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行礼 “这回,可以向吴国夫人行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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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 这个天下人都分外向往的国都,在一天不到的时间内便被攻破,虽然皇帝还活着, 但在大多数人心中, 大靖,这个已然统治天下四百多年的王朝的结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然而相比这个, 长安城那些根基深厚、朝廷几经更迭仍旧屹立不倒的家族们,显然对另外一件事情更感兴趣,那就是——

    叛臣叶荣舟与著名的红颜祸水方闻灵的关系。

    百姓的消息传播的最是快速, 不到两天, 叶荣舟攻长安城当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救下方娘子的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 不久前还因为吕让宠爱而被视为红颜祸水的妖女,一夕之间便成了叶二郎这个叛贼的心头肉, 当真是叫人始料未及。

    他们尚未弄明白如此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人是怎么又是在何时勾搭上的,便被叶荣舟的人叫去,是请他们看热闹。

    吕代柔也在受邀之列。

    她原本早在半月前就跟着夫家跑出长安,回他们的四川老家躲一阵子,想着等战争结束、天下重新安定再出来, 可是外头全是流民和山匪,他们乔装扮出了长安,不到百里便遇到了一伙山匪,夫家为了逃命主动要将她在内的女眷全献上去。

    她没有办法, 只能抬出吕让的名头,趁那些山匪不注意, 又拼命往长安逃回。

    索性山匪人手不够,金银细软又都在她夫家手中,她对于他们来价值不大, 因此并没有追得太紧,只追了两里地便回去了,就这样,吕代柔带着跟随的两个婢女又回到了长安城。

    然而一回来,便发现城里已然天翻地覆。

    一支来自河西的叛军已然挟持了天子、占领了长安,而原该守卫长安的自家兄弟,大靖朝的大将军吕让已然兵败弃城而逃。

    这对于身为吕家人的她来,无疑是个惊天噩耗。

    她一个弱女子出城是死,留在城中也是死,特别是听闻那支叛军的首领就是传闻早已死去的叶荣舟,而闻灵又与他关系匪浅时,她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不到两日便瘦了一大圈,整日呆在家中不敢出门,唯恐命不保。

    当叶荣舟差人去请她时,她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谢添进去的时候,满屋异味,只见吕代柔披头散发,形容憔悴,裹着被子躲在床脚,见着他进来,便问:

    “是不是她叫你来杀我的?”

    谢添与叶荣舟形影不离,她自然见过他。

    谢添面无表情:“敢问娘子的是谁?”

    吕代柔理了理有些杂乱的头发,就算她知道自己的家族大势已去,也想要在敌人面前尽量保持自己吕家女的尊严,不叫他们瞧了自己。

    “还能有谁?”她松开被子,站起身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直视着眼前高大、不苟言笑的男人。

    “这个女人真是好本事,我竟不知她什么时候跟叶二郎勾搭上了,当真是好手段,可怜我那傻兄弟,还把她当心尖肉捧着,当真是蠢哪。”到这里,她语气里似乎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

    她想起吕让对她和吕家的所作所为,心里只觉得痛快。

    “我往日可没少刁难她,如今我命不好,落到姓叶的手里,她可不上赶着吹枕头风,好叫他杀了我给她出气么?”未及,她叹了口气,走到谢添面前,直视他的眼睛诘问。

    谢添并没有回答吕代柔的话,而是在她不整的衣衫上量一眼,随手从一旁黄梨木雕花衣服架上扯过一件衣裳披在她身上,随后立即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娘子多虑,方娘子与阿郎都并无杀您的意思,今日来,只是请您和众位亲友聚在一起话。”

    吕代柔看着他的背影,神色有些发愣。

    她摸着身上的衣衫,慢慢攥紧,呆愣了一会儿,才道:“你们不杀我......难道是想以我做饵诱捕吕让?那你们可错主意了,吕让恨我入骨,与我势同水火,你们——”

    她话没完,谢添便道:“娘子多虑。”

    着便示意早在外头站好的婢女进来给她梳妆扮,然后便行礼退了出去。

    吕代柔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直至房门支呀一声阖上。

    婢女要为她换新衣服,她攥着身上的衣裳,道:“就穿这件。”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被人带到地方的时候,吕代柔才发觉那里是个皇家猎场,足有数百亩的面积,凡是如今在长安存活下来,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被请来。

