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光明媚, 金陵城外的码头依然车水马龙，吵吵嚷嚷，天下商人旅客汇集于此, 往来络绎不绝。

    陆家下人们守在码头边, 各个都拉长了脖子往前看去。陆家四郎五郎抱臂等在岸上, 这对孪生兄弟面容俏似, 又猿臂蜂腰神武非凡，惹得路过的娘子们悄悄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叫道：“来了来了！”

    果然, 一艘绘着陆家标识的大船缓缓靠岸停下，等了许久的仆人们纷纷上前去接应。这艘船上的人, 不用, 自然是远赴西北的定远侯世子陆三郎和世子夫人, 还有他们刚出世半年的郎君。

    因孩子年幼不适宜车马奔波, 在任期结束准备归家时, 樱樱主动提出取道黄河, 乘船而下。

    嘴上虽这样, 但因着往年旧事，樱樱本还有些许顾虑。然而上船后, 陆云渡处处心照顾, 夜夜拥她入眠，她一心照顾孩子，竟毫无不适，也算是彻底放下了往事。

    水上走了两月, 终于到达金陵。一行人的行李早已收拾好，樱樱此时只管抱着怀里的孩子，鼻尖碰了碰他白白嫩嫩的脸蛋, “咱们回家了，文璟。”

    才半岁多的陆文璟正在娘亲怀里呼呼大睡，被娘亲点了点脸蛋，他也只在睡梦中啵啵嘴，冒出一个泡泡来。

    世子爷笑了笑，替她披上一件玉色丝质披风，“文璟给我吧，我抱着好下船。”

    樱樱自然不会在此事上同他逞强，顺从地把怀里的包子交给孩子爹，伸手替他正了正衣领，笑容明媚，“有劳夫君。”

    “不及夫人辛苦。”陆云渡笑道。

    走上甲板时，世子爷突然想起那年她初来金陵，他临时接到父亲的命令前去接她。

    她那时候也穿一件丝质披风，扶风弱柳，裙扫落花，婉转动人间自有一分羞怯。

    世子爷伸手揽住樱樱，同她咬耳朵道：“樱樱，还记得我第一回 见着你的时候吗？”

    “自然记得。”樱樱睨了他一眼，那时候世子爷高高在上，整日不是捉弄她就是嘲笑她，她怎么可能忘记。

    接收到夫人眼中略含的警告之意，世子爷难得有些讪讪的，又轻声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樱樱倒是来了点兴致。

    她头一回见着陆云渡，只当他是大郎君，还暗自惊叹陆家子弟的风流气度。不过这话她可不会，要是了，陆云渡的尾巴准得翘到天上去。

    “你这女人肯定坏得很。”

    樱樱没想到是这个回答，又笑又气地伸手要去他，“世子爷真会颠倒是非，难道长得好看的女人都是妖女不成？”

    陆云渡没躲，任由她了自己好几下。她不是妖女，是自己定力不够，才会被她勾得神魂颠倒，甘愿陪她一辈子。

    因已经走到甲板上，两人收了笑闹的动作，专心走路。

    两人相携下船，等了许久的四郎五郎拥上来迎接。他俩虽长了两岁，在旁人面前也稍显成熟稳重了些，但一见到三哥三嫂，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少年心性。

    “三哥三嫂！”五郎笑嘻嘻了个招呼，一边安排下人们搬运行李。见到陆云渡手中那个包袱，他眼前一亮，“这是文璟吧？把文璟给我抱抱！”

    他三哥真是兵贵神速，外放做官一年半，竟然连儿子都搞定了，这让开春才刚刚定亲的五郎非常羡慕。

    然而陆云渡却不信他这五弟能抱好孩子，“摔了怎么办？一边去，毛手毛脚的没个定性。”

    “三哥你不信我！大哥家的文轩我都抱过多少次了！”

    见他这样信誓旦旦，在旁的樱樱也劝道：“给五郎抱抱又怎么了？文璟一向听话乖巧，没事的。”

    文璟自出生起就安安静静的，连刚落地时也是产婆提溜着他的脚，在他背上结结实实拍了好几下他才扯开嗓子大哭不止。平时睡醒了只轻轻叫两声，喝上两口奶就安静下来了，乖巧得让所有人都疼爱不已。

