子,好歹,这才悄悄把许瑛给暂时接出来。

    在那没有一丝光线的地方呆上一个月,最后还能全首全尾出来的,樱樱这两年来只见过一个。

    可惜出来的时候,人已经疯了。

    她把人接到柴房里安置着,转身蹬蹬上楼回房,想去替她找两身干净衣裳和盆热水来。

    然而她刚下来,推开房门,见到的却是她吊在房梁上,用的正是自己刚才给她擦血的那方手帕子。

    “你疯了!”

    樱樱一瞬间心跳几乎停止,她压抑着声音低骂一句,连忙跑上去抱住她的腰,要把人拽下来。

    随着“咚”的一声闷响,不知惊扰了多少画舫上寻欢作乐的嫖客,踮脚的凳子倒地,她和许瑛也像破布袋子般滚到地上。

    她后背磕得生疼,却是立马撑着身子爬起来,毫不客气骂道:“我知道你是官家姐,瞧不上我们这等下作地方,整天就想着怎么一抹脖子干干净净死了一了百了是吧?”

    “你死了,你干净!我们这些活着的就是猪狗不如,烟花之地的女子还不抹脖子、跳水,简直岂有此理!”

    “我这么脏,简直黑心烂肝,我娘把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活该把我淹死在盆里,省得脏了你们上等人的眼睛!”

    樱樱气得两眼通红,骂够了,也不管地上那人,扭头就走。

    “樱樱。”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攥住她裙子一角,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你生气了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你别生气,全都是我不好,我很喜欢你的,可是我不该拖累你……”

    樱樱咬牙冷笑起来,这画舫上性子烈、最后被死绑块大石头就沉河的姑娘她见多了,她是少数几个活下来的人。

    她难道不想干干净净做人?可她首先得活着!

    作者有话:

    啊,下一章明天中午更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