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运
乐则柔一生命运转折,发生在永昌八年的寻常秋。
许多年之后,成为乐家第一位女家主的乐则柔回忆那场翻天覆地的巨变,难以判断到底是吉是凶。但无论吉凶,她的人生在那一天起就彻底换了弦韵,从青梅竹马白头偕老的曲子词,转折成风云浩远旷阔波涛的汉家诗。
而变故发生时,风清云淡,天空瓦蓝,一如她曾经安宁无忧的每一天。
······
十年前,京城,筷子胡同。
女先儿书的弦鼓声欢欢喜喜响在乐家后院花厅,长青居里也能飘着听几句,什么“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丫鬟们许多都去凑热闹听新书,更显这方院安静。
“丫丫!”,声音不大,跟着惊天动地的咳。海棠树梢谈情爱的喜鹊被吓一跳,扑棱棱地飞向天边。
乐则柔在房里端端正正抄功课,冷不丁听一声笔都颤了,墨淋淋划下一道印子。
“我都知道了,你弄坏了我功课!”林彦安大摇大摆迈步进来,咳嗽也不影响欠揍的劲儿,活像个大白鹅。
“三少爷先顺口气。”丫鬟端给他一杯茶,被林彦安皱着眉嫌弃地推开。
“我要用兔毫,喝龙井。”
龙井好,长青居的龙井都是林家的,林家在坊山有个茶庄,产最上等的龙井,林彦安想喝多少乐则柔都舍得。可那对建窑兔毫盏是乐则柔今年生日从她爹那儿得的贺礼,宝贝地跟什么似的,只拿出一只自己用,旁人碰都不能碰。
林彦安之前也过要用,她死死守着不给。
但今天她弄坏了林彦安功课,只能怨含着嗓吩咐丫鬟,“去拿,给他用。”
丫鬟低头应是,进内室找库房钥匙去。
“等等。”乐则柔又叫住她,耷拉着头,连系着铃铛的双丫髻都显得可怜。
她看了耀武扬威的林彦安一眼,咬咬嘴唇,“回来,别拿了,用这个吧。”她指指自己的杯子,里面还有些残水。
“你给我喝剩茶!”林彦安大呼叫,全无人前世家公子的稳重。
“爱喝不喝,不用正好。”
乐则柔瞪他,亲自洗杯子换水给他倒茶,端过去时期期艾艾地:“喝了这茶,你可就不许找我娘告状了。”
她实在怕了他,他太能告状了,从就是他欺负完了她还要跟六夫人讲“都是我的错,不怪妹妹。”
乐则柔不是没抗争过,但只能被自己娘教训的更狠,久而久之只能尽量不招惹林彦安。
可怜她六岁就懂得“忍辱负重”了。
况且这回因为她毁了他功课,要是被她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顿好教训。她只能求林彦安千万别告状。
林彦安不忿告状两个字,但也慢慢喝了,乐则柔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虽然总欺负人,但只要答应下来就不会反悔,还好还好。
林彦安喝完茶转头对丫鬟,“去拿定胜糕和豆沙酥,窝丝糖也装几块。”
“伯母不许你吃糖,你还没咳够呢。”乐则柔眼睛直看着兔毫盏,看他喝完茶赶紧让丫鬟收起来,又吩咐,“给他拿定胜糕就行,豆沙酥也太甜了。”
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个,林彦安走到内室甩掉鞋子往乐则柔床上一躺,大爷似的无赖样子,“这几页功课我写了许久,手酸。”
乐则柔咬咬牙,给他捏手。
“胸口也闷。”
乐则柔深呼吸,给他顺胸口。
“我…”
“你差不多行了啊。”乐则柔气鼓鼓的,两个肉脸蛋儿圆圆得可爱,她噔噔噔跑出去又折回来,举着几张字纸,“我给你抄了,你看看。”
林彦安拿过来看,确实认真,但一团稚气。
“这一点儿也不像。”
“哪里不像,分明一模一样的。”乐则柔红着脸强辩,急着转移话题,“你功课都什么破玩意儿,什么鬼哭楼塌的,肯定没好好写。”
澄心纸在她手里一荡一荡的,写着“……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都什么跟什么啊?
林彦安眼珠一转,乐则柔立刻知道有问题,她得意大笑。
“啊!你不好好写功课!我要告诉伯母去。”
难得抓到林彦安辫子,她也扬眉吐气一回,“你以后别惹我生气,要不然……哼!”着就老鼠般将几张纸好好收进柜子里,挺着圆乎乎肚子,颇有几分得意。
林彦安没在怕的,乐则柔最烦人告状,也就能嘴上,她的“威胁”一点儿份量也没有。
他好奇地拎过乐则柔两张破字儿,问:“明明是那五姐弄坏的,怎么你抄的心甘情愿?”