    既然孩子娘都开口劝，当爹的自然不好再气，只得把怀里的包子递了过去。

    谁料五郎刚把包子抱进怀中，还没来得及亲亲他的脸蛋，文璟朋友就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五郎嘴上着抱过大郎君家的孩子，其实也不过是在暖榻上，拿着拨浪鼓逗过几次，哪里当真哄过孩子。此时怀里的包子一见他就哭，简直让他手足无措。

    在旁眼热了许久的四郎上前来，连忙抱过他怀里的侄子，连连哄道：“你五叔不靠谱，咱们别给他抱。”

    谁料他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哄孩子的技术只比五郎好上那么一点点，文璟在他怀里还是大哭不止。

    当爹的陆云渡看不下去了，抱过孩子，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挥手嫌弃道：“你们两个滚一边去，赶紧回府，别耽搁了叫祖母父亲多等。”

    四郎五郎两个哪里不服气，正想看看陆云渡手忙脚乱哄孩子的样子，谁料文璟到了亲爹怀里，竟然当真安静下来，还嘴里含着大拇指，咂摸得津津有味。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陆文璟睁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无辜又懵懂地盯着眼前的两个怪叔叔，还吐出几个口水泡泡。

    难兄难弟两个简直哭笑不得，只得勾肩搭背往自己的坐骑走去，一个个还阴阳怪气道：“还是成亲早好啊，我也想当爹啊！”

    世子爷才不跟两个弟弟计较，把孩子放进马车后，又把樱樱搀扶上来，一家人这才往着陆府而去。

    孙子孙媳妇一走就是一年半，还带了个曾孙回来，陆老夫人自从得了消息，就每日翘首以盼着，这会终于把人给盼回来了！

    随着侍女一声声的欢喜通报，世子爷世子夫人同郎君终于进了家门。

    进屋的第一时刻，两人抱着孩子，率先给陆老夫人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祖母，孙子孙媳不孝，这会才带着文璟回家看望您老人家。”

    老夫人坐在上首，见孙子瘦了也黑了，便知他外放做巡抚这一年多必然操劳，哪还计较这些虚礼，连连让侍女搀扶两人起来，“归家就好归家就好。”

    此时文璟还窝在父亲怀里，见到上首坐着一个老奶奶，许是天性使然，正在吃手指的他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

    老夫人本还担心从未见过面，孩子会认生，谁想文璟竟这样乖巧可爱，连忙道：“把文璟抱过来给我瞧瞧。”

    文璟刚在船上吃了奶，此时精神正好。被爹爹放到暖炕上，歪了歪脑袋，就聪明地向着陆老夫人爬去。

    娃娃一身鹅黄衣裳，手脚处缝了一圈兔毛领子，毛茸茸软绵绵的惹人喜欢。老夫人把重孙抱在怀里，喜爱得不得了。

    在旁的大郎君和柔姐姐见了，也纷纷微笑。樱樱这才有空瞧瞧柔姐姐怀里的包子，她拿着拨浪鼓晃了晃，“文轩文轩，看这里。”

    柔姐姐家的文轩已经一岁半，能自己走路和话了。见到一个漂亮姨姨手里拿着咯噔咯噔的拨浪鼓，伸手就想去够。

    谁料文璟也听到了拨浪鼓的声音，还以为是娘亲在逗自己，手脚动了两下，冲着娘亲咿咿呀呀。

    “文璟也想玩是不是？”陆老夫人笑道，把樱樱递过来的拨浪鼓放到榻上。

    两个包子都想玩，纷纷向暖炕中间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但文轩到底大了一岁多，爬得比弟弟文轩稳当许多，很快就够到了拨浪鼓，抓在手里快活摇晃起来。

    坐在榻边的柔姐姐轻声劝道：“把玩具给弟弟玩好不好？做哥哥的要让着弟弟。”

    一岁多的文轩已经能听懂大人的话了，他看着眼前胖嘟嘟的弟弟，浑身奶白奶白的，一双大眼睛黑亮亮的好像葡萄，他心里面也喜欢这个弟弟，终于忍痛将拨浪鼓递了出去。

    樱樱正想劝阻，不能让大家都惯着文璟，谁料家伙一把将拨浪鼓退了回去。她动了动唇，同陆云渡对望一眼，男人对她报以安慰的微笑，她终于没有开口。

    文轩也不太明白弟弟的意思，把拨浪鼓拿在手里晃了晃，结果文璟一听到声音，就咯咯笑了起来，还跟着拍手。

    文轩明白了，把拨浪鼓摇得更起劲，兄弟俩玩了个痛痛快快。

    在旁的大人们瞧见都欣慰又好笑，闲话几句家常，因念着旅途奔波劳累，便各自回房去歇息了。

    回到阔别一年多的家，此处还一点都没变，处处保留着当初两人刚刚离家的布置摆设，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只是他们现在有了个宝宝文璟。

