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莫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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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北王可在里头?”

    偏殿外传来福鹤的话声,松童前一刻才被凶神恶煞的傅九襄吓了一跳,且他家公子也在偏殿里头,他是生怕殿里头出了什么岔子。

    “王爷在里头,对了,福公公,我家大公子从皇后娘娘那走过来衣裳湿了,正在里头换衣裳。”松童解释了一句。

    福鹤心领神会,一拍脑袋,心里头也紧了紧,生怕两位爷在里头冲撞了,这一位是苏家大公子,一位烛都的霸王,可都不是好惹的祖宗啊!

    “王爷,大公子,二位可都在里头?”福鹤是顺帝身边的老人了,平日里已经很少有他亲自出马请的人了。

    宫中的后妃皇子、朝野中的文武百官,见着了福鹤无不都是要尊敬地喊一声‘福公公’,能让福鹤如此毕恭毕敬伺候的主子,找遍烛都皇城也不多见。

    “福公公稍等,本王正在”

    傅九襄这话时眼神在苏知玺身上转了一圈,他微曲的挑着苏知玺的衣袂,似笑非笑道:“本王正在理衣裳呢。”

    苏知玺是个冷心肠的人,神情极淡,就算对上傅九襄风流惯了的戏谑,也只是面不改色的将定北王中的衣角扯回来,“听闻王爷跪了一夜,可如今看王爷风姿绰约,模样清朗,想来是偏殿炭火正旺,竟将王爷在北疆的一腔热血又给勾了起来。”

    傅九襄懒洋洋地坐回了胡床上,一双腿卷曲着,抬头,带着笑意的眼睛似探究、似打量,又带着深不见底的幽褐,沉默片刻后,就听他故作惊讶地道:“本王的韵事,竟然都传来了烛都?这可真是荣幸之至。”

    那带笑的打趣模样,真是不要脸得很。

    早就听闻定北王是个无法无天、嚣张浪荡的猢狲,今日一见,果真是一如传闻,没有半份虚假。

    苏知玺拢了一把散下来的长发,如玉的双在墨发间穿插,无端端带起了一股风情,知是这殿内炭火着实烧的旺,还是这连着跪在高堂镜前跪出毛病了,傅九襄竟然觉得,那双,若是握住别的什么,无论什么,都很好看。

    如果在自个儿身上,就更是人间美事了。

    傅九襄轻咳了一声,单拢拳,望向了别处。

    “王爷,陛下召见你呢。”苏知玺的衣裳早已穿好,眼下他已翩翩然半跪在了火炉旁的软垫上,在案几下摸索出了一套茶具。

    傅九襄起身,径直往外走去。

    “王爷,”苏知玺捏着瓷盏,唤住了傅九襄,“您脸怪红呐。”

    傅九襄浪荡十多年,生平第一次,脚底打滑,踩了水,湿了鞋,他没有转身,而是在原地挑了挑眉,继而又露出了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兀自推门出了偏殿。

    人走后,殿内骤然空了下来。

    原本还正襟跪着、礼数周全的苏知玺就像是凭空卸了那股气,整个人都蜷在了一起。

    “松童!”

    “哎,大公子,您这是怎么了!”松童进屋,就见到苏知玺将身子都撑在了案几上,面色青白。

    “回府。”

    “咱们不等五殿下了?”

    苏知玺摇摇头,“给殿下留个口信,就我旧疾发作,先回了。”

    风雪不停,今日进宫前苏知玺身子就有些不适了,且从椒房殿一路走过来,湿漉漉的衣裳黏着穿了一路,更是寒气侵到了骨子里,再加上方才同傅九襄争锋相对的一番话,更是耗尽了苏知玺的心力。

    在回相府的路上,苏知玺就撑不住睡了过去。

    直到马车停在了相府前门,松童找来了老管家,苏知玺才幽幽转醒。

    相府佛堂内,苏郎仪大夫人罗婉柔正在念佛经,在听到下人禀报‘大公子回府了,在回府的路上受了风寒,身子有损’,罗婉柔中的佛经‘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睁眼,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才吩咐道:“雀奴既然病了就请丞相递牌子去宫里请个御医吧,过府给好生瞧瞧,如今天寒,得好好保养身子才是。”

    罗婉柔这话时语气和缓,只是那读惯了佛经的和善面容中却看不出半分焦急。

    丞相府中的下人早就习惯了主子的怪异,听了主母的吩咐,也只是低着头匆匆出了屋子。

    等丫鬟都退出去了,罗婉柔端庄、冷漠的脸上才浮现出了一丝其余的神色,她看了眼贴身嬷嬷,轻叹道:“我佛慈悲,可这世间浮生万物皆是苦难,佛又该如何渡?”

