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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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佩瑜无声扭过脸去,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重奕便将目光放在大掌柜的身上,等待大掌柜给他解答。

    大掌柜问出这个问题,就后悔了,他如此多嘴做什么?

    两位贵客谈吐不凡,一掷千金脸上亦不见心疼,必定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只要将箱子里的东西给这两个人看,贵客自然会发现端倪。

    面对重奕催促的目光,大掌柜却不敢不答话,只能硬着头皮道,“原是从南边传来的称呼,是……”

    大掌柜鼓起勇气抬起头,目光快速在重奕脸上扫过,确定重奕不是明知故问后,咬牙道,“是形容结拜兄弟。”

    宋佩瑜默默抬起折扇挡住脸,这种鬼话只能糊弄重奕这种二愣子,好在大掌柜也不算谎,只不过是此结拜兄弟非彼结拜兄弟罢了。

    重奕得到答案后,不知为何,心底涌起好大的失望,兴意阑珊的移开放在大掌柜身上的目光,毫不犹豫的否决,“不是契兄弟。”

    宋佩瑜始终上扬的眼尾肉眼可见的下落,莫名显得有些委屈,却没否认重奕的话。

    大掌柜脸上本就难以维持的笑容更加僵硬,恨不得能回到嘴贱之前,先给自己几个大巴掌。

    他见两位贵客眼角眉梢自有别人插不进去的情谊和默契,明明个子高些的人看上去更为强势,做主的人却是个子稍矮的人。

    虽然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格外亲密的动作,却能让人自然而然将他们往哪方面想。

    没想到他毒辣几十年的目光,竟然也有走眼的时候。

    是走眼也不恰当……

    大掌柜困惑的低下头,以他毒辣的目光去看,也分不清是高个子的客人只想玩玩,不想负责,才会这么坚定的拒绝。还是高个子的客人当真不知道‘结拜兄弟’的另一层含义。

    大掌柜没沉默太久。

    因为错话而导致尴尬的情况,他也遇到过不少,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慌,只要找到新话题,凝滞的氛围就会好转。

    他正想话,却见高个子的贵客突然伸手将稍矮些贵客的手握在手心,自然而然的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是我的爱侣。”

    大掌柜顿时忘了他原本是想借着什么转移话题,心中突然升起强烈的危机感。

    爱侣?

    这又是什么新词汇。

    难道他已经跟不上时兴了?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宋佩瑜的反应也没比大掌柜好到哪去,他凭着本能将半遮着脸的折扇缓缓上移,直到将整张脸都彻底挡住。

    爱侣……啧,真肉麻。

    他喜欢这个形容。

    这是宋佩瑜从未想过,会在重奕口中听到的话。

    “原来是我们这等人过于庸俗,不如贵客您坦荡,”大掌柜短暂的怀疑自我后,立刻斗志倍增,他笑着对重奕和宋佩瑜拱手,“我赵地男儿就是比陈国那等家子气的人有担当,明明对彼此有情却以契兄弟做遮掩,反而不上不下,让人听得更为别扭。”

    重奕没被拍到马屁,却敏锐的感受到契兄弟还有结拜兄弟之外的含义。

    他脸上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让大掌柜细契兄弟。

    大掌柜没了顾虑,又是面对天降财神爷,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契兄弟乃是从南边开始流行的法,那边既有男人与男人成亲,也有男人和男人结成契兄弟。

