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安止
“安爷,到了。”
头戴三山帽的高瘦少年眯眼看着高悬泥金大匾,念出上面三个隶书大字——“缕仙阁”
他脸色青白,眼稍儿高高地吊着,看着像个痨病鬼,但翻身下马的动作极利索。
“咱家倒要看看,怎么扮仙人的。”
这位瘦竹竿就是六皇子殿下的得意人,安止安太监。
他官至五品,虽然品阶不高,但跟着六皇子有的是人奉承,比冷落监司的监正都体面。如今他奉六皇子钧令,来苏州采买明年陛下五十大寿的寿礼。
缕仙阁三楼,一幅幅绣品摆在眼前,奇花异卉走兽飞禽栩栩如生。
缕仙阁的绣娘们是苏绣中翘楚,极盛时曾有过片绣难求一绣千金的场面。
但苏绣自从十年前不再入贡品,地位一日不如一日,已经被蜀绣和湘绣挤到了旮旯里。当年“千金难买缕仙阁”的盛况也随着苏绣的没落成为昨日黄花,只能在梦中回忆。
想到这儿,老板叠精神,捏着十二万分的心伺候着,“大人,您看看这幅,这是缕仙阁镇店之宝。”
此次如果能被选做寿礼,不定会是一次转机。
一座双面绣的台屏映入眼帘,一面是怒放的牡丹,一面是凤凰浴火,凤凰的眼睛极传神,锐冷而炽烈,似乎在冰下燃火。
“这还是当年贞贤皇后要的,绣完没来得及取就出事了。”老板颇为唏嘘。
完,他不着痕迹地觑着安止脸色。
不出所料,安止神色淡淡地吩咐:“你好生收起来,日后自有人来取。”
老板诺诺应是,知道今日这是赌对了。
如果来的不是六皇子的人,他根本不敢把这一幅摆出来,双面绣虽然少但也不是仅此一幅。贞贤皇后是大宁开国之后尊谥最长的皇后,陵寝随葬也最为奢华,极尽死后哀荣。然而她干系永昌八年的谋逆案,自缢而亡,人人避讳不敢轻谈。唯有六皇子是贞贤皇后幼子,幼年失恃,拿这幅刺绣或可取巧。
安止不再看别的,取出一幅画来,“双面绣落地屏风,一面是万寿字,一面是团金龙。”
六皇子亲自写的一万个寿字,有的大如斗牛,有的微如芥子,不同字体和形态,簇拥着着正中一个大大的隶书寿字。
“绣的了吗?”
老板仔细瞧了,心里有数,但不敢轻易应下,“敢问公公,要几时送上京城?”
安止漫不经心地回答:“不急,如今才四月,明年这时候能绣成即可。”
时间宽裕,自然能绣成,老板连声应下来,又问清楚尺寸等等。
安止交待明白把画留下,转身要下楼的时候,脚步却顿住了,紧盯着一处。
“您喜欢这副?”老板紧走几步,躬身到一幅绣品前面,赔笑道:“这也是早些年订下的,一直没人来取,能被您瞧上是它的福分,不如您今日带走。”
一个男童牵着一个女童的手跑,追逐前面飞舞的两只鸽子。
他面色变幻莫测,老板一时拿不准这位是什么意思,鬓角沁出细密的汗,“这,这幅瞧着不眼,其实费的功夫不比那凤穿牡丹少,您看这两个孩子的头发,全是拿幼童的发丝绣上去的,当初定金就给了一千两银子。”
安止盯着女童发上的银铃,半阴不阳地笑笑,“咱家要看两个孩子做什么?还不嫌自己断子绝孙吗?”
老板噤若寒蝉,不敢再什么。
安止冷笑一声,带人扬长而去。
出了缕仙阁,两个同样扮的人从拐角转出,对安止一拱手,道:“安爷,的们去鹿鹤坊找不到那人,都他账房死了就回湖州老家了,是大前年开春走的。”
高子义老家湖州,但两年过去,他会不会又跑去别处?还能不能交了这差事?
但安止最先想到的不是这个,湖州两个字在他嘴里转了个圈,手无意识地收紧缰绳,引得马痛嘶一声。
他阴阳怪气地笑了,跟着的人齐齐了个寒颤。
“走,去湖州。”
马蹄声嘚嘚,一行人向西往湖州而去。
······
“七姑,哪敢劳动您来了?同春坊有我看着您还不放心吗?”刘掌柜叼着烟袋出来,挺着将军肚也不行礼,站在那喷云吐雾。
乐则柔没理会,屏住衣袖,上手一匹匹绸子摸过去,盯着刘掌柜问,“为什么差了份量?”
刘掌柜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不紧不慢地回答,“您不是要劳什子雨过天青色么?料子薄点儿能颜色清透些。”
“账本呢?”
