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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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和十三年冬,南邑北疆八城突遭蛮敌夜袭,蛮族破城,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官员弃城而逃。

    “报!北疆遇袭,仝城破——”

    “报!北疆遇袭,平城破——”

    北疆八城连破二城,被破的仝城、平城在蛮族的铁马下,一夜间沦为了人间地狱,黄泉业火。

    战败的奏折伴随着烛都的第一场雪,飞进了烛都宫城,顺帝坐在朝堂上,面色铁青。

    顺帝起身,盯着站在朝堂上的百官,怒吼道:“这就是朕的天下,诸君低头看看,北疆死了多少百姓!诸君坐在高堂上,低头看看,脚底下究竟淌了多少鲜血!”

    “这就是朕用千金养出来的百官!”

    “陛下息怒——”朝臣纷纷跪倒在地。

    位列右侧的丞相苏郎仪躬身往前,“陛下,此战发生突然,臣等亦疾首痛心,太尉与微臣已连夜下书北疆,其余六城定会安置好流民”

    “陛下息怒,丞相殚精竭力,定不让此等战乱危及朝堂、祸及百姓!”太尉李孟连滚带爬跪到了大殿正中,言辞恳切,恨不得血溅朝堂表明赤忱。

    顺帝看着大殿下战战兢兢不敢言的大臣,冷笑,很快,他看着丞相,默然道:“既然苏卿如此得力,朕便放心了。”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大臣们跪倒、起身,官服摩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声音就像是催命符,吊在百官头顶。

    谁也不敢在这时上前触怒顺帝,北疆八城,是南邑抵御蛮族的天然屏障,八城建立在北地绵长、荒芜的边境线上,距离蛮族草原最近的仝城只与其隔了一条狼居胥河。

    但就在昨夜,这座守护着北疆八城的铜墙铁壁,被破了。

    今日朝堂上的气氛可以是极其压抑。

    下朝,顺帝心中的怒火依旧平息不下来,他站在养心殿中,把中的奏折‘哐’扔到了太尉身上,“傅九襄干什么吃的,蛮族破城的时候他到底在干什么,朕把北疆交到他上,是让他去保家卫国、护卫八城,不是让他去北疆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奏折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太尉李孟捡起掉在地上的奏折,“陛下,骠骑将军想必想必已经尽力了”

    “尽力?”顺帝气得话都不畅了,他满心怒火:“他要是尽力,上月就不会受到御使大夫的弹劾了!”

    太尉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上月骠骑将军被弹劾在北地‘夜夜笙歌,流连歌舞画舫,败坏军纪’,如今才过一月,北疆八城就被蛮族破了,这可真是,彻彻底底惹怒了顺帝!

    “李孟,你让赵熙带着细柳营三万人马去北疆,接过傅九襄上的兵权!”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李孟跪在地上,“陛下,临阵换将,此乃大忌!”

    顺帝横眉一挑,冷声道:“既然他傅九襄无能,爱寻花问柳,连座城池都守不了,朕就罢了他的将位,传朕口谕——”

    “骠骑将军战前无能,无功无德,剥其官位,即日革职进都。”

    夜色苍凉,茫茫大漠戈壁千里,枯竭的胡杨柳执拗地立在沙漠上,在飞沙走石下拉出一道荒凉、寂寥的长影。

    傅九襄拖着一把断了的银枪,囫囵坐在了狼居胥河边。

    他头戴红汗巾,墨发凌乱地绑成了一束,河水粼粼,倒影出一张面容俊俏、神情狠厉的脸。

    “将军,战场清干净了,死在沙场上的兄弟,都被背回去了”

    傅九襄摆了摆,没有回头。

    刚从沙场上捡回了一条命,傅九襄浑身是血,黑色的盔甲早已破烂,若不是那一句‘将军’,无人知晓这位坐在河边的冷漠少年,会是方才在沙场上把蛮族打的连退三里的‘玉面修罗’。

    他的左甚至还被蛮人的弯刀划出了一条长口子,鲜血滴落在狼居胥河中。

    傅九襄抬,皱眉含住了左上的伤口,几滴鲜血站在他的唇边,月色下显得他格外邪气。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魂归故里锁苍龙。

    傅九襄起身,用力将那断了的银枪插在砂石中,他脚尖轻点,整个人都立在了只剩下半截的银枪下,腰间还剩半壶烈酒,那是上战场前他的左前锋喝一半给他的。

    如今酒尚在,人却没在了沙场上。

    傅九襄闭眼,半壶烈酒悉数灌进了喉中,他仿佛卸尽了全身力气,夜色下他只用一脚就站在了银枪上,但他喝酒时摇摆的身躯又像是北疆最柔软的细柳。

    “醉卧沙场君莫笑!”

    傅九襄举杯,望向大漠天边的那轮弯月,他落在了沙地上,抽出残枪,猛地朝天边挥去,银枪似游龙、似白羽,他快速地朝前奔去,砂石飞滚,带起满地血腥,左的血溅落在银枪上,银枪落在了狼居胥河中,狼居胥河水奔腾不停,生生不息。

    残忍而又慈悲地守着这片土地。

    “古来征战!几人回!”

    “哈哈哈!”

    傅九襄半跪在狼居胥河旁,‘啪’!酒壶碎了一地,他似癫似狂,双伸开拥抱着虚无,这是北疆呼啸而过的风;他一拳重重砸在地上,力道之猛烈宛若河山咆哮,这是北疆浸满南邑儿郎鲜血的大地!

    仝城破了。

    平城也破了。

    接下来呢?