    玩闹了一通，包子又困又饿，往娘亲怀里钻了钻，哼哼唧唧地讨奶喝。

    樱樱用温水帕子略擦了擦，便抱着孩子喂奶。

    当世子爷安排完一切回到卧房中时，瞧见的就是樱樱靠在床头憩，而文璟正乖乖待在怀里，懂事地不出声扰娘亲的样子。

    他上前去，替樱樱拉了拉被子，不料这轻微动作也让她醒了过来。

    “睡会吧，父亲晚上才从官署归家，一起用晚膳就是了。”世子爷柔声安慰着她。

    樱樱确实累了，点点头，任由他给自己拉上被子，抱着文璟睡下。

    谁料娘亲睡了，包子却还不困，他清清楚楚看到爹爹亲了一口娘亲的样子，学着撅了撅嘴。

    世子爷失笑，敷衍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袋。文璟涉世未深，还不懂这是他爹在敷衍他，乖乖跟着睡下。

    *

    文璟朋友三岁时，他娘亲又怀上了宝宝。

    晚间，文璟已经被乳母哄着睡去，夫妻俩交颈而卧绵绵私语。

    “肚子圆圆的，摸起来像个女儿？”世子爷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满怀期待。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这才两个多月，哪里就摸出来了？”樱樱被他摸得肚子发痒，没忍住伸腿踢了他一脚。

    “我昨天梦见是个女儿，准没错！”来也巧，昨夜世子爷做了个梦，梦见樱樱怀里抱着个奶娃娃冲他微笑。做梦也就罢了，通常都是转头就忘，谁想第二天一早起来，这梦还记得清清楚楚，连那姑娘头上戴的珠花都跟真的似的。

    他不怕樱樱笑话，连忙派人去请了疾医来诊脉，谁料竟当真诊断出少夫人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世子爷为自己的预知梦而得意洋洋。况且梦中那娃娃生得粉雕玉琢，扎两个揪揪穿一身粉色衣裳，不是姑娘能是什么？

    陆家这一辈从大郎君家的文轩开始，一溜烟的都是子，可把盼重孙女的老夫人给盼坏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点姑娘的影子，简直叫陆家上下都期待不已，等着樱樱生出个姑娘来。

    樱樱只见过别家盼儿子的，可没见过盼女儿的，只用素白团扇敲了敲他，“你这话让文璟听见了，岂不是让他伤心？”

    “文璟昨天还跟我想要妹妹，你就给他生个妹妹吧。”世子爷接过她手里的团扇，从善如流地替她扇风解暑。

    “这哪是我能决定的事？”樱樱没好气地睨他一眼。

    正是盛夏时节，深夜也浮动着燥热。美人斜倚在床上，身后青丝如瀑，颈间点点香汗，莹莹如玉，看得世子爷心热不已，终于丢开团扇，将一身冰肌玉骨的她抱在怀中。

    绵延悠长的一吻完毕，樱樱彻底软在他怀中。察觉到腰间衣带窸窸窣窣，她拿扇子在他手背上，“都当爹的人了还胡闹。”

    嗓子软成了一潭春水，含笑带嗔，哪有半分威慑力。

    世子爷鼻尖轻轻蹭着她饱满圆润的耳珠，哑声道：“你难道不想要？我帮你。”

    鼻息从肚脐蔓延到更深处，樱樱被一阵奇异的冲动攫住，彻底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

    *

    待又一年开春，孩子呱呱坠地时，果真是个姑娘。

    所幸樱樱身子调理得好，生产时并未受太大的苦，两个时辰就生了出来。世子爷和郎君陆文璟在外等了半天，听到孩子那比前几个哥哥都更加嘹亮的哭声，心底一紧，还以为又是个大胖子。

    谁料侍女出来，喜气洋洋道：“回世子爷，是个姑娘！”

    他心中大石落了地，身边的文璟也跟着跳了起来，“爹爹，我有妹妹了！”

    世子爷一把就将儿子抱了起来，往空中一抛再稳稳接住，玩了个父子之间最喜欢的游戏，笑道：“走，进去看看你娘和妹妹！”

