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A+A-

    这一夜睡得很好, 没有做梦。庄理在叶辞的气息中感觉到松弛与安定,这种感觉久违,几乎忘了她曾经也拥有过。

    叶辞似乎真的累了, 庄理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熟睡。就这么枕着手端详了他好一会儿,她蹑手蹑脚地起床。

    客厅里,瑾瑜坐在茶几前的地板上吃用人做的酸奶混合麦片和可颂,可颂夹心有煎蛋花、烟熏鲑鱼,旁边配了两块水煮西蓝花。

    动画片播完了, 瑾瑜拿起遥控器换台。庄理正和用人话, 忽听见电视声音,瞥过去看, 忙让瑾瑜调回上一个频道。

    瑾瑜不明就里地调回早间新闻,看见电视机里的出现熟悉的面孔也是一愣, “阿公?”

    董事长万骞因涉嫌税务问题正接受检方调查,其中一桩关乎本埠某艺术基金会。

    庄理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细节、每一个人……几乎可以用震撼来讲, 可她不知这是真的还是自己夸张的臆想。

    “庄姐?”用人还在等她早餐想吃什么。

    “我等先生一起吃。”

    “好的。”

    新闻放送到下一则, 瑾瑜一口塞下剩下的可颂, 把还有两块西蓝花的餐盘递给用人。她好像对刚才的新闻毫无关心,自顾自站起来, 往洗手间走去。

    庄理在沙发旁杵了好一会儿,忐忑地给谢秘书拨去电话。

    电话过了半分钟才被接通, 庄理先讲抱歉,“希望没有叨扰你。”

    谢秘书:“不会。有什么事吗,庄姐?”

    “哦……我,看见新闻了, 但我不明白整件事是怎么回事。”

    “叶生没有告诉你吗?”

    “他可能……”

    庄理想到叶辞昨晚的他累了, 实际上他就是不想告诉她这些。她:“他只万允恭和这个事情有关。”

    谢秘书语气平静, “所以你希望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我工作过的那间办公室不是真的——不对,是真的,但不是真正的……”庄理思绪纷乱,一时没办法用语言准确表达。

    谢秘书笑了下,“庄姐,你真的很聪明。没错,那间办公室是正常在运作,但也是‘做样子’,真正的另一边,那天你也去过了。”

    “所以财务总监唐姐是真的举报了叶辞还是你们做戏?”

    “是真的,她拿了万姐的好处。”

    庄理先前否认了的疑惑又回来了,问财务总监、大楼安保和万以柔的助理到底有没有关系。

    “唯一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所以一开始我产生了怀疑,调查之后又消了疑虑。”

    “那最后是怎么发现他们有问题的?还是你们是在举报事发后才开始调查……进行反击的?”庄理心地出末尾一词,不知措辞是否夸张。

    “在你去办公室之后。”谢秘书适时止住了话,“如果你还是对这件事感到好奇的话,建议你直接问叶生,抱歉了。”

    “嗯……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祝你周末愉快。”

    庄理留着好奇与疑虑等待叶辞一起吃早餐,在早餐只能变作brunch时,叶辞出现了。

    庄理从作业中抬头,见叶辞一身西装外还穿了风衣。他责备道:“谁让你等我了?赶紧去吃东西。”

    “……你要出门吗?”

    “嗯,有点儿事。”

    “和万家的事情有关吗?”

    叶辞挑眉,庄理忙解释,“我看到新闻了,实在想不明白,就向谢秘书听了一点事情。他让我问你。”

    叶辞蹙眉:“知道了又怎样?对你没有好处。”

    “我只是……”庄理忽然有些生气,“我关心你不可以吗?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怎样在发展,什么时候会结束,像傻瓜一样每天提醒吊胆……我也不想问啊!”