    若是两个男子正式按照六礼拜堂成亲,便默认不会再娶妻生子,想要孩子只会选择过继。

    如果结为契兄契弟,不仅双方各自娶妻生子不耽误,契弟娶妻时,契兄还会帮忙出钱出力。各自娶妻生子后,他们的相处也不会发生改变。

    凡是有些余力的人家,就算是买个丫鬟都要留下后代。

    况且江南向来富庶,也最注重后嗣。

    因此南边大多都是契兄弟,很少有正式拜堂的男人和男人,就算是有,也大多是在格外贫穷,男娃女娃极度失衡的地方。

    为了讨好贵客,大掌柜将他所知晓的内容,一五一十的告诉重奕,半点都没保留。

    他想了想,又告诉重奕。北方也有许多契兄弟存在,只是不比南方那般明目张胆。

    按理北方的风气应该比南方更加开放才是。

    南风从前朝就开始盛行,如今占据徐州和扬州的陈国中还有许多前朝王侯的后代。

    北方却被外族搅和的昏天暗地,外族人无论是在男女之事还是在男男之事上都更开放,占据北方的那些年,闹出不少惊天动地的笑话。

    其中很多笑话都离不开‘色’字。

    久而久之,在风气更为开放,甚至有女将存在北方,反而对男男之事讳莫如深,将男男之事当成见不得人的耻辱。

    实际上却是几十年前,北方人对外族的痛恨演化而来。

    重奕始终没断过大掌柜,像是只发现新奇玩具的大猫似的,看似在懒洋洋的舔爪子,完全没注意外界,却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大掌柜身上。

    只有大掌柜起重奕感兴趣的话题,他才会屈尊降贵的追问,“男子和男子成亲怎么走六礼?”

    脸颈上的热度好不容易降下来的宋佩瑜听见重奕这句话,立刻去看重奕的表情。

    发现重奕眼中皆是认真,宋佩瑜立刻想起在卫国时,追着重奕跑的恐惧,立刻轻咳一声,对大掌柜使了个眼色,“你还没箱子里的是什么。”

    大掌柜先对重奕道,“既然都有六礼,男子和男子成婚与男子和女子成婚大致上是没什么区别,主要还是看各地风俗。”

    然后不等重奕再追问,大掌柜已经将最后一个箱子开,捧出里面的东西给两人看。

    “墨玉?”宋佩瑜稍显惊讶的望着在自然日光下,仿佛流光溢彩却也沉默内敛的玉冠。

    自古以来便有好玉无价的法,街边有几十个铜板就能买到的玉坠,也有能让宋佩瑜心甘情愿掏出五百两黄金的帝王绿寿桃。

    虽然价值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但都有其中的道理在。

    这顶墨玉冠,水头上仍旧比不上帝王绿桃子,稀有程度上却远超过羊脂玉送子观音。

    大掌柜先将给宋佩瑜和重奕看过的玉冠放回箱子里,将箱子里折叠整齐的软布铺在桌子上后,才又将玉冠放在平铺的软布上。

    箱子里不仅有一个墨玉冠,而是有两个。

    宋佩还记得大掌柜开这个箱子前,特意问他和重奕是不是契兄弟,仔细观察墨玉冠上的纹路后,终于发现端倪。

    两个墨玉冠都是男款,在款式上几乎没有区别,上面的纹路却有细微的差别,一个是朝左的连理枝,一个是朝右的连理枝。两个墨玉冠摆放在一起,花纹刚好能对上。

    怪不得要先问他们是不是契兄弟。

    宋佩瑜陷入深思。

    墨玉本就难得,赵国又以墨色为尊。

    除了皇族人敢明目张胆的使用墨色,唯有朝服已经是墨色的朝堂大员们敢用墨色的配饰,还大多都是永和帝赏下来的。

    这两顶墨玉冠……他带不出去。

    重奕倒是可以带。

    既然如此,那就买!

    另一个他不带,放在家里看着也高兴。

    只是这两顶墨玉冠上面的雕工不太精致,有些配不上重奕,等回咸阳后,再让人好生磨一下。

    在重奕的那顶墨玉冠上再加上些朱雀纹,他的墨玉冠上加……猫纹?

    虽然青竹才更符合他的气质,但总觉得太普通。

    反正他也不会将墨玉冠带出去。

    大掌柜却误会了宋佩瑜的沉默。

    这两顶墨玉冠原本不是青县的东西,铺子的主人年幼走商时,见到有人声称家中有急事需用钱,以极低的价格出售这对墨玉冠,便抱着捡漏的心思将这对墨玉冠买回来。

    然后就卖不出去,压箱底到现在。这东西在赵国不好卖,卖给陈国的游商却很容易,陈国又不是以墨色为尊,那边大世家的公子有个蓝颜知己也是十分寻常的事。

    但铺子的主人却道,墨玉冠本就是从陈国商人手中买的,除非能挣上双倍的价格,否则绝对不会再卖回陈国。

    大掌柜只能假装不知道,主家曾经与陈国游商产生过龌龊还吃了亏才会这么,愁眉苦脸的将这对墨玉冠放到库房,和帝王绿的桃子一同吃灰。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买家,大掌柜委实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他目光在宋佩瑜与重奕身上了个转,最后落在看起来不好话的重奕身上。