    樱樱正躺在产床上，瞧着精神还好，只是因为出了太多力气，额上布满汗珠，面色有些许苍白。

    侍女们正要把她抱到室内干净的大床上去，谁料世子爷突然领着郎君进来了，正想劝世子爷回避一二，却见世子爷已经快步上前，亲自将少夫人抱起，妥妥帖帖地送到大床上。

    “你辛苦了。”陆云渡给她头下垫了个枕头，拿过一张温水湿的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汗珠。

    “娘亲辛苦了，给娘亲吃糖。”萝卜丁一个的文璟从他爹的怀里冒出来，扒拉在床边，给娘亲递了一块自己最喜欢的桂花糖。

    “看过妹妹了吗？”樱樱伸手摸了摸文璟的脑袋，眼里满是慈爱。

    “还没呢，爹爹娘亲最辛苦，要先看娘亲！”文璟年纪就被他爹教导得极为懂事，平日里根本不用樱樱操一点心。

    她为孩子真挚又懂事的话轻轻笑了起来，正巧乳母抱着姑娘过来了，陆云渡连忙接过。饶是他抱惯了孩子，这样软绵绵一个汤圆似的孩子，还是叫她难免手足无措。

    文璟也扒在爹爹手边仔细观察妹妹，他想伸出手碰碰妹妹的脸蛋，但记着自己是哥哥，必须言行端庄，又强行停了下来。

    谁料妹妹虽闭着眼，却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竟然伸手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娘，妹妹抓我了！”

    软软的手轻轻握着他，往日成熟稳重的郎君，此时不过是被妹妹握住了手指，就乐得见牙不见眼的。

    “你时候也喜欢抓你娘的手指头。”世子爷把襁褓里的孩子放在樱樱身边，以便让她不用费力就能看见孩子。

    “真的吗？”文璟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幼稚，问出来都有些羞答答的。

    “那是自然了。”见樱樱面露疲色，陆云渡把文璟抱了起来，“走吧，去给曾祖母好消息，让你娘好好歇息吧。”

    *

    因着陆云渡的那个梦，陆家众人都认定樱樱怀的是个姑娘，陆家已经几十年没出过姑娘了，这可把众人高兴坏了，都期待不已。

    但也因为众人都期待着娘子，人人都想给娘子取名字，反倒让她的名字迟迟定不下来。

    侯爷陆庭方面上看着冷，回书房后却悄悄翻了半夜的《文解字》，一手拿着《诗经》，一手拿着《楚辞》，这才拟定了几个响亮又好听的名字。

    “秉德？骏茂？”世子爷苦着脸念了两道他爹拟定出来的名字，心想如果他给女儿取这个名字，估计会被女儿埋怨一辈子，光是樱樱那儿就过不去。

    所幸老夫人及时出言搭救，“这哪里像女儿家的名字，一个‘德’一个‘骏’的，你还把姑娘当子养呢？”

    世子爷向祖母投去感激的目光。

    二夫人斟酌了半晌，道：“从前怀着二郎的时候，我倒是准备了几个姑娘的名字，像什么‘冬荣’、‘耀灵’也是极好的。”

    在旁的三夫人开口道：“这么规规矩矩，到底是差了点女儿家的秀气，依我看还是取个叠字，叫起来顺口又好听。”

    为难了半日的众人纷纷点头，只是该取个什么叠字呢？众人又犯难起来。

    文璟和文轩两个坐在暖榻上，负责照顾四叔五叔家的两个弟弟，他俩俊秀的眉毛也跟着大人们皱了起来。这么乖巧可爱的妹妹，到底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五郎家的文琦正在暖榻爬上爬下，一抬头瞧见三婶婶养的雪球正蹲在屋里的博古架上，伸手想去捉猫，不自觉开口道：“喵喵！”

    “不如就叫淼淼吧！温柔似水的多好。”老夫人拍板道，世子爷一听，连连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要感谢他这侄子没有开口喊“咪咪”。

    文琦还只是个奶娃娃，闻言拍着两手笑咯咯地重复道：“喵喵！喵喵！”

    文璟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淼”字，觉得这个名字极为可爱，配得上他的妹妹。

    从此娘子的名字就定了下来，大名陆文淼，名淼淼。

    商议好名字后陆云渡就回屋去，将名字告诉了樱樱。

    樱樱也觉得这名字极好，低头亲了亲怀里的包子，轻声念着她的名字，“淼淼，淼淼。”一听就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