    完自己先怔住了,别过脸去,“Sorry,我不该在这个时候烦你的。”

    “理。”叶辞呼出一口气,“你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

    “可是……”

    “那么我告诉你,赌博最紧要的是心态要好。”

    庄理像是被噎住了,彻底无话。叶辞笑了下,“先走了,晚上不要等我。”

    望着背影直到消失,庄理低头,看见书本上密密匝匝的英文,就觉得自己似乎连唯一一点骄傲也没有了,纸上谈兵,她知之甚少、能力不够,没法帮他分担哪怕一点点烦恼。

    原本也是没有关系的,做一个供他消遣的豢养之物,可现在她不想这样下去了,不想在他眼中很快就褪色。

    猛然间回神——

    无能为力、无可避免、无声无息地,原来她假装顽固的心早已失守。

    *

    周末的大楼人迹寥寥,叶辞走进办公室,看见万以柔正站在财务办公间的玻璃门廊外,欣赏着墙上一幅画——草间弥生的南瓜。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叶辞缓缓走过去,站在万以柔身边,“你看起来不很精神。”

    万以柔笑笑,转头看他,“我有时真是困惑,你没日没夜寻欢作乐,怎么还有时间处理这么多事情。”

    “是觉得我处理得还不错?当你夸我了。”叶辞似笑非笑。

    万以柔眉头微拢,冷下脸来,“不仅让洪家向我们施压,还借了向老先生在司法界的人脉,叶辞,你好大的排场。”

    叶辞悠然道:“那是,你最好庆幸这里不是北京。”

    万以柔嗤笑一声,隐忍怒意道:“怎么,你还想摆出家底?你不是没摆,是摆不出吧。”

    叶辞转头注视她,“你真以为是这样么,那你觉得我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她紧抿唇没出声,他接着淡漠道,“我不想做太绝,你们趁早抽身还来得及。”

    “叶辞。”万以柔低声从齿间挤出这个名字,“你几时发觉的?”

    “一开始?”叶辞无所谓地牵了下唇角,“本来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谁知你真的利用瑾瑜闹出这么桩荒唐事,还牵扯万克让。你真当万兴泰是傻子么,人儿子年纪轻轻,就要受难,凭什么?我故意接受这么几天调查,给了你足够的反应时间,可你太得意了,以为胜券在握。”

    一方面,万以柔和绑匪共谋,一方面也借此掩盖真正重要的计划——利用基金会的交易账目将叶辞彻底击倒。

    万以柔陆续收买叶辞办公室的财务,所以绑架之事脱离了控制,也还不觉得输定了。事发后万以柔向万克让一家作了保证,不会让万克让在里边待太久,也开出了丰厚的条件。

    没想到一切都在叶辞掌控中,故意不卖钟警司情面,故意在众目睽睽下从品酒会上被警方带走,接受调查。实际是利用警方调查基金会,从中抖落万骞通过基金会交易作假的线索。

    于是另一边的检方咬住这一点不放,对万骞及集团展开了调查。

    万以柔面色沉寂,“我给你送去了新的盟友,但里应外合,应该还有一个人——是万以俭?”

    叶辞笑了,“阿柔,当年你好会利用人心的,怎么现在倒忘了。”

    万以柔思索着,忽然怔住,“William?你的内应是William?”

    “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他最受老爷子信任、爱护,应该是你们家唯一一个可以随意出入老爷子书房的吧?”

    万以柔沉默良久方才接话,语气颇有些冷凄,“叶辞,你讲我自私,你呢?我没讲错,你冷漠、吝啬,身边人知利用你就没有不利用的。”

    “所以啊,这样的我和这样的你才能够相安无处共处这么多年。”

    “你想我怎么做……”万以柔暗自咬牙,“你要拿回集团的股份?”

    叶辞定定地看着墙上的画作,“讨论来讨论去,也只是浪费你我的时间。阿柔,这些年我也没能好好待你,就还是照协议上的来,除了收藏。”

    万以柔惊诧抬头,不明白叶辞为什么这会儿又昏了头。

    “同意?”叶辞问。

    “嗯……”

    “那么让律师处理吧,我们不必再见面了。”

    叶辞着走出办公室,万以柔跟过来,在他踏上电梯间的时候,忽然问:“为什么离婚?”

