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宋佩瑜闻言,立刻跑向花厅。
来福与金宝等人也顾不得再去计较太监不会话,纷纷追在宋佩瑜的身后。
花厅内的状况比宋佩瑜想象中好很多。
虽然肃王、长公主、穆婉与重奕分别站在一边,中间的地上还有一柄挂着血丝的长剑,除了重奕之外的人,脸上的神色都十分难看。
但宋佩瑜没在重奕身上看到明显的伤口,找了半晌,才发现重奕的右手指尖上正有血滴凝聚。
宋佩瑜默默走到重奕身后,将袖口的帕子抽出来,塞进重奕手中。
穆婉在哭,以宋佩瑜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方式。
不是以往那种愤怒又尖锐的哭闹,而是委屈、痛苦却没法肆意宣泄的压抑,“我知道长姐向来对我有意见,但朱雀毕竟是我的孩子,你怎么能……”
穆婉精疲力尽似的委顿下去,跌坐在地上,连帕子都顾不上,直接用手去抹不断涌出的眼泪,却始终坚持与长公主对视。
她发出压抑到失声的呐喊,“你怎么怀疑我要害自己的孩子?”
长公主脸色冰冷,丝毫没被穆婉的哭诉触动,“你害朱雀的地方还少吗?”
“我害朱雀?”穆婉双手撑在地上,又白又细的骨节紧紧崩成直线,明明是抬头仰望长公主,气势上却丝毫没输给长公主,“如果真的是我害了朱雀,为什么朱雀五岁回到我身边,直到重宗死了,你们才发现大将军府的后院里还有朱雀?”
“朱雀五岁到十二岁的这些年,你们在哪?”穆婉露出个极为惨淡的笑容,话的声音却愈发清晰,“我难道不是按照你们的心思将朱雀养废?”
“毒妇!”始终一言不发的肃王猛得抬起头,恶狠狠的望着穆贵妃,“你什么?!”
“被我中了心思是不是?”穆婉从地上爬起来,昂着头走近正怒火中烧的肃王,连声质问,“当年重山为了穆氏的权势娶我,却也因此深深的防备着穆氏。若不是老天开眼,让重宗早早死了。重山始终没生出别的儿子,你纳再多的妾室也只能一个又一个的生女儿,我的朱雀能活到现在吗?”
肃王最见不得有人拿他早逝的长子事,穆婉的这番话,每个字都是踩在他的容忍线外疯狂践踏。
他可没有不与女人动手的规矩!
反倒是刚才还提着剑,怒气冲冲的要杀了穆婉的长公主冷静了下来,拦住怒火中烧的肃王。
长公主不在意穆婉的死活,却在意重奕的看法。
她怕重奕会因为穆婉这番胡搅蛮缠的鬼话,而与永和帝离心。
长公主拦住肃王,主动往后退了好几步,冷声道,“这些话,还是等确定朱雀的药没出问题后再吧。”
穆婉的目光,透过早就散开的头发,定定的望着长公主与肃王,突然拎起地上还带着血丝的长剑架在脖子上,“如果朱雀的药真的有问题,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了断。”
随着穆婉的动作,一缕发丝顺着穆婉的肩膀落下。
长公主狐疑的眯起眼睛,突然有不太妙的预感。
“让……”长公主看向重奕,却被肃王断,他憋屈的站在长公主身后,闷声大吼,“来人!将太医院的太医都给本王叫到东宫来!”