他磕磕烟袋锅子,老神在在地回答,“前两日账房不留神,账本都烧了。我已经把他轰走了。”
乐则柔也不跟他生气,对着二把手祝成笑,“刘掌柜年事已高,该回乡荣养。同春坊让二掌柜接过来。”
刘掌柜没想乐则柔真能处置了他,拿烟袋锅子指着乐则柔,“七姑,我从八岁跟在六老爷身边伺候,如今在乐家三十多年了,同春坊是我一手建起来的,这些伙计是我招揽的。您这样发落了我,不怕底下的人寒心?”
刘掌柜是乐六爷最早的书童,一直自恃劳苦功高老臣,谅乐则柔不敢动他。
乐则柔确实念他当年追随父亲的情分,这才一直不跟他计较,左不过几年就能让他回家养老了。
但刘掌柜实在太过猖狂,竟然敢把她派来的账房赶走,这是在明晃晃她的脸。
要知道,乐则柔名下所有产业的账房先生都是她统一派出去的,如果不处理了刘掌柜,明日别人也敢有样学样。
她环视众人,声音柔和,微微沙哑,“谁愿意跟刘掌柜走,我今日不拦着,如果明儿起有人想走,那就该怎么来怎么来。”
刘掌柜逼视着伙计们,只得到躲闪的目光,还有人磨蹭后退着。他这两年欺下瞒上克扣工钱,早已尽失人心。
乐则柔看他面皮涨成猪肝色,不想多什么,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刘掌柜兀自想跟乐则柔叫屈,被豆绿拦住大骂。
“你贪了这许多银子,放在别人家是要死的,七姑留你一条命已经是高抬贵手。如今给你留了脸面,回去该给七姑立长生牌位才是。”
豆绿狠狠呸了他,走到门口又掐着腰转身,“别以为烧了账本就万事大吉,七姑手里有账,你要是还四处胡吣,就等着吃牢饭吧!”恶狠狠瞪了刘掌柜走了。
玉斗借故留在最后,在他耳边轻声道:“刘掌柜也该为子孙想想,别为了蝇头利让孩子缺胳膊断腿。”
她弯唇一笑,眼中杀意一闪而过,刘掌柜顿时吓得不敢言语,暮春时节竟出了一身冷汗。
乐则柔出了同春坊,正要上车时看见对面馄饨摊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人瘦得过分,盯着她的马车瞧,另几人明显以他为尊。
现在正是巳时,不早不晚的,馄饨摊上只有他们。
“您又不戴帷帽。”
玉斗嗔她,赶上来把帷帽给她戴好,乐则柔这回倒是没跟她抱怨就这两步路不用麻烦。
乐则柔往对面又看一眼,那几个人还在馄饨摊上,但不再看她马车了。
“回府。”
玉斗扶她上车,问,“七姑,不去念安堂了吗?”
“不去了,回府。”
她对玉斗耳语几句,玉斗不着痕迹地点头,一会儿两个乐家护卫就悄悄没入了人群。
此时馄饨摊上一行人还不知道自己举动都落在别人眼里,吃完就径直出城了。
高子义老家在湖州城外的一个村子中,他们一路听着过去。此处乡音浓重,话又轻又快,只有安止能听懂。
康子有意奉承,巴巴地催马蹭过去,“安爷,您是湖州人氏么?”
安爷从没过自己老家哪里,要是自己能知道,以后送礼也好送到安爷心坎儿上。
安止头也没回,“一路过来,听也该听会了。”
康子讨了个没趣,后头跟着的人嗤嗤笑,“安爷和你这榆木脑袋不一样。”
“的就跟你不是榆木脑袋似的。”康子不忿。
几个内侍叽叽喳喳声斗嘴,安止控缰停下马,断了他们的话。
“前面就是了。”
难得晴明的江南四月,青草和乱花蔓延十里春光,杂树掩映着村落,此处连犬吠都是舒缓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似乎想起一个久远的梦,梦里自己就在这样的村中耕种,正是亲的年纪,和隔壁的丫头见面时会脸红。
一行人马入村,他们几个外地的男子很快就被注意到,村民用或明或暗的眼神量着他们。
内官在外行走最不喜别人注目,似乎能听见一声声议论他们是阉人,是没根儿的东西。
面对那些好奇的眼,康子他们冷着脸一一瞪回去,但安止全然不在意,用略显怪异的姑苏话跟人攀谈。
高子义曾连中三元,放在那里都是荣耀乡里的人物,安止本以为不难找到这人。
但奇怪的是,“高子义”这三个字如同什么脏物,谁都皱着眉不知道,唯恐避之不及。
这出乎众人的预料,他穷问不舍,终于有个大娘不堪其烦了。
“你听他做什么?他是有大本事,可读的再好有个屁用,是个断袖!为个男人,差点儿把亲爹娘气死呦。”
当初高子义是郑相的得意门生,后来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想不到竟是因为这个。
康子他们面面相觑,从京城到湖州,费这么大阵仗,找的竟是个为男人毁了前程的,这人能靠谱吗?