厮已经禀报过,是乐则宁进他书房给字纸染了墨,乐则柔倒心甘情愿揽下来。
乐则柔丝毫不惊讶他知道事情原委,清清脆脆回答:“要不是因为我找你要鸽子,她也不会进去你书房呀。不进去你书房,就不会弄坏了,所以该是我抄的。”
林彦安要跟她这样容易吃亏,但想想以后日子还长,现在不跟她纠结这个,他提起另一档子事儿。
“谁告诉你是我放走鸽子?”
乐则柔眼睛登时睁得圆圆大大,嘴也撅起来了,“今儿早上还在,中午葡萄就找不着鸽子了,院子里可是只有你来过。”
“不定鸽子自己跑了呢。”林彦安趁机捏捏乐则柔肉脸蛋,被她一掌拍开。
“鸽子自己会拨插销不成?”
林彦安慢吞吞回答:“那可不一定,没准儿人家就是聪明。”
乐则柔黑葡萄似的眼睛冒着怒火,“那它飞走了还会自己把布蒙好吗?”
“行吧行吧。”林彦安不再抵赖,大方承认,“是我放的。”
他做出一副推心置腹模样,“哎,功课的事儿我也不与你计较,和鸽子算扯平了。”
“扯不平!”乐则柔瘪着嘴,眼泪转儿,肚子一鼓一鼓的,“你为什么要放走?”
“我看它们不顺眼,没意思。”
乐则柔最烦他这副为所欲为理直气壮的样子,叉腰哇哇大喊:“我天天跟它们玩儿,顺眼地很!比你有意思多了!”
“你什么!”林彦安被这句话激怒,蹭地坐起来,咳嗽得厉害。
“我还不如两只扁毛畜生?!”
“我没这么。”乐则柔看他咳嗽也害怕,知道自己错话了,声音,笨手笨脚给他拍后背,喊人来给林彦安倒水。
林彦安梗着脖子大叫:“乐则柔!你挨罚时候谁给你抄书?是那两只扁毛畜生吗?”
“我错话了,你别生气了。”
丫鬟进来端茶倒水,乐则柔亲自捧给他让他喝了,碎碎念着,“可你也得讲理,你不喜欢它们也不能放了啊,我还喜欢呢。”
林彦安水也不喝了,只瞪她,大眼睛黑的渗人。
“行吧,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生气了。”乐则柔拿他没办法,只好拍拍自己胸口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她比林彦安懂事儿,让着他。
她比林彦安身体好,让着他。
她被林彦安捞上来,让着他。
让着他让着他让着他……
不让着他,她娘骂她!
乐则柔呼气吸气,勉强安慰好了自己,但现在不想跟放跑自己鸽子的人玩儿,下了逐客令。
“你回去写功课吧。”
哪儿有什么功课,那是他抄着玩儿的戏词,根本不要紧。
林彦安又躺回去,合上眼哼唧,“你气的我头疼。”
“好好好,我给你揉揉。”
乐则柔已经被他磋磨得没脾气,让他往里一些腾个地儿,自己坐到床沿给他揉脑袋。
她没揉两下,皱着眉抬手闻闻,“林彦安!你多久没洗头了!”冲外喊葡萄你快来,给我水净手。
林彦安脸腾地红了,“你瞎。”
乐则柔不服,“什么就我瞎,你肯定好几天没洗头了。”头都臭了。
林彦安想要穿鞋回家,“不跟你了,我回去写大字。”
这回乐则柔却不放他,指挥丫鬟准备东西给他洗头。
林彦安被群丫鬟围住,老鹰捉鸡似的。
他跟乐则柔想怎样就怎样无所顾忌,但对别的女孩子束手无策,只能背着手放他出去。
一会儿功夫,两位夫人得信来了。
乐六夫人有些犹豫,她看林彦安跟眼珠子似的,林夫人有三个儿子,可她只有一个丫丫啊。她看着林彦安苍白的脸色和单薄身板,在心里叹口气。
倒是林夫人听要给儿子洗头只连连好,林彦安落水之后一直怕水,洗头洗澡跟仗似的。
林彦安今天碍着男子汉自尊心,咬牙也乖乖洗头发。
乐则柔认真跟他讲:“我原先也怕水,后来洗几回就好了。我前两天还学会游水了呢。”
林彦安头发洗的很顺畅,午后阳光很好,乐则柔又不住嘴地话,他中间还睡着了。
趁他这时候放松,林夫人给仆妇眼色,索性把林彦安的澡也洗了。乐则柔也去西稍间洗了澡,和林彦安并头躺在炕上,丫鬟给他们擦头发。
太阳透过纸窗暖烘烘的,脚底下褥子晒得烫脚,炕也烧的热。
乐则柔人胖,一会儿就热脸红红的,忍不住把被子掀开。
林彦安却是正好,洗完澡脸上有了血色,让他看起来和常人一样健康。
“你想以后做什么官?”她洗个澡精神了也不气了,在锦褥上滚来滚去玩儿。
“不知道。”林彦安半阖眼眯着,舒舒服服懒怠话。
乐则柔翻到他身边,凑到他脑袋旁边嘻嘻笑,“就嘛,我以后想当宰相。郑相爷多威风,他什么皇帝都要听,皇帝做错事他都能手板。”
许多人都买了郑相爷的画像挂在家中日夜烧香供奉,往南边儿走走,大家只知郑相不知皇帝。
乐则柔也想这样威风。
“你是女的,不能当官。”
乐则柔不服气,嚷嚷:“女驸马还是女的呢,还不是考状元当官了。到时候我考完了试,谁也不告诉,没人知道我是女的。”
林彦安心想你想得美,你以后要给我当媳妇的,我才不让你去当官,你就天天在家里和我下棋玩儿。
但他也知道这话讨,所以敷衍地哼了一声。
乐则柔又翻回去畅想,“等我以后当官,让外面要饭的都有饭吃。”
林彦安睁开一只眼看她,奇道,“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
乐则柔也不知道他们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跟林彦安承认不知道很没面子,只好反问他,“那你想做什么?”