今天他不仅要让朱雀见到这个女人的蛇蝎心肠,还要让百官也知道穆氏的狼子野心。
长公主默默闭上嘴。
也好,他们放任穆婉多年,除了碍于穆氏,也是因为顾及到朱雀。
让朱雀亲自揭穿,穆婉在他的祛毒药中下毒,未免对朱雀过于残忍。
宋佩瑜借着身体的遮挡,安抚的拍了拍重奕的手背,在被反握住手之前,他已经大步退出花厅。
宋佩瑜追上已经吩咐来福去请太医,正静静立在原地叹气的安公公。
从安公公口中,宋佩瑜终于知晓了前因后果。重奕的药每次都是熬好后马上端上来。
但太医嘱咐过重奕,要等药变得温凉之后再喝,才能让药效发挥到极致。
所以重奕每次都是等到药端上来一炷香的时间后,才会去喝药。
今日穆婉与肃王、长公主再次齐聚花厅,还是穆婉竭尽全力的与重奕些闲话,肃王与长公主安静的听着。
中途穆婉出去更衣一次,回来的时候突然脚下滑,冲到放着药的桌子旁边,差点就撞翻了重奕的药。
为了躲避放药的桌子,穆婉还摔到了地上。
长公主却一口咬定,她看见穆婉往重奕的药中撒了东西,抽出肃王的佩剑就要杀了穆婉。
这是在重奕的东宫,除了穆婉带来的宫人,大多都对穆婉没什么好印象。
就算是穆婉带来的宫人,也不敢替穆婉去拦提着剑的长公主。
穆婉只能狼狈窜逃,往重奕身后躲。
重奕以两指夹住剑身,阻止了长公主。
安公公回想刚才的情况,忍不住伸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上,脸上既有后怕,又有骄傲,“长公主是铁了心的要杀琢贵妃,出剑毫不留情,殿下竟然能用两根手指就挡住长公主的剑。”
可是他受伤了。
虽然只是晚点看到都没法发现的伤口。
但是宋佩瑜还是不开心。
宋佩瑜垂下眼皮,回想他进入花厅后,发生的种种事。
刚有些头绪,太医院正在当值的太医就都到了。
宋佩瑜拦住想去迎接太医的安公公,对安公公道,“你回去劝劝琢贵妃,告诉她,就算她自己没脸,殿下贵为太子,却不能陪着她没脸。”
安公公难得有些反应不过来。
琢贵妃下药,殿下是受害人。
殿下怎么可能会被琢贵妃影响?
但安公公早就习惯了听从宋佩瑜的吩咐,虽然觉得没必要,却没有反驳宋佩瑜,转身往花厅里走。
直到推开花厅的门,看到仍旧衣衫凌乱,散着头发,举着肃王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穆婉,安公公才恍然大悟。
宋大人交代他劝琢贵妃,是不想让太医院的人看到琢贵妃这番姿态。
不是为了琢贵妃,也不是为了殿下,而是为了长公主。
宋大人不想让琢贵妃有机会将这件事闹大。
难道宋大人觉得琢贵妃没动殿下的药?
安公公动了动嘴唇,迈腿的速度都比之前快了不少。
他按照宋佩瑜对他的嘱咐,去劝穆婉先整理仪容,或者是逼穆婉整理仪容。
安公公句句不提长公主,只穆婉身为太子生母,在太子的东宫中被太医院的人见到如此狼狈的模样,必然会对太子产生不好的影响。
穆婉垂下眼睫,挡住其中的厌恶的烦躁,“安公公不必多劝,我这么狼狈还不是拜长公主所赐。对朝堂来,太子生母再怎么不堪,也不会比毒杀太子更骇人。”
听了穆婉的话,安公公更觉得宋佩瑜的担心有道理了。
他绝对不相信穆婉这样的人会自杀。
以穆婉这副硬气的模样,怎么看都是抓住了长公主的把柄,想要拉着长公主继续胡搅蛮缠的意思。
安公公目光隐晦的看向长公主,询问长公主要不要让太医院的人离开。
长公主发现安公公的目光后,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她也发现了不对劲,但她觉得这是穆婉在诈她。
如果不将太医院的人也叫来,重奕就算在药中发现了毒,也会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原谅穆婉。
但是她受够了,从穆婉将重宗拉出来,试图挑拨他们与重奕关系开始,在长公主眼中,穆婉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安公公又去看重奕。
重奕正坐在椅子上,面容平静的望着手心捏着的帕子。
似乎是在研究帕子上的花纹。
“您笑了。”安公公将目光放回到穆婉身上,“寻常百姓家发生点丑事,都知道用带着补丁的麻布盖上,不让旁人知晓,更何况是天家?”
“来福去太医院传话的时候,就是告诉太医们,在东宫抓到了名可疑的宫女,看着像是别国奸细。保险起见,才会让太医们来看看殿下尚未入口的药。”
穆婉再也忍不住了,拿着长剑的手尚且没抖,看向安公公的目光却戾气横生。
安公公见状,更觉得长公主是被气糊涂,才没发现自己已经入套。
“想来您也不想让朝堂上的人议论,太子生母犹如疯妇似的在的东宫撒泼……您让殿下的面子往哪放?”
