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宋佩瑜将方子交给陈蒙后,整日在青玉巷盛宅外闹事的镇民很快就散了。
盛宅的几位公子却都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但凡能让厮代替他们出门,他们都不会再轻易踏出盛宅,就连原本最爱在外面闲逛的吕纪和也突然安静了下来。
通判府将这盛宅的动静都看在眼中,却暂时没工夫去安抚盛氏兄弟,通判府正忙着研究盛誉送来的药皂方子。
方子的内容写得十分详细,从配料到具体步骤甚至怎么搓丸子都写得明明白白。
通判府的人按照盛誉送来的方子做药皂的过程,却不是很顺利。共做了十次,一共才成功了三次,得到的‘药丸子’也远远不如宋佩瑜曾经送到通判府的那些圆润。
而且每当通判府的人想要改变方子中的某样配料,或者某个步骤,试图弄明白‘药丸子’的主料时,都无一例外的失败了。
试了三天都没有更好的收获,陈通判决定不再浪费时间,他依照方子上的名字,将‘药丸子’称为药皂。
还专门修葺了个大院子,作为专门制作药皂的地方,然后亲自去了盛宅,请盛誉做药皂院的大管事。
宋佩瑜听了陈通判的来意后大吃一惊,“大管事?”
陈通判面带笑意的点头,看向宋佩瑜的目光不出的慈和,“药皂方子本就是你们盛氏的东西,若是从此以后半点都不许你们沾染未免不念人情。你来药皂院做大管事,我做主,每年都从药皂院分出两分利给盛氏。”
宋佩瑜闻言神色更加触动,惊疑不定的望着陈通判,“可是……这本是给盛行赎罪的东西,我去做大管事,是否会再引起镇民们的不满。”
“怎么会呢?”陈通判莞尔,“你将药皂方子公开,我们这些与世隔绝的人才能用得上外面的人都用不上的好东西。况且这是你研究出来的方子,只有你亲自做大掌柜,药皂院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效率生产药皂。况且你们兄弟,如今不也是祁镇的镇民吗?”
“没人比你更有资格做这个大掌柜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也让镇民们都看看你们盛氏兄弟究竟是什么人,好消除他们对你们的偏见。”陈通判句句话都是真情实意的站在盛氏兄弟的角度上去考虑,很快就得宋佩瑜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松动。
最后,宋佩瑜也没马上答应下来,只这是件大事,他要和兄弟们商量后再做决定。
陈通判闻言也不失望,甚至还以长辈的口吻关心了没出现的吕纪和,再次保证之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让吕纪和放心出门。
柏杨早就认清了自己脑子跟不上的现实,又彻底怕了重奕和宋佩瑜不分场合、不分地点的劲头,一听到要商议事情就满脸拒绝,自告奋勇的去厨房熬补药,还将剩下的三个厮也拘在了厨房。
宋佩瑜详细与吕纪和了陈通判与他交谈的内容,最后以‘他很贪心’作为结尾。
形容狼狈颓废的吕纪和缓缓喝了口热茶,张嘴就是讥讽,“这老贼想得美,抢走了药皂方子不,想用药皂抢钱的时候,还不忘记在苦主面前吊个胡萝卜。”
宋佩瑜皱眉,不满的敲了敲桌子,“我不吃胡萝卜。”
别以为他没听出来,吕纪和是在暗讽他是瞎眼驴。
只不过念在吕纪和最近确实吃了苦头,在通判府要装模作样,回到宅子还要在三个厮的监视下装疯卖傻,心情委实好不到哪去,宋佩瑜才懒得和吕纪和斤斤计较。
警告过吕纪和,宋佩瑜转头看向重奕,“兄长以为如何?”
玩九连环玩的手都出飞影的重奕抬起头,又用那种惹人怜爱的无辜目光望着宋佩瑜。
宋佩瑜伸手挡在自己眼前,不为所动,甚至声音还带上了催促,“快,不许不如何!”
满脸烦躁的吕纪和斜靠在背椅上,也将目光放在重奕身上。
重奕顿了下,开口时少见的带着迟疑,“什么如何?”