    “嬷嬷,你这人呐,挣扎在阴诡地狱中,倒还不如死了呢。”

    “大夫人,这话听着就晦气,您别了。”嬷嬷将桌上的佛珠递给了罗婉柔,又重新燃起了白檀香,满屋子檀香缭绕,打碎了满室的阴冷浮躁,只留下一片宁静。

    “陛下,您没见过战场上的北疆吧?连绵的戈壁上遍地尸首,鲜血染红了每一块砂砾,就算是北疆最狂野的飞沙走石都吹不散北疆的血,罪臣刚从那样的阴诡地狱中回来,就算是如今,罪臣依旧能在耳边听见北疆兄弟的哭喊声,他们不想死,他们能死在和蛮族人不死不休的战场上,但他们不想死在足同胞的阴谋诡计下!”

    傅九襄单膝跪地,他猩红着眼眶,死死盯着顺帝,言辞激烈,一字一句都像是沁着血的匕首,专往顺帝最无奈、最痛悔的地方扎。

    “够了!”果然,顺帝听不下去了。

    “朕召你回来,不是听你这番话的,北疆,是朕对不住,是朕对不住,”顺帝转身,语气又低了几分,“在野,是朕对不住北疆。”

    傅九襄握拳,用力锤了一拳地面,悲愤高歌:“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成泥。狱户春而不草,独幽怨而沈迷。兄九江兮弟三峡,悲羽化之难齐。”

    他的兄弟都在北疆,以身为矛,以背为盾,驾着铁骑,筑起了那道铜墙铁壁,是他无能,明知前路凶险万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位又一位的将士马革裹尸。

    顺帝听懂了傅九襄话里的意思,他语气中带着黯哑和无奈下的妥协,“阿野,你在怪朕!”

    “罪臣不敢。”傅九襄磕了响头。

    “反了,反了,一个个都反了!”

    傅九襄口中着‘不敢’,但那通身溢出来的桀骜不逊,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他不服,他不认罪!

    他何罪之有?

    自从入冬后,北疆时不时就要忍受蛮族人的骚扰,傅九襄带着黑骑军三进三出蛮族腹地,硬是在入冬前狠狠震慑了蛮族人一把,他甚至三夜未睡,爬在蛮族人营地外,在凄厉的夜风下带走了蛮族将领的头颅。

    镇守北疆,傅九襄铁骨铮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八万黑骑军!

    但这又如何?

    他在北疆出生入死,带着弟兄们刀山火海都淌过去了,但他们又换来了什么?

    他们只换来了一袋又一袋缺斤少两的粮食,甚至到了最后,騪栗都尉带来的竟然是腐坏的粮食!

    黑骑军无意间吃了腐坏的军粮,不过几日,病的病倒的倒,就那一次,傅九襄气不过,连夜带着亲卫去了亗城抓捕騪栗都尉。

    但就那一夜,就那一夜,他只是离开了那一夜。

    仝城、平城就被破了。

    破城后百姓们的哭喊声在北疆飘散了整整一夜,来不及逃走的老弱妇孺被割下了头颅,蛮族人炫耀般的将头颅堆在城门口。

    傅九襄赶回仝城时,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黑骑军麻木地朝每一个蛮族人砍过去,但蛮族人太多了,仝城逃散的百姓太多了,傅九襄在那一刻甚至都不直到自己该做什么。

    他意识涣散地骑在马上,望着前方的人间修罗场,蛮族人笑得那么嚣张、那么快活,他们举起的弯刀对准了南邑的好儿郎,起刀落,那是黄泉路上消散不去的血仇,死不瞑目。

    那夜,傅九襄只记得他举起了水鬼刀,振臂高呼,带着誓死的决心和不死不休的仇恨,“杀!”

    “杀!杀!杀!”他身后的黑骑军呼喊着回应。

    黑骑军仿佛踏雷而来,从压城的黑云中一冲而出,水鬼压境,戈壁滩上狼嚎阵阵,那是飞驰在北疆的雄鹰,鲜血浇灌着他宽厚的羽翼,无辜惨死的南邑儿郎成了他勇往直前的滋养。

    傅九襄呼吸灼热,胸腔不断起伏,压抑不住的怒火喷涌而出。

    跪在一侧的傅乾辉往前挪了几步,“父王息怒,九哥刚从战场上回来,想来想来还未缓过来,言行若有不妥,还望父王体谅。”

    顺帝冷笑,“体谅?朕还不够体谅他?”

    “朕若是再体谅他,他是不是就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傅九襄梗着脖子,无比倔强。

    见他一副柴米油盐不进的模样,顺帝放软了语调,“阿野,朕有苦衷,你不是不知道。”

    “陛下严重了,您是万乘之躯,罪臣自知愚钝,担不上陛下的这句苦衷。”

    “你!”顺帝被气得直哆嗦,他语气急速道:“北疆一事,朕不会怪罪于你,此事朕定会查清楚给你个公道,只是,你总得给朕时间!”

    傅九襄语气淡淡,“如今朝堂丞相独大,北疆兵败案都能以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身上,公道二字,微臣早已不奢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