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楼塌
今日停风雪,宜外出,宜远游。
苏知玺端坐在书桌前写字,松童半跪在他身前,仔细讲着今日外头发生的事情。
在听到傅九襄抽了李燃三马鞭之后,苏知玺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见主子心情好,松童也忍不住多嘴道:“奴才瞧着那定北王真是个性情中人,定北王同那北疆来的騪粟都尉关系很好吧,要不然没这个魄力敢在宫门口就为都尉大人出气。”
苏知玺摇头,“非也。”
松童不解。
苏知玺写的有些累了,他放下中的紫毫笔,轻轻揉着腕,“据我所知,薄守义刁钻圆滑,擅长钻营,傅九乃镇守一方的大将军,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怎可能与这种蝇营狗苟的官员为伍?”
“那定北王为何还要在宫门口殴打李燃?”
“他不是为了薄守义抽李燃,他是为了北疆。”苏知玺淡淡道。
或许朝堂中许多人都会猜测傅九襄是否是因为同薄守义关系亲厚,才同李燃大打出,但苏知玺确实一阵见血就看明白了傅九襄心中所想。
苏知玺望着窗外挂在屋檐的冰柱,又道:“薄守义进烛都,对傅九襄来,未必是好事。”
松童瞳孔一震。
朝堂中的事情松童打听不到,他虽然不知道苏知玺的是真是假,但主子未曾出府就能猜到这个结论,实在是九曲玲珑心。
外人或许只知苏家公子容貌无双,但松童从伺候苏知玺,最是清楚他家公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满腹才情。
苏知玺十岁能裁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沁鬼神。
只不过,他的身份注定他只能成为相府养出来的一只金丝雀,戴着细细的镣铐,被困在相府的温柔乡中,成为苏家那金枝玉叶的大公子。
今日的朝会足足开了三个时辰,散朝后年迈的大人控制不住的腿脚发软。
朝堂上薄守义对傅九襄控诉连连,官员们或提出严惩傅九襄,或严明证据不足应当调查后再来定罪,一时间各方声音层出不穷。
丞相一反常态,始终保持沉默,李孟因着李燃一事,只想着如何将此事搅和的更乱,三公尚且不能齐心,更别下头的官员了。
最后还是顺帝一锤定音,直言‘薄守义所言有待商榷,傅九襄禁闭于王府,过后再议’。
此话一出,百官都懂了。
一句‘过后再议’,已是告诉众人无论傅九襄有何罪过,此事都翻篇了,不要再提。
下朝后,先行一步出宫的文官各自感慨,定北王果然倍受陛下宠爱,在北疆犯了如此大的罪过,只要在高堂镜前跪一夜就好了。
没掺和到这其中的官员在心里头庆幸,没在这场风波中惹恼了傅九襄;而在北疆一案中弹劾得最起劲的文官欲哭无泪,如今傅九襄被罚禁闭,日后他若是缓过来,他们这批文官首当其冲撞在了这位祖宗面前。
谁家欢喜谁家忧。
这边李燃跪在金銮殿前,来往众人皆鄙夷的望着他。
平日里李燃仗着他老子是太尉,没少在人前作威作福,今日一朝落马,一时间成了众人的笑柄。
其实他喝酒误事,可大可。
再加上薄守义是个会来事的,此趟进都,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将傅九襄拉下马,其余人能不结仇就不结仇,早在散朝后他就找到了李孟,给了李孟台阶下。
“太尉大人,昨夜是微臣不守规矩,竟然在宵禁过后要求进都,给郎中令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
“薄大人的哪里话,是我那儿子不成器,耽误了薄大人的要事!”
两人一番寒暄,李孟心中大石落地,连这当事人都不在意了,再加上顺帝如今被北疆扰的烦忧,李燃犯的错大可往‘轮值当夜喝酒误事’上推,罪不至死。
想到此,他更是看薄守义顺眼,觉得此人很是灵。
他随口提了一句,“陛下爱重定北王,今日你弹劾他,恐会不顺,你可有后?”
薄守义一阵苦笑,他已是冒死进都,北疆军粮是有问题,但那败坏腐烂的军粮,却是的确与傅九襄无关!
他进都,一半是为了想在烛都挣一份前程,剩下的一半,却是因为——他在北疆,早已没了容身之地!