“哈”吕纪和毫不掩饰嘲笑和幸灾乐祸。
他早就发现了,宋佩瑜非常努力的想让重奕往贤能的君主上靠的行为。
除了嘲笑宋佩瑜是个傻子,吕纪和也唯有感叹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居然能让宋佩瑜将家族的荣耀和更光明的未来放在一边,一心一意的为重奕着想。
可惜从某种程度上来,重奕是真的烂泥扶不上墙。
吕纪和表示,他看热闹看得很开心。
宋佩瑜深吸了口气,虽然生气,却没这么容易就肯放过重奕。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重奕,“听见我们刚才的话了吗?”
重奕眼中闪过无奈,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我该不该答应陈通判的要求,去药皂院做大掌柜?”宋佩瑜追问的时候,终究还是降低的问题的难度。
重奕刚要话,就觑见了宋佩瑜眼中的警告,于是从善如流的将嘴边的‘随便’换成了“不去,浪费时间。”
宋佩瑜勉强能接受这个答案,暂时放过了重奕,却没收了被重奕玩出花的九连环,让重奕能专心听他与吕纪和话。
重奕手头没有发时间的东西后,果然只能将注意力放在正在话的人身上。他换了个姿势,半趴在桌子上,以手杵着下巴,面朝宋佩瑜,黑白分明的眼睛专注的望着宋佩瑜的侧脸。
看热闹看得很开心的吕纪和顿时失去了看热闹的兴致,只想快点完话,然后从这个让他感觉到格格不入的房间逃离。
最后,为了给陈通判的卖药皂大业添砖加瓦,宋佩瑜还是答应了陈通判的邀请,成为药皂院的大掌柜。
宋佩瑜手下还有五个从通判府派来的掌柜供他差遣。
见到至少百余人出现在药皂院里,宋佩瑜觉得脑子都‘嗡’了一声。
整个祁镇也才千余人,直接找了百余人来做香皂,……这么大的问题,让他想要忽略都不行。
“好多人啊。”宋佩瑜发自内心的感叹,看向身侧还没记住姓名的掌柜,明知故问,“需要这么多人做药皂吗?”
被问到头上的掌柜丝毫不慌,笑眯眯的对宋佩瑜解释,“二爷有所不知,如今正好是农闲的时候,才能召集到这么多人。通判的意思是趁着现在闲人多,尽可能的多做些药皂,多余的药皂可以先放置起来。若是日后有其他要紧的地方缺人,将药皂院暂时关个几年也没问题。”
宋佩瑜顺着管事的话点了点头,假装自己信了。
宋佩瑜在药皂院的差事十分简单。
对账、入库、记录原材料消耗等事都和宋佩瑜没关系,他手下的五个掌柜负责这些。
他只需要坐镇在药皂院。等制作药皂的某个环节做不下去了,就会有人来请教宋佩瑜。
这种傻瓜差事,也就前十天有事可忙。从第二轮药皂做好后,宋佩瑜再到药皂院,除了喝茶吃点心,竟然无事可做了。
宋佩瑜自然不会提出想去盘点库房,或者要对账,这种不识相的要求,他只是有点无聊。
于是宋佩瑜开始迟到早退。
果然没有任何人试图阻止宋佩瑜的这种行为。
等到九月份,宋佩瑜为了不拆穿正农忙的时候,药皂院的人却一点都没减少,干脆称病,又开始了足不出户的生活。
多日不见的陈蒙前来探病,还带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临走前意味深长的对宋佩瑜交代,让他好好养病,不必急着回药皂院。若是有闲暇的时间,不如想想药皂还能怎么改良,无论缺什么都可以与通判府。
从此之后,宋佩瑜就没再出过青玉巷盛宅的大门,整日里不是熬药就是酿酒,忙得不亦乐乎,不大的院子里遍地都埋着酒坛子。
到了十月末,祁镇突然出现了陌生的面孔。
宋佩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给重奕讲故事。
还是‘龙傲天传奇’的套路,主角都是上辈子浑浑噩噩虚度光阴最后没有好下场,重生后奋发图强,终成千古明君。
当然宋佩瑜没忘记在明君的故事里添加贤臣,每个故事的结尾都是君臣相和、天下太平。
“都是些什么人?”宋佩瑜诧异的看向来禀告消息的当归。
自从被污蔑杀人,平白遭了番罪后,‘盛行’就性格大变。
原本舒朗大方的公子变得疑神疑鬼,阴郁暴躁。从以赏人为乐变成以取笑捉弄人为乐。
盛宅剩下的三个厮都深受其害。
