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试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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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堂里,乐嗣令头上裹着粗布帕子,抱着一大摞高丽纸沿着廊下走,跟身边细条的姑娘话,主要是姑娘,她听。

    竹姐儿细声细气地:“我爹是个渔夫,他被上岸的落桑海盗杀了,后来娘带我来江宁投奔舅舅,她绣花累死了,舅舅就把我扔了,幸好被善堂的嬷嬷领回来。”

    乐嗣令不知道什么,“哦”了一声,看她蔫蔫的,憋半天来了一句,“我没生父。”

    “啊?”竹姐儿绞紧双手慌忙道歉,“我不知道,对不起,我……”急的眼泪都要下来。

    “没事儿。”乐嗣令并不在意。

    今天要糊新窗纸,善堂里孩子都要动手帮忙,乐嗣令和竹姐儿两个人搬纸,她一个人把她们两个人的都抱来了。

    竹姐儿看她抱着高高一摞纸的细胳膊忧心忡忡,到拐弯儿的地方:“我自己拿吧,你别帮我了,这太沉了。”

    这点儿份量对乐嗣令根本不叫事儿,她避开了竹姐儿想帮忙的手,“我来就行。”没注意一个大人从转角过来,两人正好迎面撞上。

    乐嗣令摔倒是没摔,就是鼻子结结实实撞到那人肚子,嘶溜嘶溜酸疼。

    男人年龄约么四十上下,五短身材,衣着朴素,态度十分温和,“姐撞到哪儿了?我去找嬷嬷给你看看。”

    乐嗣令不用。

    竹姐儿忙着去捡散落在地的几□□纸,男人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给乐则柔,“撞到姐了真是抱歉,当我赔罪吧。”

    乐嗣令没要,有两张纸正好掉在男人脚边,竹姐儿伸手要捡,乐嗣令看一眼男人,叫住了竹姐儿,“走吧。”

    “等我……”

    “走。”

    竹姐儿哦了一声,碎步跟在乐嗣令屁股后头绕过那男人走了,嘟嘟囔囔,“为什么不捡呀?挺好的东西呢。”

    五月底江宁正是暑热时节,知了天天藏在树荫儿底下吱吱哇哇“热死啦热死啦”,谁都懒得出门,但是乐则柔想着上回答应乐嗣令的酱焖肘子,还是挑了一个安止不在家的阴天带她去酒楼吃饭。

    路上乐则柔就问乐嗣令想吃什么。

    “都行。”

    “什么就都行,酱焖肘子呢?”

    乐嗣令踌躇,“不吃了吧。”

    “吃腻了?”

    乐嗣令吭吭哧哧不是,乐则柔耐心等她,乐嗣令最后只了白灼茼蒿几样素菜。

    乐则柔皱眉看她。

    乐嗣令抠抠手指,躲闪着:“我不想给您丢脸。”

    乐则柔奇道:“怎么还丢不丢脸了?又不是不给结账,咱家不缺这点儿饭钱。”

    乐嗣令低头不肯话,乐则柔实在不明白她怎么想的,挺好一孩子怎么还扭捏上了。

    她看她半天,忽然问:“是不是因为那天你父亲你?”

    乐嗣令没言语,抬眼看看她,又低头了。

    乐则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直骂安止造孽,上次来他嫌弃乐嗣令只知道吃肘子,这孩子有记性搁心里了,出来连个荤菜都不点,真学了世家女清淡做派。

    她捏捏乐嗣令耳朵,“大人的话也未必都对,这些细枝末节没必要计较。”

    乐嗣令没法儿不计较。

    她不喜欢安止不假,但也不得不承认安止武功好,聪明,什么事都做的好,她这个年纪好胜心正盛,对安止处于一种微妙的不服气又不得不服气的状态。被安止嫌丢人她还挺没面子的,非得什么都做好了,让他挑不出刺来。

    于是她只嗯了一声。

    乐则柔想了想,这确实不算事儿,正好借此和乐嗣令讲清楚一些道理。

    她:“娘时候女孩子出门不易,穿得又很素,没少被人笑话,什么难听的都有。后来家里一点点好了,我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再没人敢笑我,反倒都称赞我淡泊随性。”

    乐嗣令只知道乐则柔是家主,权势极盛,几乎无所不能,不知道她也曾微时艰难,一时有些惊讶。

    “娘想跟你,别人想笑话你,你喘气儿都是错的,想奉承你,放屁都是香的。

    你父亲是好心,他被人非议过,所以怕你被人笑话没见过世面,遭人口舌。

    但娘跟你,只要你有权势有地位,身边就只有好听的话,指鹿为马也有无数拥趸。

    与其在意点什么菜穿什么衣服,不如把心思放在学业和生意上,事业有成才最重要,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都是浮云。”