穆婉随着安公公的话音看向重奕,发现重奕正睁着乌黑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她。
想起与她传信的人的那些话,还有信中父亲殷切的交代,穆婉狠狠咬牙,在尝到嘴里血腥味的同时,手上用力,在脖子上划出一道细长的红痕。
她的目的不是那个贱人,是她的孩子。
等大业得成,她必要将她受过的所有侮辱百倍偿还!
‘哐’
清脆的声音响起。
肃王的佩剑掉在地上,又砸碎了块琉璃砖。
穆婉垂下眼睫,低声道,“劳烦公公叫人来与我梳妆,我儿纯善,恐怕经不住长公主与肃王的哄骗,看不住药碗。若是被长公主陷害死,让我如何能瞑目?”
安公公犹豫了下,见到屋内其他人仍旧是无所谓的态度,也没再强求穆婉去其他屋子重新舒梳妆。
罢了,今日之事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长公主与琢贵妃终究……唉。
安公公再次传唤后,被宋佩瑜安抚下来的太医们才依次进入花厅,分别检验了重奕的药。
两个时辰过去,好好的药彻底凉了,太医们终于得出结论。
太医院院正对等候已久的众人道,“太子殿下的药中,并没有发现不属于药方中的东西,这碗药的药性也没有变化。让厨房将药热热,太子殿下照常饮下就是。想来那名细作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安公公抓住了马脚。”
“那药当真没有问题?”长公主冷声追问。
太医院院正愣了下,对长公主长揖弯腰,“回长公主的话,确实没有问题。”
整理了外裳又重新梳妆后,就安静坐在椅子上,始终都没话的穆婉抬起头,脖子上一直都没擦拭过的血迹异常清晰的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长公主是不信太医们的诊断?不如让长公主府的府医来看看,也许他们才能诊断出长公主想要的结果。”
此话一出,花厅的氛围立刻凝滞下来。
眼看长公主脸上已经有了怒容,似乎是想与穆婉争论,宋佩瑜连忙出来了个圆场,立刻让来福端着被太医院的太医们诊断为安全的药,拿去厨房热。
然后亲自带着太医院的太医们离开花厅,去其他殿领赏。
言语间暗示太医们只管看病救人,别太在意贵人们的话。
将所有太医都送出东宫大门后,宋佩瑜回头看向花厅的方向,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不相信一个人会无缘无故的改变行事风格和思考方式,穆婉身上的变化比惠阳县主还要离谱,肯定是有高人指点。
穆侍中或者穆氏,已经等不及了吗?
因为这段插曲,直到重奕将热过的药喝下去,肃王与长公主都始终阴沉着脸色,没再半句话。
两个人离开东宫后,径直去了勤政殿。
穆婉却留了下来,要陪重奕用晚膳。
宋佩瑜无视穆婉如同刀子般的眼神,和言语间的暗示,随意找了个借口留了下来。
他不放心让穆婉单独与重奕在一起。
安公公就算再护着重奕,毕竟在身份上差了一大截,容易吃亏。
重奕是已经成年的皇子,穆婉再怎么找理由,都不可能晚上也宿在东宫。
宋佩瑜反而没有这种顾虑,从他开始做皇子伴读起,东宫就有他的专属房间。
最后,穆婉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最多就是让重奕将她送到内宫大门。
即使这样,宋佩瑜仍旧跟在重奕身侧,让穆婉没有任何与重奕单独话的机会。
到了内宫门口,穆婉看起来有些渗人的目光在宋佩瑜脸上一扫而过,落在重奕脸上时,已经变成了慈爱与不舍,“别送了,你也早些回东宫休息。”
重奕从善如流的停下脚步,“嗯”
穆婉又站在原地望了重奕一会,才伸手半挡住脖颈间的血痕,在宫女的搀扶下进入内宫。
内宫宫门彻底关闭之前,穆婉再次回头,眼中的不舍越发明显,高声道,“快回去吧,别让母亲担心!”