‘盛行’最大的乐趣,就是将厮单独叫到他房中,仔细给厮们形容白芷被折磨的画面。但凡厮们面色露出半点异样,他都要发火,让厮整夜的跪在院子里。
长此以往,盛宅剩下的三个厮越发的沉默,也老实的很多。
也不知道是想到白芷的下场心有戚戚,还是单纯被‘盛行’折腾的身心俱疲。
此时的当归已经比半年前刚到盛宅的时候有规矩多了,起码知道给主人回话的时候眼睛不能乱瞟。
“回二爷的话,奴才只是在买菜的时候见到了面生的人,随口问了买菜的老妇,才知道昨日有大概十多个陌生人进入镇子的事,具体什么情况却不知道。若是您好奇,的再去听。”当归的头更低了些,目光始终都放在自己的脚尖上。
宋佩瑜兴意阑珊的摆了摆手,“去吧”
等当归转身要走了,宋佩瑜又叫住当归,“等等,先将四爷叫来与我喝茶。”
他是没心情与这些奴才计较,但吕纪和有心情。
听了宋佩瑜的话后,当归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变得僵硬,同手同脚的走出暖阁,背影都透着视死如归。
“啧”宋佩瑜摇了摇头,“规矩还有得学。”
重奕侧头看向宋佩瑜,轻而易举的看出了宋佩瑜隐藏在平静之下的雀跃。
当归很快就带着新消息回到了盛宅。
进入祁镇的新面孔都来自曾镇附近,他们是兵难的难民,走投无路才会离开家乡,因为又穷又狼狈,连土匪都没理会他们,反而让他们轻易来到祁镇。
“曾镇起来了?”宋佩瑜展开手边的折扇,自从在祁镇安顿下来后的所有想法依次涌上心头。
当归点了点头,眼中有羡慕也有惧怕,“听曾镇的镇民家里都有数不清的黄金,随便走在街上都能踢到金子。燕、卫、黎三国都为了黄金出兵,那边已经成一锅粥了!”
吕纪和随意应了声,突然道,“通判府算怎么处理这些逃来的难民?”
当归的心哆嗦了下,心翼翼的去看吕纪和的脸色,声道,“奴才听,通判大人算将这些人送去药皂院。”
吕纪和瞟了当归一眼,轻飘飘的道,“可惜了,我还想着若是通判大人没有安排,就买回来几个做奴才。”
当归闻言更不敢话了,他看见吕纪和就膝盖发软,恨不得马上跪到院子角落里反省,完全没有在宋佩瑜面前那副自作聪明的模样。
最后那些难民果然如同当归的那样,都被送去了药皂院。
宋佩瑜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是药皂院的大管事似的,在某一天清,毫无预兆的出现在药皂院的门口。
察觉到管事们对他的防备和警惕,宋佩瑜扯出个和善的笑容出来,轻声道,“我听当归药皂院来了些新人,想着他们可能对制作药皂的流程还不熟悉,才特意来看看。”
宋佩瑜毕竟是陈通判亲自任命的药皂院大管事,其他人无论怎么想,在有陈通判明确的指令前,都不能拒绝宋佩瑜进入药皂院。
好在宋佩瑜果然如同他的那般,只是来看看新来的人,哪怕是见到药皂院里面的场景已经与几个月前截然不同,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
掌柜领他往哪里去,他就跟着,也不东张西望。
这才让给宋佩瑜带路的掌柜逐渐放下警惕心,脸上的笑意也不再僵硬。
来自曾镇附近的难民听宋佩瑜是药皂院的大管事后,神色都异常恭敬。他们言语间都是对通判府的感激,和对曾镇的惧怕。
据这些难民所,燕军、卫军和黎军已经发起过数次战争,而且都占领过曾镇,直到他们决定离开家乡的时候,曾镇还在仗。
宋佩瑜话锋一转,又问这些难民是否在逃难的路上遇到过赵国的人,或者刚从赵国离开的商人。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宋佩瑜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勉强了许多,起精神安慰了这些难民几句,就匆匆离开了药皂院,完全没有再去其他地方看看的想法。
宋佩瑜在药皂院的言行很快就被陈通判知道,他沉吟半晌,嘴边发出悲悯的叹息,“可怜的年轻人,竟然还没放弃回家的希望。”
负手站在陈通判身后的刘理目光微动,忽然道,“最近镇子外围出现了许多赵国游商,他们会不会是来找盛氏兄弟的?”