    四周排布一排又一排高大的河西士兵,与大靖士兵不同的是,他们站姿笔直,身姿挺拔,如同一棵棵高大的松柏,气势逼人。

    所以即使众人都彼此相熟,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敢寒暄谈心,都自觉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宴会开场。

    不一会儿,有内侍高喊‘陛下驾到——’

    众人正暗暗心惊,觉得还没颁布诏令、通告天下,叶荣舟就敢自称‘陛下’,属实太过嚣张,一人觉得不妥当要站出来指责,被一起来的同伴狠狠拉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谁当皇帝有什么要紧,只要谋略得当,他们的家族依旧可以像从前一样屹立不倒。

    他们以为来的是叶荣舟,然而却没想到看到的却是那个被叶荣舟扣下的大靖的皇帝。

    这下就有些尴尬了,这到底是跪还是不跪?

    皇帝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有些战战兢兢地走上台阶站着,面对身后近在咫尺的龙椅,却连看都不敢看。

    叶荣舟不知从何处出来,身着墨绿色胡服,腰坠白玉、刀,悠闲地踱步到皇帝的跟前,脸上带着笑意,黑曜石般的眸子却是冷若冰霜,抬起手,力道极轻地拍在皇帝的肩头,将他吓得浑身战栗。

    “圣人,怎么不坐?”

    他生了一副好嗓子,声音如清泉撞石,煞是好听,然而这样好听的声音在皇帝的耳中却如同催命符,处处透着可怕与压抑。

    他想起身边这个叛臣贼子平日里对付敌人的手段,只觉肩上的那只手直有千斤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二......二郎......”

    叶荣舟皱眉,似是有些不满意,“圣人叫臣什么?”

    皇帝吓得一哆嗦,“我......朕......”他咽了口唾沫,“......爱卿。”

    叶荣舟这才笑起来,松开手,恭敬道:“请圣人上座。”

    然后转过身,眼睛扫过一圈已然懵住的众人,自顾自地面朝皇帝跪下行礼。

    众人懵了一会儿,见他如此,赶紧有样学样,学着他跪下山呼万岁。

    众人瞧不明白怎么回事,叶荣舟没有杀了皇帝就算了,竟然仍旧尊他为帝,对他称臣?!

    他难道只想效仿董然和吕让,当一个权臣而已?

    闻灵亦有同样的疑惑,她看着台阶上的叶荣舟,神色复杂。

    难道前世,叶荣舟即便造反,最后也只是当了一个权臣而已?

    可是要知道,自古以来的所谓权臣,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即便生时无事,死后也免不了抄家鞭尸的下场。

    她不想叶荣舟变成这样。

    有内侍上来,宣读诏书,封叶荣舟为丞相,闻灵有意无意地听着,恍惚中却听见自己的名字。

    她抬起头,瞧见众人正瞧向自己,神色各异。

    叶荣舟转过头,笑着看她,仿若一个沉浸在恋爱中的少年,充满喜悦与朝气,与方才在皇帝面前的那个笑面虎全然不同。

    “娘子别怕,过来。”

    闻灵迷迷糊糊地走上台阶,与叶荣舟一同跪下。

    原来是她为叶荣舟出谋划策,解决了河南的灾害,所以封她为从一品‘吴国夫人’,这道旨意是与叶荣舟封丞相的旨意写在同一张圣旨上的,可见重视。

    闻灵满脸疑惑的去瞧叶荣舟,只见他冲自己笑了下,英俊的眉眼间尽是温柔与笑意,“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罢,他便又换了一副表情,接过圣旨交给谢添,拉着闻灵站起身来,握着她的手面向众人。

    闻灵声问:“做什么?”

