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局中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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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烛都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丞相家那位清冷如谪仙的大公子,竟然进了昭狱,领了个廷尉史这样不大不的官职,每日按时上昭狱点卯,一向低调的苏知玺骤然间成了烛都高门子弟茶余饭后的谈资。

    至于那第二件事,自然离不开从北疆回烛都后便带起阵阵腥风血雨的定北王了。

    定北王爷又被监察院的文官参了。

    三道‘都城大道纵马、禁闭期间私自出府于摘星阁下作乱、藐视圣旨律法’的奏折,将傅九襄喷成了个筛子,文官们骂的酣畅淋漓,顺帝看完奏折后一言不发,片刻过后,坐在高堂镜中的顺帝在无人注意之际笑骂了一句‘兔崽子’。

    傅九襄被文官参奏的消息自然瞒不住,刚下朝,这消息就被各方人士养的探子有意无意送进了王府中。

    得知此消息时的傅九襄正在庭院中练剑,白霜满地,冰花成柱,一株红梅孤零零地伫立在院中,傅九襄中握着一杆红缨枪,银枪如游龙般卷起一阵疾风,他穿着劲装,脚底的黑靴扫起地上的白雪,白雪在疾风中翻飞、舞动,他健壮的腿猛地朝那棵梅树抡去,银枪撑起了他的上半身,瞬息间傅九襄整个人都腾空飞跃,银枪被他稳稳当当地插在了庭院泥地中,而傅九襄则轻盈地立在了红缨枪上,黑发不安分地贴在额前,唇间叼着一枝梅花,少年意气风发,举投足间皆带着睥睨四方的桀骜与不羁,银枪周围白雪依旧,无半点泥污。

    好一个风过无痕,踏雪寻梅!

    “主子,宫里来消息了。”青山拿着傅九襄的外袍候在一侧。

    傅九襄脚尖轻点跳了下来,随口嚼着方才叼在嘴里的梅花,他伸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青山将外袍搭在他肩上,低声道:“陛下宣您午后进宫。”

    “又进宫?”傅九襄不满地挑了挑眉,“陛下老人家这么闲?三天两头找我麻烦?”

    青山:“”

    主子,您做了什么心里头真没数?

    陛下罚您禁闭王府,您偷跑出去喝酒就算了,还直接无视烛都官道法,大晚上的从玄武大道上打马而过,这不是给朝堂上那些每天吃多了盐闲的没地方使劲的文官找事么?

    进高堂镜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傅九襄前不久才轰轰烈烈地在台阶上跪了一夜,宫女们谈论这位定北王的余温还没过去呢,就又见到了这位容貌英气、气质冷冽、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煞气的王爷。

    福鹤亲自去领的人,宫里头要看人颜色,这些没跟的太监称一,就没人称二了。

    外头人只看得出傅九襄兵败北疆,待罪进都,跪在高堂镜前都没能见到陛下一眼,虽陛下没要了他的命,但傅九襄在圣上跟前没了荣宠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了。

    只能,看到这一层的官员眼皮子太浅,猜不透顺帝的心。

    作为常年伺候在顺帝身边的一等太监,陛下对这位定北王的宠爱,福鹤可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傅九襄如今被罚禁闭又如何?没丢了命,那就怎么作都没关系,毕竟恢复荣宠,不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么。

    “王爷,陛下就在里头,容奴才进去通报一声。”福鹤推开大门,带着傅九襄走进了外室。

    傅九襄点头,他虽然在外名声有些混账,无法无天,但在福鹤面前倒还算恭敬,毕竟从他十岁那年进宫,照看他最多的就是这位陛下身边的大公公。

    “有劳福公公了。”

    傅九襄这个人,若是好好话,那叫一个雅正有礼,通身的戾气都被他收了起来,剑眉星目间都带着温和的笑意,更别今日他为了进宫穿的人模狗样,一头长发规规矩矩地束起来,头戴玉冠,身上披的是御赐的黑虎裘,潇潇肃肃,爽朗清举,惹得宫女们羞红了脸。

    “人来了?”

    暖阁内,顺帝站在窗前凝视着外头纷飞的大雪。

    烛都的冬日永远都只有一个色调,或灰或亮,但都逃不过压抑的沉闷。

    天气好时白雪同晴光相映衬,空气中流动着跳跃的、金色的、夺目的光芒。若是天气不好,就只剩下了灰扑扑的朦朦烟纱笼罩在红墙绿瓦之上。

    过了午时,这天就开始落雪了。

    暖阁中炭火足,暖意如春,傅九襄候在外室,没过一会就热得后背冒汗,他安分了没一盏茶的时间,就自顾自脱下了虎裘,箕踞在软垫上,还随口叫住了一个宫女,轻佻的挑着眉戳着笑让人给他沏壶茶来。

    烛都皇城中的宫女,规规矩矩,平日里见着主子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哪儿见过傅九襄这样不正经的王爷,愣是被他得脸红脖子粗,忙脚乱地替他泡茶,在傅九襄注视的目光下,差点将茶水泼到了他身上。

    “哈哈哈!本王长得如此吓人?”傅九襄忍不住打趣。

    奉茶的宫女更抖了,一个不心,茶盏滚在了地上。

    “定北王恕罪!奴婢失仪了!”宫女立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傅九襄在心中无辜地想道:我可什么都没做,宫里头的人,连个宫女都如此娇弱不成?