随着穆婉的最后一个字出口,内宫宫门彻底关闭。
良久后,重奕才‘嗯’了一声,然后转身。
宋佩瑜亲自接过来福手中的琉璃灯笼,示意他们不要跟的太紧,大步追上站在几步之外等他的重奕。
这两年的时间,整个咸阳皇宫陆续修葺,早已焕然一新,再也没有当年在大白天都仿佛是鬼屋似的气氛。
宋佩瑜默默数着脚下的青石地砖,忽而抬头看向身侧的重奕。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将重奕棱角分明的侧脸尽收眼底。
重奕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宋佩瑜的目光,这次也不例外。
他立刻转过头,视线正对上宋佩瑜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
宋佩瑜捏着琉璃灯圆柄的手稍稍用力了些,主动移开目光,再次看向脚下的青石地砖,“你……”
宋佩瑜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问重奕有关于穆婉的事。
好像无论怎么,都有种当着别人面,人家母亲坏话的感觉。
这让宋佩瑜难得升起犹豫的情绪。
重奕却像是已经看透宋佩瑜的想法,居然肯主动开口,“我知道她很多时候都在谎。”
“啊”宋佩瑜更不知道要怎么了,这种话无论是让重奕承认,还是让重奕亲口出来,都过于残忍,宋佩瑜已经开始心疼。
重奕却没有宋佩瑜的顾虑,甚至连犹豫都没有,“她是我的生母。”
“嗯”宋佩瑜应声,脑海中闪过柳夫人的身影。
他还年幼时,在大哥大嫂的院子里长大。
按照大师的指点,家中的仆人也都唤他狸奴而不是七爷,仿佛他就是大哥大嫂的幼子,而不是柳夫人的孩子。
他很少有机会单独去宋老夫人的院子,能单独见到柳夫人的情况更是屈指可数。
每次见面的时候,柳夫人总是忍不住泣不成声,却怕极了吓到他,或者是不想浪费两人仅有的相处时间,最后都是眼眶通红却没有多少泪水。
以至于年幼时,宋佩瑜对柳夫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柳夫人的眼睛。
那是双极温柔的眼睛。
宋佩瑜心情复杂的等着重奕的下文,却直到能看见东宫大门都没能等到,忍不住声追问,“然后呢?”
重奕转头看向宋佩瑜,却只看到宋佩瑜头上的玉簪。
他顺着玉簪上凝聚的那点光看向天上的月亮,眼中闪过茫然,“我该怎么对待她?”
过去的九万年,重奕都没见过生父生母,却见过许多即将生孩子,或者带着孩子的女修。
他知道女修生子,就是以自身修为供养孩子。
若是孩子天资寻常,与女修相差不多,女修生子最多修为停滞,难得寸进。
若是孩子天资不凡,远胜于女修,就会疯狂掠夺女修的修为甚至是根基,女修生子后修为倒退只是寻常,有些人连命都保不住。
在那个世界,母子就是最深刻的因果。
事实上,重奕的九万年中,前两万年都是为了这份因果而活。
这两万年,他在数不清的追杀中报了杀父杀母之仇,期间也听闻了许多关于父亲与母亲的故事。
在有些人眼中,他的父亲母亲是盘踞一方的霸主,给许多人提供了庇护。
在有些人眼中,他的父亲母亲是嗜血好杀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这些消息听得太多,久而久之,再也无法让重奕心中产生任何波动。
尤其是往后的七万年,再也没有人与他父亲母亲的半分不好,恨不得将他父母形容成乐善好施的大圣人。
重奕对此嗤之以鼻,他父母都是魔族,不是佛修。
九万年过去,重奕成了比他父母还要厉害的魔头,却仍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母,尤其是生母。
永和帝与他上辈子传闻中的父亲还有些相像的地方。
穆婉却与他上辈子传闻中的母亲没有半分相似。
那便让着她些。
重奕知道这会让永和帝不高兴。
但永和帝仅仅是不高兴,穆婉却会寻死觅活。
那还是顺着穆婉吧,他不想逼死生母。
哪怕明知道穆婉不可能因为他不听话就真的自杀,但重奕仍旧不想与‘逼死生母’沾染上半分关系。
宋佩瑜哪里知道重奕对穆婉的百般忍让,是因为重奕见过太多‘大风大浪’,根本就没有将穆婉给他带来的伤害记在心中。
在重奕眼中,无论是曾经被养的异常娇弱的肠胃,还是动辄被骂罚跪……