    “我讲过了。”

    电梯门合上,万以柔看见了自己被拉扯的模糊的身影。

    *

    离开大楼,叶辞坐车奔赴别处。尘埃落定,之后还有好多人要见,好多饭局要出席,他需要把这一切尽快处理妥当。

    深夜回到宅邸,四下静悄悄的。去了瑾瑜的房间,给睡相不佳的姐掖了掖被角,他悄声走进另一间房。

    灯还亮着,书本落在地板上,那么大一张床,庄理就蜷缩在床边一侧,手心朝上的手边摆着手机。

    叶辞拾起书本——一本关于艺术市场与交易的新作,他有些意外。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而后去浴室洗澡。

    片刻后,房间的灯熄灭,叶辞轻轻躺下来,手将将探过去,熟睡的人就翻了个身,缩进他怀中。已然有了默契。

    *

    没过两日便是除夕了,庄理照例给师友及前辈发去祝福问候,在通讯录上翻到庄明的时候,她犹豫了很久,决定出一趟门。

    瑾瑜腿压着叶辞大腿,双双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亦双双回头,问庄理出去做什么。

    “过年过节商场折嘛,同学约我逛街。”

    叶辞蹙眉,“哪个同学?”

    庄理便将之前交好的同学的名字搬出来,还反正有司机伯伯跟着,“有眼线,你怕什么?”

    叶辞无语,若是不让人出门倒显得他起量多似的。

    “去你的。”他挥手。

    庄理瞪他一眼,“你才去你的!”

    “早点儿回啊,晚了没你的饭。”

    瑾瑜帮腔,拿腔捏调:“早点、儿回啊!”

    庄理乜一眼空气,笑着走了。

    上车后,庄理让司机开车去银行,也拜托他不要告诉叶先生。

    司机伯伯近来同她很熟悉了,她待人谦和有礼,不像有的雇主恃宠而骄,对他们颐气指使,他应承下来,笑吟吟问:“给家里汇款?”

    庄理没想到一下就被猜到了,怔了下,抿笑:“嗯……”想到逢年过节司机却还要工作,她又,“你把我送到地方就好了,我一会儿自己车回去。”

    “那怎么行!”

    “除夕嘛,怕耽搁你……”庄理不好意思地。

    “我老婆这阵子麻雀呢!我回去也就是被揪着耳朵数落的份。”司机玩笑。

    闲谈片刻,车里安静下来。司机把庄理送到银行门口,驶往附近车位停泊。

    庄理排长队到柜台办理汇款,想着父亲要养家,弟弟又要念高中了,光是择校费对这个家庭来就是一笔大开支。而她每月有钱进账,也悄悄跟着谢秘书做点额理财,手上已经有存款了。

    原算汇两万,可填写的时候还是决定汇五万。

    办理完后,庄理走到角落给父亲拨出电话,许是父亲在准备丰盛的年夜饭,电话是继母接听的。

    继母下意识认为庄理是来要钱的,开口便:“我这是谁呢,稀奇了啊,晓丽,不是让你没事别电话回来了嘛?”

    庄理:“我有点事,能让爸爸听电话吗?”

    继母:“你还知道找你爸爸呀,你不是走了就不回来嘛,这就是断绝关系了,晓婷,你自己的话做过的事怎么不认呢!”

    父亲再婚时庄理还,轻而易举就被大人哄着改口喊妈,后来却是生了嫌隙,没再唤过。

    可继母却一口一个晓丽——庄理以前的名字,她觉得重名太多、千篇一律,中学时自作主张改了名字。改过名字的人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人以唤旧的名字,他们是不是故意的不好,但总能让人想起往事。仿佛那些事,无论她怎样努力也丢不开。

    庄理隐忍着:“过年了,我给爸爸汇了一笔钱——”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惊叫,继母:“庄明、庄明!你女儿给你汇钱了!”

    随即背景音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男人接起电话,气势汹汹道:“你哪来的钱?”

    “工作。”庄理已然开始后悔,因为节日气氛浓厚而起了劳什子恻隐之心。

    男人犹疑道:“多少啊?”

    “五万。”

    “五万?!”

    庄理能想象夫妻俩怎样在电话那边对了下眼神,又听男人,“你寄回来这么多钱,你呢?”

    庄理:“我够用。”

    电话那边传来继母刻薄的话语,男人随即依样:“什么工作啊,我告诉你啊,别以为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要是你还像以前一样做些不好的事情,就是香港我也要去断你的腿!”