安止神色不变,只当初受高子义一饭之恩,今日特地前来报恩。
大娘犹疑很久,指给他高家的位置,紧着叮嘱,“你千万别提高子义,也别是我告诉你的,放下银子就走吧。”
高家并不难找,村西的青砖瓦房,在一溜儿土墙中鹤立鸡群。
到了之后才知道高子义还有兄长,安止依然拿报恩的一套听高子义下落。
那中年人颇为不耐烦,也没让他们进院子,站在门口直言,“他差点儿气死爹娘,早就被赶出去了,你愿意给钱就给,不愿意就走。”
安止自然没给。
他也不再多听,眼下情形听也听不出来什么,只留了两个人盯住高家。
正是难得晴天,两个留下的内官躺在树上晒晒几日霉气,能看进高家院儿里。
“你这人,怎么非得想不开当兔爷儿呢,男人哪儿有女人好。”
康子叼着根儿草棍儿,百无聊赖,“就方才看见的娘皮,长得可真好,连安爷都盯着瞧。”
竹叶青的衣裳,通身一件首饰皆无,可瞧着就是那么大方好看,比宫里娘娘都贵气。
他呸掉草棍儿,兴奋地拍拍同伴肩膀,“哎,你我要是把那个娘皮给安爷弄来,能不能让他老人家高看一眼?”
“你可别瞎琢磨,你没看见她头发,人家都嫁人了。”
“嫁人了这点儿确实不好。”安爷没碰过女人,怎么也得给送个处子呀。
康子歪着头咂摸,想回去之后找个长得像的送给安爷。
禄子没心情琢磨兔爷儿不兔爷儿嫁人不嫁人的,他苦着张脸发愁,“眼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不是就没回来?”
那他们岂不是白等了。
康子咂咂嘴,指指高家,“你看他们家房子,气派不?”
青砖大瓦房,在乡下已经很不错了。他不明所以地回答,“气派啊。”
康子嗤笑,白他一眼,“还我榆木脑袋,高家人只是寻常庄稼汉,房子却是村中数一数二的气派,你钱哪儿来的?”
禄子恍然大悟,但还是嘴硬,“谁知道他从湖州又去哪儿?”
两年多的时间,谁知道人又飘哪儿去,到西域都足够了。
他又叹口气,“酸儒一抓一大把,也不知为何非得要姓高的。”
那这谁能知道,康子眯缝一只眼摇头,“没辙,等着吧。”
……
安止带着人回城,分头沿松年街挨家挨户地看——高子义在苏州开过书画铺子,不定如今会在湖州城里重操旧业。
松年街是湖州书坊笔墨铺子聚集之地,若是在这儿找不着,也就只能在湖州几万百姓中捞这根不一定有没有的针。
一行人找到天色已晚依然没有消息,只好先寻了家客栈住下。
客栈高高挂着“平安客栈”的大匾,门口气死风灯笼在风里头摇晃。
此时正是晚饭点儿,大堂里伙计穿着单衣跑的满头大汗,见他们站门口量,立刻殷勤地跑过来,手巾往肩膀一甩,“几位是要住店?”
“三间上房。”成子开口。
伙计马上换成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脸上笑出褶子来。
“可巧儿刚走了三位客人,用不了一刻钟就把房给您收拾清爽。不如爷们先用些饭,等您几位吃舒坦了,咱们正好歇觉。”
安止他们找了角落里的桌子坐下,随意点了几样菜,没一会儿菜就呈上来了。
酱肘子浓油赤酱,龙井虾仁鲜香清爽,八宝鸭酥烂入味,并几样时蔬菜,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安止胃口挑剔,只捡着两盘清淡的吃。
客栈中间有个不大的台子,一对儿父女站在台子上卖唱。
父亲拉着胡琴,那女孩儿半蒙着脸,用夹着吴侬软语的官话唱曲子。
曲子叫宝钗纪,讲书生出门被山匪掳走,妻子在家苦等,书生在匪寨忍辱负重。十年后书生里应外合帮官府剿灭山匪,回家与妻子团圆。
故事是再俗套不过的故事,但有几段词儿写得好,女孩儿唱的也好听,唱到书生回家夫妻团聚那一段更是感人肺腑,不少人往上扔铜板。
安止却面色铁青地撂下筷子,半笑不笑的死样子,配上吊梢眼,跟戏文里白无常似的。
成子他们也不敢再动,心里飞快琢磨哪儿不合这位祖宗的意。
“二,过来。”
安止声音不算低,突兀插进了温软的歌声里,引得听曲子的人不满侧目。
伙计团团给人赔笑作揖,到了安止跟前儿还是那副笑脸儿,虾着身子声:“爷,您什么吩咐?上房已经收拾好了,这就能用。”
伙计引着安止上楼梯,嘴里还念叨着爷您留神脚下。
此时大堂里的食客全然忘了方才的不快,再次沉浸在女孩儿歌声中。
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等十年?连两年都等不得。
安止冷漠地移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