陈通判端起刚泡好的热茶,笑刘理疑心病太重,“自从开始卖药皂后,哪国的游商不是宁愿冒着财命两失的风险也要靠近祁镇?若盛氏兄弟的家族当真有那么大的能耐,他们刚到祁镇的时候就会有动静,哪里会等到现在?”
“大人英明。”刘理心悦诚服的低下头。
虽然刘理不会漂亮话,但是陈通判就喜欢刘理一根筋的性子。
他自己就是聪明人,身边也有许多聪明人,反而越能感受到性情憨直的人的好处。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将刘理当成心腹,将最要紧的事交给刘理去做。
“告诉外面的人都警醒些,除了曾镇那边的难民,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尤其是赵国的人。”陈通判想了想,又道,“不要拦着盛誉去药皂院,但每次都要派人跟着,等他离开,马上将他在药皂院做了什么告诉我。”
“是”刘理认真应下陈通判的交代。
从第一次将难民安顿到药皂院后,每次有新人进入祁镇,都会被安排到药皂院。
宋佩瑜总是隔了三五天才会去药皂院转转,每次都是直奔那些新搬进来的外来人,问些曾镇附近的情况,然后着重问这些人,从曾镇逃来祁镇的路上是否遇到过赵国的商人。
久而久之,连药皂院的管事们都习惯了。还会在药皂院来新人后,特意着人去青玉巷盛宅报信。宋佩瑜投桃报李,再去药皂院的时候特意挖了坛他酿的酒带着,还请管事们去食香楼吃了一顿。
宋佩瑜的酿酒手法比这里传统的酿酒手法高明了不知多少倍,酒坛刚刚开,浓郁的酒香味就扑鼻而来。
管事们纷纷大惊,忍不住问道,“这真是二爷八月末酿的酒?这才两个多月,味道竟然能如此香醇。您就是与我们这是二十年的佳酿,我们也不出怀疑的话。”
宋佩瑜被逗得笑出声来,豪气的挥了挥手,“这算什么?我那儿满院子里都是酒。你们若是喜欢,等到年节的时候,尽管来盛宅来讨酒吃。这个时候的酒只是能喝而已,等到埋在地下三个月后,才能称得上是佳酿。”
管事们见宋佩瑜如此大方,反而怀疑宋佩瑜的酒只是闻着唬人,实际上恐怕比白水好不到哪去。
然后他们就被脸了。
这要是白水,那他们之前喝的酒都算什么?
黄尿吗?
不愧是世家子,浑身上下都透着大方的劲儿,比大公子还有气派。
宋佩瑜还没喝几杯,管事们就如同下饺子般,‘扑通’、‘扑通’的倒了下去。
头都没开始晕的宋佩瑜顿时愣住,他怀疑这些管事是在演他,怎么可能有人比他酒量还差?
他笑骂一句,抬起脚踢刚好倒在他身侧的人,“别装了,快起来,今日二爷与你们不醉不归。”
在宋佩瑜脚下的人一动不动。
宋佩瑜皱起眉毛,弯下腰,伸手探向那人的鼻子。
在宋佩瑜的手距离那人的鼻子还有一寸距离的时候,那人微微张开嘴,如同闷雷般的呼噜声骤然响起,惊得宋佩瑜下意识的后仰。
这时包房的门被从外推开,食香楼大掌柜见到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也愣住了,纳闷的看向唯一清醒的宋佩瑜,“这是怎么了?”
宋佩瑜捂住脸,忽然开始闷笑,“他们都被我带来的好酒灌醉了。”
大掌柜脸上的表情更奇异了,他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桌子上敞着的酒坛。
其实他也是被酒香味吸引过来的,他已经很久都没再闻到如此浓郁的酒香了。
“二爷可否赏老朽杯酒喝?”大掌柜低头看向宋佩瑜。
宋佩瑜豪气的挥手,“喝!既然他们没福气,剩下的酒都送给掌柜子了!”