在那批坏了的粮食送到傅九襄军营中时,薄守义在傅九襄心中,就早已定下了死期。
从傅九襄连夜进都,薄守义没有将他拦下来开始,他就成了那批人中的弃子。
薄守义失魂落魄地走在烛都皇城中,耳边不断回响着方才在金銮殿外头听到的讥笑,那群官员在他弹劾傅九襄时喊得声嘶力竭,一听到顺帝‘容后再议’便立马偃息旗鼓,转头就来抨击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进都状告定北王。
证据,律法,公正,那群文官道貌盎然,文质彬彬的皮囊下都是不可见人的黑心烂肺。
何为天理公正?薄守义放声大笑。
薄守义输了。
他放一搏从北疆来烛都,徒在朝堂中劈开一道裂缝,北疆兵败,傅九襄明明难辞其咎,但这又如何?
傅九襄依旧是傅九襄,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定北王。
他掉不下高台。
“哈哈哈哈哈!”薄守义抬头望着灰扑扑的天,这皇城,也不过如此!
薄守义守在宫门口,直到官员都走完了,才看见穿着一身黑衣的傅九襄不紧不慢地从远处走来。
少年郎眉眼沉沉,带着尘埃落定的释然与沉静。
再看到薄守义后,他难掩怒色。
“定北王,今日朝堂状告您,对不住啦!”
“北疆军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个騪粟都尉究竟在干什么!”傅九襄眼眸充血,厉声发问。
薄守义笑的喘不过气,他被傅九襄提了起来,双脚不着地,头脑充血,他双紧紧抠着傅九襄的,一字一句道:“傅九襄,你不过托生在了好人家你若是没了定北王这个称号又算什么!”
“陛下宠爱你,我我斗不过你我认输!”
“不过,你在烛都的夜里可睡得着?北疆被破的两座城,那些死了的百姓夜里可会在你梦里哭?”
“傅九襄,那些人,那些无缚鸡之力的人,都是因为你死的!都是因为你死的啊!”
“哈哈哈!”
傅九襄用力掐着薄守义的脖颈,他眼眶猩红,脑海中尽是北疆战场上的修罗地狱。
血那么红,雪那么厚,就连呼啸的风中都带着消散不去的血腥味,死去的将士和百姓的尸体堆积在一起,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尸山遍野。
“死了那多人,死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傅九襄盯着薄守义,想从他眼中看出一丝亏欠。
没有!
薄守义的神情麻木,他就像是没有心的怪物。
傅九襄松,薄守义跌落在地上,他似乎已经疯了,笑的癫狂放肆,“是啊,北疆死了那么多人,我要是死了,他们就都是我的陪葬,傅九襄,我不亏!”
“而你?”薄守义站起了,摇摇欲坠地指着北方,“那里将会是你此生的亏欠!”
傅九襄的滔天怒火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骂薄守义,何尝不是在掩饰心中的愧疚,他驻守北疆,自诩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南邑,但经此一战,确实再没有脸敢自己正气浩荡。
“傅九襄!”
薄守义往前走了几步,回头,他沟壑的一张脸早已看不出悲喜,望着人时只能扯出一张勉强的笑容,只是那笑看上去却格外可怖,带着将死之人的解脱。
薄守义指着天地,高声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高堂镜,你进错啦!”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高堂镜!白发悲!尽此生!”
“哈哈哈,傅九襄,我看着你呐,我看着你这个定北王,还能做多久!那些恨你的、妒你的、杀你的,都在看着你啊!”
薄守义疯了。
或许,从他在顺帝登基,被遗忘在北疆八城的风霜中时,他就疯了。
他想要王权富贵,想要平步青云,想要高人一等,但半生都在碌碌无为,现实与期盼的落差终于让他走上了一条绝路。
傅九襄知道,薄守义只是棋盘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甚至这枚棋子如今已经废了。
但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亲捣毁这盘棋!
朝堂上薄守义的告发就像是一场笑话,顺帝轻飘飘地扫过去了,再没人在朝会上提起薄守义。
就这样过了好几日,待在悬泉置中的薄守义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丞相府中,苏郎仪端坐在太师椅中,听着下属禀报此事。
过了许久,苏郎仪默然了一声:“废物。”
轰轰烈烈的北疆兵败案,至此告一段落,原骠骑将军革职回烛都,掌管烛都五万兵马的细柳营守将车骑将军赵熙赴北疆代掌八万黑骑军,成为新的北疆枭雄。
历史总是如此,且看他高楼起,且看他高楼坍。
至于傅九襄,倒是成了真真正正的富贵闲人,被关在定北王府中,终日喝酒舞剑,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落在旁人耳中,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