    庄理冷冷:“你们要是想让庄毅读七中,最好给我道歉,否则这就是最后一次给你们钱。”

    罢挂断电话。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走出银行,笑着上车。

    *

    回到宅邸已是傍晚,司机要帮庄理把东西提进去,庄理连连不用了,让他早些回家。

    庄理一手提着大袋零食,一手抱着一只伴睡的兔子玩偶走进客厅。

    电视机开着,却是一个人也看不到。管家和用人下午就回广东了,庄理想叶辞父女俩应该在准备晚餐了,便放下袋子,把玩偶藏在背后,往厨房走去。

    果然,走到回廊深处就听见了瑾瑜的嬉笑声。

    庄理绕过拐角,正和笑着抬头的叶辞对上视线。

    “怎么去那么久?”叶辞手上捏着一个汤圆,他用手肘碰了碰瑾瑜,佯装悄悄话,“你讲她是不是给我们包利是封去了。”(红包)

    瑾瑜笑弯眉眼,趣:“太我不收。”

    叶辞把捏好的汤圆放到餐盘中,点了下瑾瑜鼻尖,“跟谁学的呢。”

    瑾瑜朝父亲做鬼脸,眼睑鼻尖甚至脸颊都沾上面粉了。

    庄理一下就哽咽了,别过脸去。

    瑾瑜先瞧见了,推叶辞手臂,“你把姐姐惹哭了!”

    “怎么了这是。”叶辞慌里慌张从料理台后走出来,低头要看她的眼睛,“开玩笑的,你要没准备就算了,我反正给你俩准备了。”

    庄理整理好情绪,笑了下,把兔子玩偶挡在脸前,“铛铛!”撇下叶辞,摇头晃脑朝瑾瑜走去,“给我们兔子瑾瑜的新年礼物。”

    瑾瑜“哇”了一声,高兴得藏不住孩子气,就要用手去抱玩偶。可庄理把玩偶一下举高,指了指瑾瑜,“洗了手再碰。”

    瑾瑜噘嘴,看向叶辞,“爸爸……”

    “好了好了,你洗手吧。”叶辞微微蹙眉,又对庄理笑,“她一直吵着不想包了,我得让姐姐回来就能吃上,唉才不情愿地跟我在这儿玩儿。”

    庄理抿笑,把玩偶给洗了手擦干净水珠了的瑾瑜,看着女孩飞奔出去。

    “你这手法,太慢了。”庄理挽起袖子,用洗手液洗了手,和叶辞一起包汤圆。

    夜幕低垂,芝麻馅儿汤圆、花生馅儿汤圆包好了,在滚水里煮熟。女孩和女孩先用汤圆果腹,等叶辞炒了好几道偏川系的家常菜,煎了一块M9牛排,三个人在暖烘烘的饭厅坐下来享用晚餐。

    他们的欢声笑语填满整个空间,没人觉得这个除夕夜寂寞冷清。

    饭后庄理主动洗碗,叶辞在庭院里给家里电话,也带着瑾瑜给叶玉山问好。庄理以为他们怎么也得一阵儿,便收拾起厨房来。

    可没几分钟瑾瑜就过来拽人,“爸爸让你别瞎忙活了。”

    庄理被瑾瑜牵着来到庭院,叶辞手里正捏着一束烟花棒,噼里啪啦闪烁星火。

    她笑出声来,“做什么呢?”

    叶辞作势要将烟花棒递给她,“拿着。”

    庄理摇头。

    叶辞注意庄理眼里的冷淡,便把烟花棒给了瑾瑜去玩儿。

    “怎么了?”叶辞引燃一支烟,得不甚明晰。

    “有了弟弟之后,我什么都没得玩,所以就不玩了。”庄理笑了下,不待叶辞话,问他要一支烟。

    他直接把嘴里的烟塞到她唇缝间。

    “现在有得玩,只要我在。”他笑,眼里有星火浮动。

    庄理垂首,转身踱步,忽又折回来。

    她拥入他怀中,仰头笑起来,“叶辞,新年快乐。”

    叶辞喉结滚动,注视着女孩在夜色中分外迷人的脸庞。

    “跟我回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