大掌柜脸上扬起笑意,坐在宋佩瑜身侧空出来的座位上,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玉杯来,自酌自饮很是开怀。
大掌柜不话,宋佩瑜就专心吃菜,已经倒下的那些酒鬼都只顾着喝酒没怎么吃菜,刚好还能让宋佩瑜下得去筷子。
等到宋佩瑜吃饱,大掌柜已经往海碗里倒了不下十次酒,按照分量,已经喝了地上那些管事们的差不多两三倍。
然而宋佩瑜抬头看向大掌柜的时候,大掌柜除了脸色微微发红,竟然还能好整以暇的对宋佩瑜回以微笑,问宋佩瑜是否吃好了,若是没吃好就再叫人上菜。
“好酒量”宋佩瑜对大掌柜伸出大拇指,真心实意的感慨。
大掌柜莞尔,谦虚道,“与二爷相比还是差远了。”
“我比不过你。”宋佩瑜老实摇头,他的酒量也算不上好,只是与地上那些人相比才显得好些。
最初的荒谬感过去后,宋佩瑜觉得应该是地上那些人生在祁镇,长在祁镇,从来没喝过度数高的烈酒,才会这么容易醉倒。
他酿的酒之所以格外香醇,最大的原因,就是度数远比其他酒高。
宋佩瑜又与大掌柜闲话了一会,话算话的将剩下的酒都赠给了大掌柜,就直接回家了。
管事们都倒了,他这个时候再去药皂院看新来的难民,岂不是戳了陈通判的肺管子?
这种蠢事,宋佩瑜才不会做。
等到两天后,宋佩瑜出现在药皂院时,第一次受到了所有管事的热烈欢迎。
宋佩瑜与他们闲话两句,就提出要去看新来祁镇的难民。
仍旧是姓钱的管事给宋佩瑜带路,态度却是前所未有的殷勤,甚至让宋佩瑜觉得有些扰人。
但凡有新的难民进入药皂院,最开始都是单独安置。
对此通判府给出的解释是难民既然来到了祁镇,就是祁镇的镇民,祁镇愿意等给他们一段时间养好精神,收拾心情。
至于通判府真正的想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据宋佩瑜所知,一个月前就到了祁镇的第一批难民,昨日才开始正式在药皂院干活。
这次新来的难民果然又换了个新地方安置。
反正经过三个多月的时间,所谓的药皂院已经差不多变成了药皂街,有的是空院子。
又是经过了层层检验才能进院子,披散着头发穿着麻衣的难民们正整齐的坐在院子里,听一名管事讲话。
第一次见到这个画面的时候,宋佩瑜就觉得像是某种神秘组织在上课一样,却始终都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
因为每次他来了后,负责讲话的管事都会暂时停下。
宋佩瑜至今都不知道管事讲话的内容。
这次也不例外,讲话的管事看到宋佩瑜后马上停了下来,对昂着头看他的难民们道,“二爷来看你们了。”
难民们闻言纷纷回头看向宋佩瑜的方向,脸上混合着麻木、僵硬、空白等诸多情绪,就是没有半分人气。
宋佩瑜无声握紧腰间新到手不久的玉佩,这种阴间场面无论看了多少次,他都没法适应。
目光依次在一张张麻木的脸上划过,宋佩瑜忽然听见了剧烈的心跳声。
钱管事目光顺着宋佩瑜凝滞的视线看过去,落在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身上,与原本正在讲课的管事交换个眼神,探究的看向宋佩瑜,“二爷怎么了?”
宋佩瑜露出个苦笑,怅然若失的垂下眼皮,“没,突然想起从伺候我的婆婆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没了主子,会不会被其他奴仆欺负。”
原本器宇轩昂的少年人忽然变得沮丧起来,连钱管事都觉得于心不忍,安慰道,“二爷不必伤感,她既然是您面前有脸面的老人,日子自然不会太差。”
宋佩瑜勉强点了点头,如往常般去问那些难民问题,却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唯有问到那老婆子的时候,话才格外的多。
与老婆子完话后,宋佩瑜迟迟没有言语,低着头沉默许久,忽而抬起头来看向钱管事,明亮的双眼外已经不知不觉的染上了层薄红,他低声道,“能不能让我将这老婆子带走?放在眼前也是个念想。”
钱管事没想到宋佩瑜会突然提这个要求,脸色立刻僵硬了起来,干巴巴的道,“通判府虽然肯安置他们,但这些人都没有良籍,唯有在药皂院做五年工后,才能有良籍。”
“这不碍什么。”宋佩瑜脸色稍缓,扬起笑意,“就当给盛宅添个奴仆了,正好当归他们做事不够细心,院子里也该有个上年岁的人操持着。”
宋佩瑜着就去解腰间的荷包,“可是要交她的卖身钱?我给双倍!”