    叶荣舟的拇指在衣袖间轻轻摩擦着她白皙的手背,淡淡道:“我要叫从前那些欺辱你、伤害你的人,都跪在你的脚下,给你磕头赔罪。”

    闻灵的瞳孔微微收缩,心慢慢跳了起来,眼眶发红,隐约涌现阵阵热意。

    她本以为经过两世,她的心已经硬如磐石,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掀起她心中的波澜,可是如今,只要身边的人的一句话,仍旧忍不住湿了眼眶。

    真的不痛,不怨吗?她只是不敢痛、不敢怨而已,因为无法改变,所以当别人因为传言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恶意伤害她的时候,她只能叫自己尽量地忽略掉,即便内心深处已经千疮百孔,也只能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只能在深夜无人时暗自舔舐伤口。

    众人瞧台上两人情真意切的模样,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叫他们去跪一个臭名昭著的女子,简直犹如当面扇他们的耳光,其中几个特意针对过闻灵的人家更是如鲠在喉,觉得叶荣舟在羞辱他们。

    “叶家二郎!”有一个人站出来,也不尊称叶荣舟为丞相,直接指着他便是一顿臭骂。

    “你家虽发迹于河西蛮夷之地,你却是在长安长大的,我原想你也该不同你兄长一般蛮横无知,不想长安的诗书礼仪仍未将你教化,我们都是皇亲贵胄,再不然便是世家大户,岂能如你的意去跪一个到处魅惑人心的妖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的话完,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心翼翼地去瞧叶荣舟,以为他会勃然震怒,不想他面上一丝恼怒也无,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指责他的人。

    “原来是齐王爷,果然是天潢贵胄,气度不凡。”

    他扭头去瞧座上的皇帝,对方瞧见他的目光,一阵闪躲。

    齐王冷哼一声,“不敢,只愿二郎能够多想想我们往日的交情,不要太过分便好。”

    伺候的内侍不断拉他的袖子,暗暗为他捏一把冷汗。

    叶荣舟摸了摸闻灵的脸颊,对她道:“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闻灵眼睫轻颤,点了点头。

    众人瞧见他们俩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旁若无人的亲密,不免开始窃窃私语。

    从前方娘子,哦不,吴国夫人在吕让跟前都有些冷淡的样子,怎么到了丞相跟前就如此温柔可人?果然是换了个更有权势的男人,不一样了。

    叶荣舟用余光扫过他们,原本还在议论的人立即噤声。

    叶荣舟收回冰冷的目光,背着手走到齐王跟前,绕着他走了一圈,然后缓缓摇头:“可惜了。”

    齐王不解:“什么可惜了?”

    “可惜了你这样好的样貌家世,也可惜了你我往日的交情。”叶荣舟淡淡道。

    齐王如今又桀骜起来,冷哼道:“泛泛之交罢了,不必往彼此脸上贴金。”

    叶荣舟叹了口气,抬手招来谢添,将怀中一叠纸抽出一张给他:“念吧。”

    然后便转身走向闻灵。

    闻灵侧耳,只听谢添念道:

    “妾状告齐王李硕,使奴仆死我夫,丢弃我儿,吞没妾田地一百零八亩,诱奸妾与家中婢女数十人,妾求告无门......”

    越听,闻灵眉头皱得越深。

    这是一封诉状,可也许是无官受理,一番辗转,最后落到了叶荣舟的手里。

    这齐王人模狗样的,私下里竟做出这样的勾当。

    闻灵去瞧那齐王,只见他如同一朵蔫儿了的狗尾巴花,冷汗直冒,垂头丧气。

    他起先不承认,可是后来谢添念出的罪状越来越多,加之有证人,他辩无可辩,便想跑。

    叶荣舟抬手,捂住闻灵的眼睛,看了谢添一眼,谢添点头,压着齐王跪下,手起刀落,一颗带着热血的头颅缓缓滚到众人脚下。

    那颗带血的脑袋离吕代柔极近,只见她像是被人抽干的力气,扑腾一声跪倒在地上,她颤抖着嘴唇去瞧谢添,只见他已然擦了刀,走到她跟前提了齐王的脑袋离开。

    有人上来搬走齐王的尸身,扫血迹。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喊声,有人开始四处乱逃,却发现四周尽是叶荣舟带来的河西士兵,围得铜墙铁壁一般,叫人逃无可逃。

    等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叶荣舟才松开闻灵的双眼,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悠悠道:

    “这回,可以向吴国夫人行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