林彦安又把眼睛闭上了,懒洋洋地,“我想先当东宫属臣。”
“那才六品官儿。”
林彦安啧了一声,“你得往远了看,我辅佐太子,等太子当了皇帝,我不就能当宰相了吗?”
“那你当宰相是为什么?”
林彦安看向乐则柔,眼里有很盛的光,“到时候我画像放在嘉定老家祠堂上,光宗耀祖。”
乐则柔还考虑不到光宗耀祖,她问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太子要是不喜欢你怎么办?”
林彦安露出“这你就不懂了”的神情,看得乐则柔手痒。
“太子不会不喜欢我,皇后娘娘是我娘的堂姐啊,他为了林郑两家都会喜欢我的。”
乐则柔似懂非懂地点头。
当谁都喜欢你呢,少臭美了,我就不喜欢你。
那对儿鸽子,可是她花半个月背下来《论语》才与父亲求来的,结果被他轻飘飘放跑了。
乐则柔忽然又想起来生气,她背过身去,定主意,三天都不理林彦安。
身后许久都没动静,她转头一看,林彦安睡着了······
乐则柔好气好气,戳他脸一下,并在林彦安离开长青居时拒绝送他出门。
那时她只是六岁的丫丫,不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趾高气扬大白鹅似的公子。
第二天一早,乐则柔是在隐隐的哭声中醒来的。她听见丫鬟在窗下声议论,什么禁军来了筷子胡同,会不会是我们遭殃。
她没听清楚,因为母亲身边的孙嬷嬷来了,将丫鬟都拘到了别处。
“嬷嬷,出什么事儿了?”
孙嬷嬷定定地看着她,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神情。
乐则柔长大之后面临生离死别,才明白孙嬷嬷当时心境。孙嬷嬷是六夫人奶娘,情同母女,从来与六夫人共进退。四处惶惑的时候,六夫人坐镇前院安排护卫,要她一旦有变就带着乐则柔走。孙嬷嬷舍不得六夫人,但又不得不活着,活着保护乐则柔。
而永昌八年的乐则柔还太了,只知道出了大事,她被关在长青居,由孙嬷嬷看着,能听见一墙之隔的地方铠甲摩擦发出的声音。
后来,乐则柔听着外面的哭声,闻见了血腥气,那距离太近了,近得让她心慌。她急躁地问孙嬷嬷那是谁家?林家怎么样了?
孙嬷嬷不忍心回答她。
一切声音渐归平静时,六夫人终于来了,她蹲下身,平视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则柔,那是林家。”
林家?
给她点心吃的林伯母,帮她偷偷买糖画的林二哥,还有平日总欺负她却跳进湖里捞她的林彦安……
昨天他们还有好好的啊,林彦安还没赔她鸽子呐。
乐则柔不信。
她噔噔噔跑出去使劲儿推门,长青居的门被桕上了,她够不着门栓不开,命令丫鬟帮她,但丫鬟们谁都不敢碰那根门栓,只劝她回房。
乐则柔自己搬板凳去开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抽掉门栓。
可上面还有一把明晃晃的铜锁。
乐则柔捶着门大哭,哭了很久,六夫人在她身后静静看着,没有像以前一样抱着她安抚。
三天后,乐六爷回家,这个不过而立的男人短短几日就苍老了二十岁。
“琚太子谋逆,郑相诛九族,林家男丁十岁以上斩首,十岁以下入宫为奴。”乐六爷顿了顿。
“女眷都自缢了。”
永昌八年的秋天,一片昏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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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金满箱……”出自《红楼梦》
“起朱楼……”出自《桃花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