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落云端

A+A-

    谢韩病逝的消息传到了凉州。

    傅九襄站在凉州边界的黄沙之上,久久未发一言。

    他曾亲自送走了自己的恩师,傅九襄以为那会是他送别的结束,却没想到,那只是开始。

    “主子,咱们要回去吗?”

    傅九襄望着远处升腾而起包裹着黄沙的青烟,心底突然变得无比平静,在这条路上走着,他们总是要不断告别,告别之后,他们还是要继续往前走。

    告别,是他们活在这世间,便一直在做的事情。

    “奉常大人病逝,我理应回去。”

    谢家流放了,谢韩府上并无亲眷,定北王府和谢韩交好,如今傅九襄不在烛都,苏知玺便留在了谢府,操持着谢韩身后的一应事务。

    顺帝感怀谢韩其功勋,特地在谢韩死后停朝一日,奉常病逝,巨朝哀恸。

    自谢韩病逝后,谢府外便聚满了前来吊唁的书生,白菊将谢府围成了一片花海,书生们知道谢韩无后人,便自发地站在了谢府外头替谢韩守灵。

    苏知玺与谢韩非亲非故,守灵的事轮不上他,他也无法进入谢家宗祠,光见柏便与他在前院招待前来吊唁的来客。

    谢韩的尸首停放在后院,后院除了一位平日里照顾着谢韩的老管家,再无他人,一片冷清。

    光见柏忍不住感叹道:“这谢家也是风光了百年,可到头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家之主临死之际,身边竟无一人照料。”

    “怎么,你要可怜他们?”

    光见柏耸耸肩,“怎么可能?”他一脸淡漠,眼中不见半分悲悯。

    “我观是南阎浮屠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罪。”光见柏语重心长地道:“雀奴,我瞧众生,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光见柏这个人,那颗心似乎生下来便是冷的,谁也捂不热,可他偏偏又喜欢装作一副热心肠的模样,渡不了己,也渡不了人。

    到头来就只换得了一个自欺欺人。

    “三殿下到!”

    谢府外一声惊呼,一阵喧哗。

    听到动静,光见柏和苏知玺对视了一眼,陛下竟然愿意让傅乾毓出宫?

    “咱们这位陛下,到底是年纪大了,心肠有些软啊。”光见柏一声轻叹。

    自从宫变后,傅乾毓便被幽禁在了宫中,顺帝不肯见他,就连谢棠死的那日,顺帝都不肯松口让傅乾毓去见她最后一面,可如今谢家最后一位在朝之人去了,昔日祸乱犹如过眼云烟,大有一扫而空的架势。

    苏知玺轻声道:“如今朝中改革在即,已经不是一人能够撼动的了的局势了,如今你我,皆局中洪流,高位与蝼蚁,不过是洪流之下的一抔土,济身,终有一日,你我都会死的。”

    傅乾毓早没了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佝偻着身子,身后跟着两名随行的太监,皆不是他从前的侍从。

    见到了人,傅乾毓也只是淡淡地颔了颔首,一言不发沉默地往前走着,来客们一时都不敢相信,从前戴金冠、穿华服的三殿下竟然变得如此憔悴落魄,乍一看上去瘦骨嶙峋面色沧桑。

    他走到了停灵的正厅,神色也不见半分哀戚,他只是怔怔地站在谢韩的棺木之前,眸光涣散,犹如在太虚神游。

    府中下人们沉默地领着前来吊唁的客人进来上香,谢韩虽然以铁血段推进改革惹得朝中百官不快,但如今人死如灯灭,还是有不少人对谢韩心存敬意,前来送他最后一程。

    “你家定北王,怎么不来?他与奉常不是忘年交么?”

    苏知玺叹气,“阿野面冷心热,如今老大人去了,指不定心里头不痛快。去年入都不就他便送走了恩施白愈,如今一年未过,又送走了奉常大人,哎。”

    谢府内挂着满廊的白绸,下人们路过时皆神色悲痛,头顶的天也是雾蒙蒙的,一眼望过去,只觉得整个人、整个府邸都被笼在一片阴雾之下,来来往往路过的不是人,是被提着线行走的傀儡,廊上挂着的不是白灯笼,而是一具具黄泉白骨,趴在那麻木地笑着,淌着淋淋的血水。

    “外祖父死的时候,只有你一人?”

    傅乾毓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苏知玺身后,他垂着眼眸,有气无力地问道。

    “回三殿下话,奉常大人病逝时,定北王府的大夫也在谢府。”

    “呵呵。”傅乾毓阴阳怪气地道:“如今谁不知道,那傅九襄与你苏知玺,水乳交融,定北王府都要姓苏了,你们还分什么彼此?”

    苏知玺不欲理会傅乾毓,听他完,抬脚便想离开。

    “苏知玺!”傅乾毓突然叫住了他。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苏知玺,蓦地,突然放声大笑了出来,这笑声在萧条安静的谢府下显得万分诡异,一时间就连苏知玺都在想,这人是不是疯了?

    “你攀上了傅九襄,从今往后算是顺坦了!你当真是聪明啊,老五一心也想巴结傅九襄,可到头来,成功的却是你!哈哈哈!苏知玺,我谢家出事,你们苏家高兴了吧,老五得意了吧?哦,不对,不止老五,如今老四也是风光的很啊!一朝得势,人嘴脸,我呸!”

    傅乾毓张着双,歇斯底里地笑道:“可我看你们,都不过是——挑梁的丑,早死的命啊!傅乾安、傅乾辉,我一直在看着你们、一直在看着你们啊!”

    “荣华富贵、天子权利,不过是黄粱一梦转头空,走狗狡兔或死烹!”

    “苏知玺,你走,你走!从前我瞧你是烛都最上不了台面的瘦马,可如今,你竟是比我们兄弟几个,都要自在,你命好啊!傅九襄肯把你放在心上,那是你命好啊!”

    傅乾毓笑的整张脸的扭曲了,他披头散发地站在院子中,全然不顾他是在他外祖父的灵堂上撒泼。

    苏知玺冷冷地望着傅乾毓,“济身,瞧见没,废物的下场,就是这个。”

    造反败了又如何,既没有勾践卧薪尝胆的本事,便不要妄想那通天的命途,苏知玺听着傅乾毓在身后大喊着‘老天爷’、‘狗天命’,唇边浮现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天上飞的,不一定是凤凰,也可能是误入通天大道的麻雀,风一吹,便从云端——

    跌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