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试炼(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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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那天阻拦乐则柔,安止是有些后悔的。

    如果乐则柔出门了,大概不必经受眼下的恶言。

    起因是滇地民乱,数十座矿山中矿工联合哗变,要求增工钱,死了矿上的管事。大商人自然不可能答应,连消带一通混战,最后当然是那些矿工输了。

    动静太大,消息根本压不住,落桑人拿此大做文章,希望借此挑起江南民变,让水师回国镇压。

    于是,在江宁一带,乐则柔这个名字又被挖出来骂,“黑心烂肝”“吃人血馒头”“活生生逼死绣娘”“不守妇道”还有更多难听的,添油加醋虚虚实实。

    天知道滇地的矿山中只有她的无人哗变,别家要求涨工钱也只是想涨成她的矿山一样水平。

    有心人背后操纵,无心人蜂拥而至。

    十二年前江南大旱,乐则柔开仓放粮以工代赈,湖州境内安定为江南六省奇观;十一年前党夏入关,乐则柔一人供漠北军粮草几乎倾家荡产;六年前江南哀鸿遍野,乐则柔设法摊丁入亩减税兴工商,给了所谓“下九流”登堂入室的名分;三个月前落桑意图排污放水,众人缄默,乐则柔为之奔走,出了一万五千兵马和两条商船。

    曾经有过真心实意的感激,但现在,不值一提。

    或许看她没有动作,骂她的人更多了,乐则柔这个名字如同过街老鼠,人人都可以踩一脚。

    群情激奋,乐则柔在家中岁月静好,背靠大迎枕坐在烧的暖融融的炕上,抱着一大碗安止剥好的糖炒栗子,翘着脚看话本儿。

    在她又喝光了一杯菊花茶之后,豆绿借着续水的功夫吭吭哧哧,“七姑,您别伤心。”

    ”嗯?”乐则柔从话本儿里抬头,茫茫然。

    “我们都知道您是好人,您别伤心。”

    乐则柔这回听明白了,笑了,一脸无所谓,“之前又不是没有过,这有什么可伤心的。”

    豆绿更心疼,抱着托盘欲言又止退下,乐则柔又不好追过去真没关系,只好继续看话本儿。

    她确实无所谓。

    旁人骂也好,辱也罢,她不在乎,安止最开始就想动手压下去,被她按住了,所有要帮她话的商人和世交也都送了信,让他们保持沉默。

    很多人行善事最后被伤透了心,是因为他们投注感情,对人有期许,人因为有期许,才会有失望。

    可是乐则柔没有,对她来大多数时候对事不对人,任谁被血亲算计着长大,大概也不会对旁人的良心有更多期许。

    她做一些事,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跟得不得到感激无关。

    她不在别人眼光中活着。

    骂就骂吧,又少不了一块儿肉。

    乐则柔又捏了一个栗子吃,兴冲冲继续看那花妖将书生摁到床上如何如何了。

    她不在乎,有人在乎。

    又是安止面如锅底的一天。

    他趿拉着便鞋背手在青砖地上来回踱步,偶尔看一眼乐则柔格外糟心,半天还是憋不住了,“我收拾几个杂碎震慑震慑,此事早就了了,你为什么不许?”

    乐则柔盘腿坐在炕上绣花,闻言放下针线,笑着让他稍安勿躁,“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有人敢骂到我面前吗?没有吧,这不就得了,背后谁还不被人嘀咕几句。别气了,不值当的。”

    “你想想,他们多骂骂多,咱们家笔墨生意还有茶楼酒楼生意更好,这不就得了嘛。”

    安止嗤笑一声,停住步子,转身,“他们识字吗?”

    傲慢又嘲讽。

    乐则柔无奈,“那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还计较干嘛?多不值当的啊。”

    安止憋气半天,愤愤甩袖,“你就气我有本事。”又开始来回踱步。

    乐则柔被他晃得眼晕,让他停停,拍拍炕沿,安止气哼哼地大马金刀坐下了。

    “我问你,你气什么?”