连皮肉伤都算不上。
反而是穆婉那些源源不断的指责话语,让重奕觉得刺耳又心烦,不想多听。
相比之下,重奕宁愿顺着穆婉的意思,过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生活。
还挺有趣的。
起码在遇见宋佩瑜之前。
重奕觉得与上辈子不同的生活就能算得上是有趣。
仅仅是重奕以茫然的口气出‘我该怎么对待她?’,对于宋佩瑜来就是暴击。
宋佩瑜空闲的那只手无声握住重奕贴在他身侧的手,闷声道,“她对你好,你就对她好。她对你不好,你就不必理会她。”
重奕茫然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踏入东宫大门的时候,重奕反握住宋佩瑜的手,“她肯生下我,是对我好吧。”
除了母子,谁肯冒着生命危险,只为将另一个人带到这个世界上。
宋佩瑜从来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将‘单纯’这个词,放在重奕身上。
“不是这样。”宋佩瑜语气笃定的告诉重奕,“她想好好将你养大,所以生下你,才是对你好。如果她是出于别的目的生下你,就不是对你好。”
重奕‘嗯’了声,又想起那个兵荒马乱的晚上。
穆婉生下他,是为了让其他人代替他的身份活下去。
所以……
下次再觉得穆婉的话让他心烦,就将她撵出去好了。
宋佩瑜看清重奕脸上的若有所思,将余下的话默默咽了下去。
是他错了,他不该用自己的想法去衡量重奕的心思。
他来自思想更开放的时代,父母与子女之间首先是独立的个人,然后才是彼此的亲人。
这个时代却以宗族礼法为重,以忠诚、孝道为善。
在大多数人眼中,子女就是父母的附属品。
重奕虽然始终表现的不在乎世俗的看法,但也仅仅是表现在对皇位的不在意上。
他会因为误会宋佩瑜笑话肃王粗鲁而生气,故意骗宋佩瑜吃格外难吃的冬果。
会格外注意大公主,甚至因此而注意到在学堂上并不起眼的魏致远。
……
这样的重奕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给穆婉机会。
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因为与重奕短暂的对话,宋佩瑜彻夜难眠。
翻来覆去都丝毫没有睡觉意,宋佩瑜干脆从床上爬了起来。
点灯,写本子!
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
刚写下个口,宋佩瑜就用毛笔将字涂了。
不行,太极端了。
万一重奕真的要学哪吒,他去哪哭?
能在宋佩瑜曾经生活的时代广为流传的故事,基本都是时代的产物,最后都会归结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上面。
宋佩瑜思来想去,觉得哪个故事都不适合给重奕听。
那就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宋佩瑜按照单元的形式,写了八个故事的框架。
最后,六个故事都是真母慈子孝,只有两个故事是母亲从一开始就将孩子当成可以利用的工具。
宋佩瑜想让重奕见到真正的慈母之心是什么样,却不忍心让重奕承受,彻底认清穆婉时对母亲失望至极的痛楚。
在明亮阳光下将粗稿整理好,宋佩瑜长长的叹了口气。
写完这些故事后,他发自内心的希望,重奕与穆婉最后能变成真正的母慈子孝。
也许,这就是永和帝明明毫不掩饰对穆婉的厌恶,却屡次都对穆婉手下留情的原因。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宋佩瑜将初稿送去茗客楼,让茗客楼专门负责写本子的先生细化。
他还没将新稿子拿到手里,朝堂上的氛围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已经沉寂快三年的穆氏如同发疯似的,不顾后果的反扑宋氏与吕氏。
惯常站在穆氏对立面的永和帝一改从前的态度,竟然顺着穆氏的弹劾,撸了宋氏与吕氏许多族人下去。
来自穆氏、吕氏、宋氏的动荡弄得朝堂人心惶惶,连带着宋佩瑜也不得安宁。
反倒是穆婉老实的很,她像是真的想要改过自新似的。
