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生死命
苏知玺的眸光逐渐淡了下来。
生老病死,人各有命。
他扶着门框,神色平淡地道:“我去换一身素净的衣裳再去奉常大人府上吧。”
苏知玺出门时碰上了住在定北王府的光见柏,两人打了个照面,光见柏回了烛都后便再未过问过朝政半句,自然也就不知谢韩病重的消息。
他还是见苏知玺面色不虞,开口问了一句,才得知谢韩原来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
光见柏一声轻叹,“当真是世事无常。”
他将目光落在了苏知玺身上,“我瞧着定北王去了凉州,你眼底青了一圈,你到底也要顾好自个儿身子才行。”
苏知玺笑道:“比起从前,我如今已好很多了。”
“这倒是。”光见柏同苏知玺一起往外走去,他想起此前苏知玺的境况,再看看如今,也只剩下一阵感慨。
“雀奴,你如今过得很好。”
“日后跟着定北王离开这里吧,咱们都离开这里,离这儿远远地,再也不要回来了。”
苏知玺同光见柏并肩走着,他们经常这样走在烛都的街巷中,岁月与他们而言仿佛没有任何改变,从幼时开始便相互依偎着取暖,到如今苏知玺身边有了傅九襄。
“我原本以为,你这次离了烛都,便不会再回来了。”
光见柏一声轻叹,“原打算是不回来了,可途径儋州见了位老熟人,又觉得尘缘未了,我该回来一趟才行。”
“儋州?你见到覃隽了?”
“你还记得他?”
像覃隽这种人,出了烛都,光见柏以为苏知玺连他的影子都记不住才是了。
“听阿野起过好几回,在相府上也尝尝见到他。”苏知玺语气淡淡地,瞧不出喜怒。
可光见柏与他认识了十多年,瞧着他微微低垂着的眼眸以及似笑非笑的眼角,便知道他这话多半夹了些味道。
苏知玺真正淡然自若的时候,一双眼睛就像是映了一圆月的黑井,无波无澜;但他心底藏着事的时候,那双眼睛中变回倒出一丝半分黑影,眼睫轻颤。
苏知玺不是圣人,藏不了七情六欲。
光见柏戏谑地望着他,“我记着,那覃隽与你,也无什么仇怨吧?”
苏知玺再没话了。
傅九襄,私底下夸过覃隽许多次。
他都记着呢。
不知不觉,苏知玺就和光见柏走到了谢府。
昔日恢弘气派的谢家大宅已经被抄了,谢家百十口人在谢韩的一力周旋之下留了条命出了烛都,谢韩如今住的宅子,早已不是从前谢琨住的地方了。
苏知玺进来尝尝登门,谢府的下人已经都认得他了,见着他上了门,招呼了一声便领着他往内院走去了。
“这奉常怎么也是九卿之首了,住的宅子怎连你在城郊那处的私宅还不如?”
“光禄海怎么也是三公之一了,在朝不也混的如此落魄?”
听到这话,光见柏嘿地笑了一声,“你这嘴,倒是一年比一年牙尖嘴利了。”
“半点不肯饶人了这是。”
苏知玺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得,我这就闭上嘴巴,安安静静地去探望咱们这位清正廉洁的奉常大人!”
屋内很安静,谢韩躺在床榻上,身边只站着一位年迈的管家,见着苏知玺来了,微微鞠了个躬,刚想些什么,便谢韩睁开了眼睛,“是雀奴来了?”
他的目光浑浊,双伸出来时干枯消瘦。
苏知玺往前走了几步,“老大人醒了?是在下吵到您了。”他蹲在谢韩跟前,道:“我让沐羽过来给您诊脉。”
谢韩摇了摇头,他的喉中仿佛裹着浓稠的痰液,话时整个胸腔都像是一具破败了的鼓风,哼哼哧哧地漏着风。
“你坐着,我与你话。”
谢韩的覆在了苏知玺的头顶,他的掌干枯,但摸着苏知玺时却又显得格外宽厚温和,那是苏知玺从未体会过的慈爱。
“老夫独子早逝,愤而离都,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站在烛都朝堂之上。雀奴,那日初读九州赋,当真是老夫这半生,读过最为惊艳绝伦之作。”
“晚辈不才,在大人跟前班门弄斧了。”
“雀奴,你何必妄自菲薄。”谢韩幽幽道:“定北王有已逝的白老先生教导,昔年覃隽有丞相耳提命名,可独独你,大隐隐于市,你又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
“咳咳咳”
谢韩捶胸顿足,“我南邑朝,天下书生文人,何其多!若能早日进行官吏改革,何至于落到如今百官下狱、人头落地的下场!”
“雀奴,你可知道,我儿是如何死的?”
苏知玺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谢韩的力道实在是大,紧紧拽着他的双,目光发亮:“他死在了这个腐朽的制度之下,雀奴,可如今你我在做的,就是在催化这个制度,有朝一日若天下腐朽阴暗皆能大厦倾覆,老夫将死而无憾!死而无憾!”
苏知玺沉默不语。
腐朽是不会被摧毁的。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阴暗。
而他只想要跳出这个樊笼。
他与谢韩,从来都是道不同,只是偶然的、短暂的为谋了一番。
“雀奴,你做我学生可好?我要你做天下九卿之首、天下奉常的学生!可好?”谢韩神采奕奕,一时间从他脸上竟看不出半分疲态。
“雀奴,我问你,你做我学生可好?”
苏知玺抬头,望着谢韩,他想来沉着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动容,他生来没有父亲教导、没有母亲疼爱,可如今谢韩朝他伸出了,问他可愿意做自己的学生。
苏知玺突然很想笑。
这个世道,当真玩弄人。
“雀奴,你可愿意?”谢韩灼灼地盯着他,目光恳切。
“大人疼爱,雀奴有愧。”
“非雀奴不愿,乃雀奴不配。”
他配不上谢韩的肝胆中心,谢韩出世是为了谢家,可他站在南邑朝上,却是为了南邑的吏治清明呕心沥血。
他不是这样的正人君子。
他不需要教导他怎么走的师父,从前没有,往后也不需要了。
谢韩的缓缓垂了下来,静谧的屋内传来一阵叹息,谢韩轻声道:“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谁也不知道,他的这句感慨究竟是冲着谁了。
或许是叹他那早逝的儿子,又或许是叹谢家百年富贵清流、一朝流放的悲惨家运,谢韩合眼,闷声咳着,渐渐滑落在了床边。
尚未来得及再握一把苏知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