    重奕马上感受到了大掌柜的目光,抬起眼皮看过去,正好看到大掌柜对他疯狂使眼色。

    “郎君先看着,我去让人给您换壶茶水来。”大掌柜笑了笑,往屏风后走去。

    重奕想起被宋佩瑜断的问话,也慢吞吞的起身,见宋佩瑜根本就没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才朝屏风后走去。

    大掌柜吩咐人去取新茶后,便让始终守在门外的伙计,去他指定的地方取个四四方方的长方形箱子来。

    重奕也走到门口的时候,伙计正好捧着箱子回来,正在大口的喘气。

    大掌柜将箱接到手中,随手从荷包里抓了把铜板给伙计,“先候在这儿,等贵客走了,给你半天假去吃茶。”

    “谢谢大掌柜,大掌柜开门见财!”伙计欢天喜地的应了,心翼翼的将铜板藏在腰带里。

    大掌柜捧着箱子靠近正倚在屏风后墙边的重奕,笑眯眯的道,“贵客觉得那两顶墨玉冠如何?”

    重奕神色平淡,“一般”

    如果不是认为大掌柜还算是个比较有趣的人,重奕都不会回答这句话。

    大掌柜非但没气馁,反而更有信心将已经压箱底许久的墨玉冠卖出去。

    他方才就注意到,第一件箱子里的宝物拿出来的时候,两位郎君都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第二件箱子里的宝物拿出来后,只有那位稍矮些的郎君眼中涌现喜爱,这位稍高些的郎君仍旧半点都不见心动。

    能态度冷漠的对待这般宝物,明眼前的郎君平日里对这些宝物司空见惯,或者这位郎君早就见过更好的宝物。

    无论是哪种原因,都代表这位郎君有能力买下墨玉冠且不会因此心痛。

    大掌柜又心翼翼的朝着重奕靠近了几步,主动将手中的箱子递出去,声音低不可闻,“如果郎君愿意将三件宝物一同买下,的愿意给您添份赠品。”

    重奕扬起下巴,示意大掌柜将箱子开。

    大掌柜低声笑了笑,从贴近胸口的位置掏出一串钥匙,找了一会儿,才试出来哪个钥匙能开这个箱子。

    箱子开后,第一层是个的册子。

    竟然不是最常见的白麻纸,也不是宣纸和羊皮纸,而是类似丝绢的质地,拿在手中软趴趴的。

    重奕以手掌垫在册子下面,随意翻开一页。

    丝绢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人物画,体态欣长却不消瘦的男子正披散着长发坐在床上,肩上的寝袍将掉不掉勉强挂在身上,顺着寝袍上方看下去,甚至能看到一抹鲜艳的朱红。

    有另一名男子伸手握住床上男子的脚腕,似是要将床上的男子拽下去,又像是想朝床上的男子扑上去。

    已经看过粽子和粽子叶,也看过火柴人和大黑黑的重奕无声睁大双眼,里面都是震惊和浓厚的兴趣。

    他按捺着情绪,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以他从前的经验,这个时候就大黑黑登场了。

    仍旧是首页那个格外俊秀的年轻男子,他正坐在另一个人的怀中,脸上的表情似痛苦似欢愉。上半身衣服完整无缺,下半身却没有任何遮挡,甚至连毛发都清清楚楚。

    ‘啪’

    重奕猛得合上画册。

    画册上的俊秀公子明明有脸,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脸。

    重奕无声看向屏风,目光越来越灼热。

    仍旧在研究怎么让工匠改造墨玉冠的宋佩瑜默默了个喷嚏,却没放在心上,丝毫不知道他某个地方已经被惦记上了。

    大掌柜看了重奕的反应,就知道自己做的没错。

    没想到这位郎君看着冰冷难以接近,竟然会如此……纯情?