“哎呦二爷,您可别问难的们了。”钱管事连忙挡住宋佩瑜的动作,脸皮都皱在一起,“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去给您问能做主的人好不好?”
“对了,她带着的女孩,我也要一起带走。”宋佩瑜提醒钱管事。
钱管事连声应了,一路跑的出了院子。
难民们也都听见了宋佩瑜和钱管事的对话,纷纷对老婆子和老婆子怀里的女孩投向羡慕的目光。
他们也不知道留在这里能做什么,但与那个仿佛是在发光的公子离开,以后的生活定然差不了。
“二爷?”随着稚嫩的声音响起,宋佩瑜觉得自己的衣袍被拽了下。
外表看着还没有十岁的男孩子心翼翼的抬头看着宋佩瑜,低声道,“您能不能也将我带走?我给您跑腿、看门、放鹅,什么都能做!”
留在院子里的那个管事顿时站不住了,抬脚就要去踹男孩,嘴里骂骂咧咧的,“白教你们规矩了是不是?二爷还没话,哪有你们话的份!”
宋佩瑜伸手拦住那管事,满眼不赞同,“你与他发火做什么?他也不过是想有个更好的去处。”
见到管事动作就倒在地上将自己缩成一团的男孩闻言,无声抹了把眼泪,看向宋佩瑜的目光更加热切。
宋佩瑜却没给男孩任何承诺,拉着身边的管事去院子里唯二的椅子处闲话,等钱管事回来。
注定不会有结果,又何必给人希望。
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钱管事才抹着汗水回来,张嘴就是,“二爷,这两个人你恐怕是带不走了。”
宋佩瑜脸上浮现明显的失望,却没因此发火,只是目光定定的望着钱管事。
钱管事见状松了口气,仔细给宋佩瑜解释原因,“这老婆子已经年过五十,女孩也没到十岁。通判府正有算将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十岁以下的孩子单独安置,给他们安排些格外轻松的活计。若是二爷你将她们带走了,通判府再公布这件事的时候,恐怕会遭受到难民们的怀疑。”
宋佩瑜脸上的失望更甚,拉长声音,“这样啊。”
眼看着宋佩瑜失望之下就想走,钱管事连忙追上去,觑着宋佩瑜沉下来的脸色声道,“通判听您院子里的仆人不够用,让你从难民中带回去几个先用着,回头的再将他们的卖身契给您送去。”
“二爷想要哪个院子的难民?除了最开始的那批难民已经在药皂院上工,恐怕不方便再去伺候您,其他难民随便您挑。”钱管事没想到宋佩瑜居然真的生气了,脚步都越来越快。他本就是从通判府一路跑回来,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为了追上宋佩瑜的脚步更是雪上加霜,甚至都出了气音。
宋佩瑜猛得停下脚步,脸上闪过浓浓的不耐,沉默了一会才闷声道,“不用了,就从这些人里随便挑两个回去吧。”
钱管事还从来没见过宋佩瑜沉下脸的模样。
哪怕之前药皂院的管事都明目张胆的排挤宋佩瑜,宋佩瑜仍旧时刻都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以至于他们还以为宋佩瑜是个泥人性子。
骤然感受到宋佩瑜的怒火,钱管事竟然有种要承受不住的感觉。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才对。
二爷可是世家子,怎么可能没脾气?
想来之前是真的懒得与他们计较。
钱管事更想将宋佩瑜安抚好了。
就算不为了青玉巷盛宅的美酒,单是通判府对二爷的重视,他也不能将差事办砸了。
可怜二爷就算是世家子又怎么样?