    跪在地上的宫女欲哭无泪,只在心中懊悔:她就不该被定北王那张俊俏的脸给骗了,这哪里是个金枝玉叶的王爷啊!这明明是个不能惹的顽劣祖宗!

    “阿野,又胡闹了!”顺帝轻咳了一声。

    傅九襄收起了那副浪的不着边的模样,拍了拍衣襟,起身,朝从内室中走出的顺帝行礼,“陛下万福金安,微臣等的有些烦闷,让陛下见笑了。”

    瞧瞧这人,明明是自个儿闲不住调戏了高堂镜中的宫女,到头来还义正言辞地将过错悄没儿声推到了顺帝身上。

    顺帝早习惯了傅九襄的泼皮无赖,他抬,语气淡淡:“过来些,朕瞧瞧你最近过的如何。”

    “烛都佳人美酒数不胜数,微臣快活的乐不思蜀,今儿不是还有文官上折子参臣么,陛下不用瞧也该知道微臣这日子过得不错。”

    顺帝:“”合着他还什么都没呢,傅九襄就好的坏的都给挑明了。

    在一旁伺候的福鹤听得忍俊不禁。

    插科打诨过后,傅九襄也没了先前的那分浪荡,顺帝急不可耐地召他进宫,绝对不会只是听他在这里几句混账话,想来,顺帝是想让他重归南邑朝堂了。

    傅九襄心里头亮堂,但却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他依旧装作一副回味昨夜荒唐玩乐好滋味的神情,满眼都是余味未了的轻纵,似乎毫不关心顺帝为何宣他进宫。

    作为一位帝王,还是一位立志于朝堂吏治改革的帝王,绝对容忍不下猜测圣心的臣子,就算权势滔天如苏郎仪,在顺帝眼前也只会沉默至上。

    为人臣子,多听少言,傅九襄可谓是将这四字看的通彻。

    “阿野,朕这朝堂,你如何看?”

    顺帝冷不丁发问,傅九襄后背一凉,他怎么看?直‘微臣觉得如今朝堂中丞相一遮天就差黄袍加身改朝换代了’,他今天怕是会死在高堂镜。

    但若不这样?他还能怎么?

    南邑朝堂权臣当道,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可是民间黄口儿都知晓的事实。

    傅九襄不认为他违心的掩盖事实,顺帝就会放过这个话题,今日顺帝在高堂镜中骤然发问,想必,有些事情已经提上了章程!

    如若多多错,还不如劈开虚伪的事实,直接划开腐烂的脓疮,还显得了当畅快!

    傅九襄单膝下跪,沉声道:“陛下,微臣驻守北疆五载,远离朝野,如今骤然回都,心中唯一感慨,不过是如今臣不是臣,君不是君,江山社稷岌岌可危!”

    “放肆!”顺帝怒声大吼。

    福鹤赶忙跪倒在地,高呼:“陛下息怒!”

    傅九襄寡言,神情却无比坚毅。

    “陛下,微臣不懂朝政,但在北疆打战,对上敌军,无论胜败,臣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带着底下的将士往前冲,战场上将士或许会伤、或许会死,但同敌人之间不死不休是唯一的归宿。”

    “您同敌人讲道义,敌人可不会在战场上软。”

    顺帝拧眉,“朝堂中的可都是同袍,阿野,你过于戾气了。”

    傅九襄心中对此不屑一顾,他毫不留情地道:“在微臣心中,想要我命的就都是敌人,对付敌人,刃三千又何妨?”

    顺帝盯着傅九襄凌厉、冷漠的眉眼,突然有点记不起来当年那个捏着他龙袍一脚,怯生生问‘皇伯伯,我父王去哪里了’的傅九襄长何模样了,那样柔软、淘气、又爱撒娇的九襄真的存在过吗?

    “朝堂中,你杀一人,便会牵连出十人。杀十人,牵连出百人。杀百人,或许朕这看上去固若金汤的朝堂将会不复存在,届时文武百官皆下昭狱,若如此,何人能替朕肃清朝野,何人能替朕镇守边疆?”顺帝厉声发文。

    傅九襄抬头,一字一句道:“杀一人、十人、百人又如何?难道陛下这诺大的王朝,竟只能仰仗那一位、十位、百位在其位不谋其事、蝇营狗苟、满心钻营的人不成!”

    “更何况,那固若金汤的朝堂,真的存在吗?看上去的太平终究是水中花镜中月,陛下,自欺欺人的事情,微臣不屑去做。”

    顺帝愣在了原地,刹那间,他突然生出了挫败的无力感。

    他竟然,还没有一位少年郎看得透彻

    他在这皇位上坐太久了,久到已经忘了当年他初登帝位之时也是有一番雄韬伟略,野心勃勃,想要将这腐朽的南邑朝堂重新换一番天地!

    到头来,他却还是被困在了这皇城高位上,无力地挣扎,最终成了脚下臣子的困兽。

    哈哈哈!真是可笑、可悲、可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