    傅九襄的目光落在了南邑中心,一切的陈旧、腐朽,都将在战场与阴诡中终结,日月交替,星辰亘古,除了大漠上的风和狼居胥山下的河,这世间没有永恒。

    从狼居胥山上吹来的风冷冽呼啸,傅九襄枕着簌簌烈风睡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但北疆今夜的风,仿佛带着呜咽的哭声,沉重地撞击着守夜的军士的心,那是足同胞在黄泉路上的回应。

    从烛都来的使者快马加鞭,竟然在第二日傍晚就到了仝城。

    傅九襄穿着盔甲跪在地上接旨,宣旨的使臣读完后,整座大营都静默了,这场战争败得太彻底了,仝城和平城两城之兵对踏马而来的蛮族人毫无抵抗之力,南邑用鲜血在北疆千锤百炼的尊严与傲气在一夜间被蛮族踩在脚底践踏。

    “骠骑将军,接旨吧——”

    宣旨的大臣对这位年轻、傲慢的将军极为不屑,听,就是这位将军没有按照烛都旨意守在仝城,而是带着亲信去了远隔三城的亗城花天酒地,才让蛮族有可乘,带着草原骑兵一夜间破了位于狼居胥河旁的仝城和平城。

    傅九襄卸下盔甲,穿着一身白衣,神情麻木地站了起来,“臣,傅九襄,接旨!”

    在接到烛都来的圣旨前,傅九襄刚率领三千精兵击退了蛮族的探子,他的双上还缠着从衣摆处撕下来的碎布,红痕渗透而出。

    站在傅九襄身后的两位副将神情愤懑,再加上宣旨大臣态度极其恶劣,站在傅九襄跟前时就差将‘千古罪人’四字刻在脸上了。

    “将军,陛下的旨意,您收拾收拾,就跟微臣进京吧!”

    傅九襄抬,随意应了一声,他从容淡定地进了大帐,宣旨大臣被他的下属拦在了营帐外。

    “你们!一群逆贼,简直无法无天!”

    “人走了?”

    傅九襄坐在营帐内,揉了揉眉心。

    此刻他卸下盔甲,通身戾气散了大半,但眉眼间尽是挥之不去的厌恶,两名心腹派人守住了营帐。

    “启禀将军,走了,在咱们帐子前骂骂咧咧了好一通,呸,老子在边疆要死要活打仗,烛都这群老官只会弹劾上奏,这场战事,明明”

    话的是千山,傅九襄的副将,从十三岁就跟在他身边,跟着他一路从北疆边城打到了狼居胥山脚下,再然后将蛮族死死钉在了狼居胥山的东面,一步也跨不过边疆线。

    “闭嘴!”傅九襄瞪着千山,“边疆的风把你脑子也吹得不清醒了?没头没脑的话也敢往外!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八城,没我吩咐哪儿也不许去,青山随我进烛都。”

    “将军!”千山和青山同时跪倒在地。

    青山比千山大两岁,平日处理傅九襄私事较多,他语气凝重,“主子,此次您以代罪之身进烛都,凶险难测,只带属下一人,实在是过于冒险了!”

    千山也不同意,他梗着脖子道:“将军,您都被革职了,卑职继续留在北疆八城还有何用!”

    傅九襄把玩着桌上的短刀,从蛮族人中抢过来的弯刀,刀刃薄的仿佛能顷刻割断发丝,光滑的刀面泛着可怖的银光,草原人擅用刀,就是这一把把镶嵌着红宝石的短刀,带走了他们南邑儿郎的头颅。

    “带你进烛都,然后我一个前骠骑将军、你一个正三品参将,一起双双下诏狱?”傅九襄似笑非笑,他的眉眼本就生的犀利,眼下带着笑,更是显得格外不羁。

    千山低头,一脸执拗,就是不肯单独留在北疆。

    傅九襄起身,将那把匕首随扔给了千山,“北疆有八城,蛮族人来势汹汹,如今不过是破了两城,他们不会就此罢休”

    “黑骑军近日不宜上战场,这场战役注定只能苦守,千山,烛都无论来了谁我都不放心,我把你放在这里,就算是死,你也要给我守住仝城,今日我将蛮族打出了狼居胥河,明日若有一个蛮人跨过狼居胥河,我要你亲砍下他们的头颅,告慰我们死去的弟兄,千山,你做是不做!”

    傅九襄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寂寥孤傲,但又是如此坚毅,就算如今他被革职、就算他此刻已经不是北疆八城的骠骑将军,他也依旧将八城扛在了肩上。

    千山眼眶一热,明明,这场战役他们黑骑军并无过错!

    凭什么,这场战乱的过错要堆在他们身上!

    “傅千山,将在外,军令你受是不受!”傅九襄扭头发问,这声音振聋发聩。

    千山单膝跪地,将腰间的佩剑抽出,“卑职誓死守住北疆八城,将军此行万望珍重,北疆八万黑骑,定血溅轩辕,死守八城!狼居胥山的风吹不垮黑骑军的斗志,狼居胥河的水冲不散黑骑军的热血,蛮族刀下被拿走的每一位南邑儿郎的头颅,我们都会为他们讨回来!”

    傅九襄拿起挂在帐内的水鬼刀,走到帐外,猛地吹了声口哨,苍茫大漠上从四面八方都传来狼吟,带着滔天的压抑在戈壁上咆哮、嘶吼、拉扯。

    傅九襄没穿盔甲,他只在白衫外披了一件宽大的黑袍,黑白相接下他的容颜肃杀,墨色的长发缠绕在脖颈,又与苍茫黑云交织,他就像是一位彻彻底底、完完整整生在戈壁、长在戈壁的玉面修罗,鲜血是浇灌他的养分,他在虚无与深渊中挣扎摩挲。

    他找不到归路,烛都不是他的归路,但却是他必经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