    乐则柔把她不自觉抠在一起的手指捏开,“想想都什么人会因为这些无聊的事儿笑你,无所事事者,心胸偏狭者,这种人笑就笑了,我们又不跟他们交道。”

    一席话听得乐嗣令懵懂,更多的是震撼,她一直以为安止是纵心所欲的那一个,没想到乐则柔才真正万事不挂心,不在乎旁人如何想如何做。

    她低头慢慢消化着,不妨被乐则柔拍拍肩膀,“走了。”原来已经到了酒楼门口,马车停下。

    “一会儿还吃不吃酱焖肘子了?”

    “吃!”

    乐嗣令大眼睛忽闪忽闪,“但也要一个白灼茼蒿。”

    大人的话未必全对,乐则柔刚的话就被她用上,不由心里暗叹她实在是聪明。

    母女俩这话上楼,正好碰见一个男人带着几个青年从楼梯下来,是落桑东神家族五爷东神织。

    东神家族每年大量从湖州采购丝绸都是东神织负责,彼此十分熟稔,他见到乐则柔先招呼,笑呵呵地道七姑久违。

    乐则柔也笑,“两年没看见您了,这回可要多在江宁盘桓几日。”

    东神织指指身后的青年们,“我年纪大了,现在也不怎么出门,要不是家中子弟来大宁游学要我跟着照顾照顾,恐怕就一直在落桑了。”他少年时也在大宁学习数年,后来常常往来,一口官话十分周正。

    本来寒暄两句便罢,两拨人擦肩而过,东神织看向乐则柔身侧忽然眼前一亮,略微弯腰,温和笑道:“这位姑娘,又见面啦。”

    乐嗣令冷淡点头,乐则柔倒是惊讶,“这是女,竟不知和您见过。”

    “前两日我去善堂捐资财,差点儿撞姑娘一个跟头。”东神织简单了那天的事儿,还从怀里掏出一枚玉蝉给乐嗣令,“这是东神伯伯的见面礼,你拿去玩儿吧。”

    乐嗣令看了一眼乐则柔。一枚玉蝉而已,没什么受不得的,乐则柔微微点头。于是乐嗣令收下了,一板一眼多谢东神伯伯。

    “你对刚刚那位伯伯有什么印象?”酱焖肘子端上来,乐则柔一边夹肉给乐嗣令拌饭一边问。

    乐嗣令有些犹豫,“他看起来很有礼节,撞到我还要给我一枚玉佩道歉。”

    乐则柔笑了,这孩子心里有谱,只有礼节却没好不好,还是“看起来”有礼节。

    她不想在吃饭的时候跟她倒胃口的事情,只叮嘱一句,“只要记住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了,尤其看见慈眉善目吃斋念佛的大商人和大官,一定要警惕。”

    乐嗣令很乖地点头,她很明白这个道理,毕竟安止就是一个大手笔往寺庙捐银子的人,捐赠经书香油不计其数。

    “来,吃饭。”乐则柔揉揉她脸,把饭碗推到她手边。

    乐嗣令很高兴地举起勺子。

    乐则柔饭吃的太饱,从酒楼回来时昏昏欲睡,人都已经洗了个澡趴在床上了,半梦半醒当口被赵粉急匆匆叫起来。

    她神色凝重,递给她一支蜡管,“七姑,飞鸽传书,绿封的。”

    只有极紧急重要之事才用绿封,上次见到还是永昌年间,乐则柔瞌睡立刻跑得干干净净,她心翼翼拆开,赵粉已经点好了蜡烛。

    火苗幽幽弱弱,一行潦草字渐渐浮现,乐则柔登时变了脸色。

    “立刻给爷送信。”

    落桑国在大宁之东,土地狭多山地,耕种十分困难,其人自诩为神裔,达官贵人喜好炼丹,蔚为一时风尚。

    永昌帝当年发羽化成仙痴梦的时候还专门请过落桑术士为他炼丹,当然,也不能完全没用,反正人死了到底成仙成魔谁都知道。

    三十年前一位落桑天才术士研制丹药,集五行化阴阳,据有生死肉骨之能,中途丹炉爆炸,术士及其弟子横尸当场,丹炉烈火气焰升腾水浇不灭,刺鼻气味蒸腾无休无止。

    谁都不知道那些水和气究竟怎么回事儿什么,只知道数日后周围几个村落的人都染上怪病,一个接一个迅速病死,土地寸草不生。甚至大宁与之相邻的几个岛都被祸及,岛民怪病而亡。