到了祁镇,还不是要看通判府的脸色。
怀抱着诸多复杂的念头,钱管事脸上的神情诡异狰狞而不自知,声音却卑微的很,“您想要什么样的奴才?的亲自去给你选。”
“不必了”宋佩瑜看都没看钱管事一眼,一阵风似的回到仍旧老老实实坐在原地的难民身边,随意指了两个方向,“就他们俩个,跟我走。”
难民们都没听见钱管事和宋佩瑜的话,万万没想到,宋佩瑜回来后,要带走的人居然不再是老婆子与女孩了。
而且宋佩瑜指人的时候敷衍极了,手臂刚抬起来就放下,别难民们,就连两个管事也没看清宋佩瑜指着的是谁。
在场的众人顿时都愣住了。
难民角落里突然站起来个八尺高的大汉,三步并为两步的走到宋佩瑜身后。
难民中响起细弱的声音,“他不是……”
感受到大汉凶狠的目光,话的人愣了下,猛地蹿了起来,撒腿就往宋佩瑜身后跑。
这个时候其他难民也都反应过来了,也想学大汉和突然蹿起来的瘦子奔向宋佩瑜,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钱管事连忙抽出腰间的鞭子挥舞,尖叫道,“都给我坐下,坐下!”
外面的衙役听见动静纷纷冲了进来,激动的难民们瞬间怂了,最后站在宋佩瑜身后的还是最开始的壮汉和那个瘦子。
宋佩瑜不耐烦的看向两个人,都是他还没来得及问话的人,“你们原本是做什么的?叫什么?”
大汉抢着开口,“我是猎户,叫大力”
瘦子怯懦的低下头,声道,“我是个流浪儿,没名字。”
宋佩瑜‘嗯’了声,“那你就叫大壮,走了。”
罢宋佩瑜从荷包里拿出块碎银塞到钱管事手中,了句‘照顾点老婆子’,就率先转头离开了。
大力和大壮连忙跟上。
一行人径直回了青玉巷盛宅。
开门的是当归,他迟疑的看向宋佩瑜身后的两个陌生面孔。
宋佩瑜头也不回的越过当归,仍旧满脸不高兴,“他们是新来的厮,你和白芷去烧水,让他们好好洗干净了。”
当归听见‘白芷’就觉得浑身发凉,哪里还敢多问,更不敢提醒宋佩瑜,白芷已经没了,关上大门就灰溜溜的跑去了厨房。
大壮站在原地犹豫了下,见大力始终都跟在宋佩瑜身后,便也跟了上去。
宋佩瑜气势汹汹的推重奕房间的的门,刚好重奕、吕纪和与柏杨都在,纷纷诧异的看了过来。
“郝石!”腰间的剧痛让柏杨的脸色瞬间扭曲,目光下移,指着宋佩瑜腰间,生硬的改变口风,“好石头啊!”
宋佩瑜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揪下腰间的玉佩丢给柏杨,没好气的道,“给你了!”
“呵”吕纪和挑起眉毛,目光从大力和大壮身上转到宋佩瑜身上,张嘴就是阴阳怪气,“你又是在哪里惹了气回家发火,三哥夸夸你的破石头都不行?这种货色,就不配叫玉佩!”
宋佩瑜径直在重奕身边坐下,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不与吕纪和计较,无奈扶额,“行行行,本就是看着稀奇才买来的玩意儿,确实算不上玉佩。”
吕纪和见宋佩瑜怂了,冷笑一声,凌厉的眉眼看向正在添茶的黄芪,“瞎了你的狗眼睛,没见二爷今天火气大?还不去熬清心败火的汤药来!”
黄芪被吕纪和吓得直哆嗦,险些连茶壶都没拿住,连滚带爬的跑了,连门都忘了关。
宋佩瑜揉捏着眉心,一副被熊弟弟逼得没办法的模样,满身疲惫的望向傻眼站在门口的大力和大壮,招了招手,“来”
大力,不,郝石趁着身边的胆鬼被吓得根本不敢抬头,目光急切的在重奕身上扫过,视线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殿下果然福大命大!
作者有话要: 大汉抢着开口,“我是猎户,叫大力”
瘦子怯懦的低下头,声道,“我是个流浪儿,没名字。”
宋佩瑜‘嗯’了声,“那你就叫奇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