    “气什么?他们口出恶言,黑白不分,端碗吃饭撂筷骂娘……”

    被乐则柔断,“所以你觉得他们不该骂我对不对?”

    “废话。”

    “那不就得了。我做正确的事,他们做错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赚银子赚得手软,他们还要靠人接济活着,我跟他们计较什么。”

    安止“哈”地笑了,“这叫哪门子道理?他们弱就有理了不成?照你这么,要饭的杀人也都无过,国法还有何用?”

    乐则柔也不恼,又笑吟吟继续问他:“你觉得他们重要吗?”

    一群乌合之众,有什么重要的,不过是人云亦云膈应人而已。

    “对啊,他们不重要,而情绪是很重要的东西,尽量不要分给不重要的人。不是弱就有理,也不是乞丐杀人不犯法,只是他们真没本事伤我,耍耍嘴皮子罢了,只要不影响我生意,爱咋地咋地。”

    安止从没听过这种法,但想来不知自何反驳,一时哭笑不得,他见乐则柔笑意轻松,不由疑道:“他们忘恩负义,你不生气?”

    乐则柔耸肩笑笑,“这有什么可气的,人皆如此,升米恩斗米仇,到底他们不是愤怒,而是嫉妒,日子过得不如意,还不许人家骂两句啦。”

    “这些人云亦云的人就算跟我真结了仇又能如何,要是你与我有仇,我定然如临大敌,但这些人没有和我作对的本事,实在很不必费心在意他们究竟认定是恩还是仇。你想想,能让我恼怒的人和事怎么也得是各家家主这一档的,我跟他们计较是我自贬身价。”

    “我花钱做事,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不痛快的,有在意闲言碎语的功夫不如多看看话本儿寻开心。”

    “而且,”她想了想,:“其实也没错我,确实没少吃人血馒头。”

    完又继续低头绣花。

    安止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其实从重逢到现在,关于乐则柔的流言蜚语其实一直没断过,总有耗子会在阴沟里吱吱几句,他一直不太能明白乐则柔为什么又行善积德又能面对反咬一口时心平气和,现在他似乎懂了——

    乐则柔是真的不在乎。

    仔细想想,乐则柔比安止生长的环境更无情,安止在宫中险恶艰难,但都是旁人利益纠葛暗算,他心里依然有林家一团暖。

    而乐则柔,无论是自己被乐太夫人沉塘还是乐六爷被放逐,再到后来三夫人南氏下毒,乐老太爷意图灭口,自幼经历种种大多是血肉至亲动手,她早就冷透了,旁人恶意再多,于她不过是毛毛雨而已。

    安止从后轻轻抱住她,乐则柔吓一跳,赶紧把针线放到一边,转头看安止,“怎么了这是?”

    “没事,就想抱抱你。”安止搂着她,下巴搁在她发顶蹭蹭,无声地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她这么苦呢?

    炽焰炼狱里七进七出,才铸就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云淡风轻我不在乎。

    可她本也是□□凡胎。

    “我有点儿事儿,出去一趟。”安止放开她。

    乐则柔没多想,“大概什么时辰回来呀?炉子上炖着参鸡汤呢。”

    “不用等我吃饭,晚上回来。”

    第二天一早有人被告知没了生计,被远远赶出江宁,而浑水摸鱼借乐则柔掩盖自家矿山问题的各位商人也安静了——落桑奸细尸首光溜溜血淋淋挂在城楼。

    豆绿跟乐则柔回禀时还在哆嗦:“看那样子八成是活着时候剥的皮,真的。”

    乐则柔沉吟一会儿,笑了笑,“你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又:“晚上我下厨做定胜糕和豆沙酥,你再让厨房准备一下玫瑰糖。”

    豆绿简直肃然起敬,听完这种消息居然还能想着吃。

    红色豆沙馅儿,血呼啦茬的肉……

    咦呀!

    谁都以为此事翻过去了,没想到这只是另一场纷乱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