    有人这是术士偷了神界秘典,引来天惩,有人这是魔鬼伪装成术士散布瘟疫,还有是他国做法坑害落桑的。

    众纷纭真假难辨,但丹炉爆炸之处直到十年前才渐渐长出草木倒是历历在目骗不了人。

    三年前,落桑又有术士横空出世,极力以长生不老游东神家族建炉炼丹,此法耗水极多,丹房修在海边,为了躲过“天惩”不被发现,所有术士全然拘在巨大房子里活动,屋顶蓄麻种草,企图瞒过神目。

    据东神家族对此极为重视,三层楼高的炼丹炉修了两座,只等灵丹妙药炼成。

    而噩梦重演,在开炉前两日丹炉齐齐爆炸,在场的人尽皆惨死,连尸首都找不到。丹炉遗骸不停地燃烧着,非人力所能扑灭,不断汲水亦无用。

    也有落桑的奇人想办法,东神家族建了两座高塔,内里深三丈用以蓄水降温,外面包以精铁严丝合缝,所幸有效,未见进一步蔓延。

    当然负责做这些事儿的全是落桑底层奴隶,死死活活没人管,倒在哪就死在哪儿,高塔之外方圆一里都是白骨森森然。

    现在三年过去,一座高塔隐隐生了裂纹,恐怕是被其中水和气膨胀腐蚀撑不了多久了。

    而东神家族的算是放任不管,直接排水入海。

    滴墨入水,满池不洁。

    大宁与落桑隔海相望,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三十年前不过一座丹炉就断送岛民性命,三十年后倘若高□□裂,大宁必然受池鱼之殃。

    东神家族和落桑朝廷一直瞒着这个消息,落桑当地渔民来向乐则柔商船求助,他们得知之后一刻不敢耽误,马上发了鸽子回大宁。

    江宁忙着继位的事儿无暇他顾,竟被当做好脾气了。

    乐则柔冰冷一笑,揉碎了窄窄纸条。

    东神织的消息显然也不慢,他当晚邀乐则柔富春楼相见,乐则柔捏着文采华丽语谦词雅的拜帖想了少顷,最后带着乐嗣令一起去了。

    东神织态度一如既往温和诚恳,上来先替自己家族道歉。四十多岁有财富有地位的人,挺着将军肚弯腰时毫不犹豫。

    乐则柔忙不敢,很不在意似的摆手笑道:“其实也没多大事儿,你们在塔外建一座更大的塔不就是了,再过个二十年也就没大碍。为这点儿事儿伤了两边和气,多不值当的。”

    她着不敢,但一直没起身搀扶,坐在椅上大喇喇受了这个礼,看来这件事很不好做了。

    东神织憨厚的脸泛上一丝苦笑。

    “七姑有所不知。三年前建塔耗费人力物力就不可计数,现在即使想建也是有心无力,附近地皮不是东神家的,要花大价钱才能买下来,可东神家已经山穷水尽了,实在出不去这笔银子。”

    “不过我们已经请大德做法净化了那些不洁之物,现在其中积水已经可以饮用,倾注入海并无大碍。”

    乐则柔脸上笑意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淡了,盯着他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东神织神色不变任她近乎冒犯地量。

    乐则柔笑了笑,指节细微无声敲桌面,不疾不徐地问:“这就是东神家族的态度?”

    东神织按惯例领会了她的意思,哑然失笑,“自然不是。”他一挥手,身后人呈上一个托盘。

    “一点心意,还请七姑笑纳,为我们美言几句。”

    五彩锦缎揭开,紫檀托盘上足锭的白银挤挤挨挨码在一起闪闪亮眼,是乐则柔最喜欢的整齐和好看。

    她看了东神织一眼,探手拎过一枚银锭掂了掂,又扔回去,边拿帕子擦手边,“我记得你们那里多高山少河流,存不住雨水,淡水极难保存。”

    东神织叹道:“不错,落桑不比大宁,高山险崎地皮昂贵,我们无奈之下才不得不排水入海。”

    乐则柔很赞同地“唔”了一声,含笑点头,“那既然塔中之水大德做法可以饮用,你们就喝了吧。”

    她完这句就掸袖离席而去,留下东神织目瞪口呆。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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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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