重奕将所有天山雪莲为主药熬制的祛毒汤都喝完,彻底摆脱身体内余毒的影响后,穆婉仍旧每日都会来东宫坐坐。
或是带些亲手做的吃食,或者是带上亲手做的针线。
温言软语的与重奕会话就会主动离开,从来都不会开口任何让重奕为难的话,仿佛对朝堂的动荡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
虽然穆婉带来的吃食,味道奇奇怪怪,带来的针线还不如大公主的手艺,但重奕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吃食都进了肚子,针线也有穿戴在身上。
宋佩瑜将穆婉与重奕相处的点滴看在眼中,更发愁了。
他该怎么告诉重奕,穆婉现在的行为,是想将猪养肥了再杀。
遭殃的人很快就轮到宋佩瑜的三哥。
宋三在仕途上没什么天赋,便补了个闲职,往日里心思都用在了理家中的庶务上。
朝堂中有大把像是宋三这样的人,没有犯大错的机会,想在他们身上找些毛病,却一找一个准。
宋三不仅丢了官位,还要在家中思过半年。
也就是,至少一年之内,宋三是回不到朝堂了。
宋佩瑜听闻此事后,特意早些回府去看望三哥,却发现三哥的心情尚好,甚至能算得上不错。
提起闭门思过,还有心情与宋佩瑜开玩笑,可以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族中庶务上了。
从三房出来,宋佩瑜又去找宋瑾瑜,恰好宋景明也在。
“刚从你三哥那回来?”宋瑾瑜的视线仍旧放在手中的文书上,随口问了宋佩瑜一句。
“嗯”宋佩瑜站在宋瑾瑜身侧,目光沉沉的望着宋瑾瑜。
他总觉得朝堂上要有大事发生,从穆婉到整个穆氏,就没有正常的地方。
宋瑾瑜被身上犹如实质的目光盯的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只能将看了一半的文书放下,谴责的目光看向宋佩瑜,埋怨道,“怎么去了鸿胪寺后,反而变得毛躁了许多。”
宋佩瑜对此无话可,他也发现在穆婉和穆氏的事上,他没有往日稳妥,但他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
好在宋瑾瑜也只是随口一,并没有因此而责怪宋佩瑜的意思。
他告诉宋佩瑜,穆氏以长公主当众陷害穆婉对重奕下毒为把柄,要挟永和帝,近日来朝堂上的动荡,都是永和帝的退步。
京卫指挥使司马上就会多一位姓穆的副指挥使。
宋佩瑜闻言,差点没能忍住心中的烦躁。
京卫指挥使司负责拱卫京城、守卫宫禁,与肃王手下的千牛卫都属于永和帝的私兵,不必听从五军都督府的调遣。
京卫指挥使司原本只有一位指挥使,是元后的三弟,骆勇的父亲。
永和帝肯让穆氏将手伸进京卫指挥使司,不是养虎为患就是钓鱼执法。
鉴于永和帝不仅这么久都不肯来东宫看望重奕,还特意让孟公公给重奕传话,让重奕安心在东宫养病,不必去勤政殿请安。
宋佩瑜合理推测,永和帝是在钓鱼执法。
包括最近吕氏与宋氏被穆氏压的喘不上气,都是在迷惑穆氏,或者是在养穆氏的胆子。
等穆氏忍不住动手的那天,就是永和帝收网的时候。
宋佩瑜伸手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犹豫着开口,“那殿下与穆.....殿下与琢贵妃呢?”
“你不必担心殿下,陛下所有考虑都是为了殿下。至于琢贵妃……”宋瑾瑜忽而抬头看向宋佩瑜,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嗯?”宋佩瑜没想到宋瑾瑜会这么问他,一时间竟然被问住了。
他当然是怕重奕被穆婉影响。
就算不会被影响到地位,却会被影响到心情。
“琢贵妃是陛下的嫔妃,她若是没做错事,自然谁都无法拿她怎么样。就连长公主误会了琢贵妃,都被暗地里弹劾了一番,逼得陛下屡屡退步安抚穆氏。”宋瑾瑜忽然站起来与宋佩瑜对视,满是认真的嘱咐宋佩瑜,“我知道你与殿下有非同一般的情谊,但要紧守为人臣子的本分,不要过多插手殿下的家事。”
宋瑾瑜的一番话,尤其是后半段话,的宋佩瑜心虚极了。
宋佩瑜仍旧存着侥幸心理,强忍着没露出更多破绽,老实乖巧的点头,“我知道了。”
宋景明来找宋瑾瑜也有正事。
他年后去了户部历练,想问宋瑾瑜,是否知道赵国什么时候会派人与楚国襄王去走西域商路。
宋瑾瑜笑了笑,“你怎么与左侍郎?”
“我已经回绝了侍郎大人。父亲家教甚严,从不肯在家中透露任何关于朝堂的消息。我只能试试能不能遇上叔,却不能保证叔是否知道内情。”宋景明将用来应付上官的辞告诉宋瑾瑜。
宋瑾瑜满意的点了点头。
已经落座品茶的宋佩瑜却听笑了,他摆着手道,“别问我,襄王天天往勤政殿跑,我与吕纪和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襄王了。”
“且等着吧,这事一时半会都成不了。”宋瑾瑜大方的给弟弟和儿子解惑,他似笑非笑的望向宋佩瑜,“陛下与襄王,除了要楚国的西域商路,还要借用楚国的出海口。”
这么多天,总算是有个能让他舒心的消息,宋佩瑜毫不吝啬的扬起笑容,“襄王不同意?”
如果楚国足够重视出海口,襄王不能擅自做主,宋佩瑜也能理解。
出海之事不急于一时,他的船队还没个影子,怎么也要一年半载的时间做准备。
宋瑾瑜摇了摇头,“襄王立刻同意将荆州的出海口与赵国共享,但他还是坚持要联姻。只有两国结亲后,西域商路与荆州出海口才会提供给赵国。”
“这有何难?”宋景明不假思索的道,“灵云公主不是已经在咸阳了吗?以灵云公主的身份,就算只是侧妃,也能在正妃前入门。半年的时间,足够让灵云公主风风光光的嫁给太子殿下。”
“这样的话,去西域的队伍,下半年就可以出发了。”
宋佩瑜以手杵着下巴,目光凉凉的望着恨不得灵云公主与重奕立刻完婚的宋景明。
宋景明正着话,突然觉得背脊发凉,立刻回头,目光精准的锁定宋佩瑜,正对上让他毛骨悚然的目光,忍不住端起桌子上的热茶压惊,心翼翼的望着宋佩瑜,“叔,我错了吗?”
“错了。”宋佩瑜好心的将最新消息告诉宋景明,“太子不会娶灵云公主,灵云公主要回楚国了。”
“怎么可能?”宋景明下意识的道。
“确实如狸奴的那样。”宋瑾瑜及时肯定了宋佩瑜的话,“襄王想将大公主聘回楚国,嫁给适龄的皇孙。”
“怎么可能?”大吃一惊的人变成了宋佩瑜。
宋瑾瑜望着表情几乎相同的宋景明与宋佩瑜,心情突然好了许多,语气也带上了笑意,“自然是不可能,所以与楚国的谈判暂时停滞,除非楚国让步,或者陛下能想出其他让楚国安心的方式,否则短时间内,西域商路与荆州出海口……”都指望不上了。
大失所望的宋佩瑜与宋景明都安静了下来,怏怏的陪宋瑾瑜用了晚膳。
宋瑾瑜的心情非但没受到影响,反而看着两个人沮丧的表情,多吃了半碗饭。
宋佩瑜还有东宫的折需要处理,吃过晚饭就走了,宋景明却留了下来。
宋景明捧着茶盏,满脸不甘心的开口,“为何灵云公主没有嫁给殿下?”
襄王千里迢迢的带着灵云公主来赵国,不就是为了联姻吗?
宋瑾瑜将被宋佩瑜扰而没看完的文书看完,才看向宋景明,“方才你叔在这,怎么不问你叔?”
宋景明讪笑,没好意思,他叔像是要吃人似的,他没敢问。
宋瑾瑜告诉宋景明,“几年之内,殿下都不会娶妻纳妾。”
“为什么?”宋景明大吃一惊。
太子已经二十,寻常人家的孩子都遍地跑了,皇室连个皇孙都没有,太子的婚事怎么还往后拖?
宋瑾瑜目光凉凉的望着宋景明。
宋景明懂了,他爹也不知道。
“你还有事吗?”宋瑾瑜看向宋景明的目光中满是嫌弃。
宋景明轻咳一声,厚着脸皮走到宋瑾瑜身后,边给宋瑾瑜按肩膀,边声道,“叔的婚事怎么?玉娘她娘家……”
听了个开头,宋瑾瑜就知道宋景明是什么意思。
他断宋景明,“不必想了,叔这几年也不会娶妻纳妾。”
宋景明双手一麻,顿时没了力气。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感觉到肩膀上的力道没了,宋瑾瑜不满的回头。
宋景明张了张嘴,却觉得是他想多了。
默不作声的加大手上的力道,继续给宋瑾瑜按肩。
殿下与叔同时不准备娶妻纳妾,肯定是与朝堂中的形式有关。
否则父亲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将这件事告诉他。
幸亏他刚才没贸然开口瞎问。
不然又要惹父亲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