    出身非富即贵,却连画册都没看过。

    怪不得不知道契兄弟的意思。

    大掌柜犹豫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郎君可是还没与您的爱侣尝试过这般鱼水之乐?”

    重奕沉默良久,缓缓点了下头。

    大掌柜也跟着沉默了下,才将木箱中没了画册已经彻底空了的托盘拿开,然后将木箱重新举到重奕面前。

    里面是大大的玉,则细长,大则粗长。

    重奕眼中闪过失望,与大掌柜面面相觑。

    饶是大掌柜一向见人人话,见鬼鬼话。脸皮厚习惯了,此时也觉得有些挂不住,以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问了句,“您知道怎么用吗?”

    没等重奕做出反应,大掌柜就知道自己问错了话,立刻将箱子放在地上,将装满暖玉的托盘端在手里,以目光示意重奕去看最底层的册子。

    重奕双眼一亮,立刻将册子拿在手中,这次不再是丝绢而是宣纸。

    他将册子拿到手中后,立刻翻看了下,发现里面没有图画都是文字,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好在重奕对真正在意的事,从来都不会缺乏耐心。

    默默翻看了几页后,重奕眼中的水润越来越甚,连脖颈和脸侧都快速蔓延上薄红,目光微妙的看向被大掌柜端在手中的托盘和托盘里大粗细不一的暖玉。

    他不仅知道了这些东西怎么用,还发现册子后几页的药膏配方有些熟悉。

    重奕的记性向来很好,他看着册子上写的‘碧玉膏。

    质如玉髓,倾于手上随体温融化,初时微香,后香气愈浓……’

    他和宋佩瑜第一次看画册子的时候,宋佩瑜抹在腿上的膏药完全符合碧玉膏的特性。

    等宋佩瑜计划好要让匠人如何改造这对墨玉冠,正要与大掌柜商议价钱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大掌柜和重奕都不见了。

    屏风后始终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但宋佩瑜又不是重奕,他只知道屏风后面有人,却没法判断是不是重奕和大掌柜。

    宋佩瑜嘴边轮番出现‘重奕’和‘朱雀’都觉得会暴露身份,最后叫出口的是,“宋缺?”

    顿了一会,重奕的声音才从屏风后传来,“我在”

    宋佩瑜为重奕心不在焉的语气皱起眉毛,正想去屏风后看看,就见重奕提着个箱子出现。

    重奕低着头在宋佩瑜面前站定,见宋佩瑜始终盯着他不话,主动解释道,“这是大掌柜给我的赠品。”

    重奕很白,是那种冷白皮,与宋佩瑜从体弱多病才养成的病态白截然不同。宋佩瑜能轻而易举的看清重奕耳后、脖颈尚未彻底消退的嫣红。

    如果不是对重奕的武力值有绝对的信任,宋佩瑜都要怀疑,重奕是不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大掌柜占便宜了。

    明知道不可能,宋佩瑜还是因为这个想法对大掌柜产生不满,似笑非笑的望着大掌柜,“赠品直接拿来就是,我不能看?”

    大掌柜‘嘿嘿’笑了两声,满脸惭愧的低下头。

    他已经在方才引导重奕发现箱子里各种东西用处的时候,想象到了重奕和宋佩瑜原本的生活有多质朴,正处于教坏别人的心虚中,被苦主讥讽几句,反而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

    大掌柜笑脸迎人,宋佩瑜倒是不好再追问,便直截了当的让大掌柜将墨玉冠也给他留着,三日之内,必会让人来银货两讫。

    宋佩瑜与重奕要走的时候,重奕却拎着装赠品的箱子不肯撒手,什么都要将赠品直接带走,不肯等到三日后。

    大掌柜却不能让宋佩瑜和重奕还没付货款的时候,就将赠品带走。

    箱子里都是能作为珍藏的东西,本身就能值上百两银子,如果不是宋佩瑜和重奕,没讲价的买下店里两件镇店之宝,还有希望买第三件镇店之宝,大掌柜根本就不会拿出箱子做赠品。

    重奕这般前所未有的在意模样,反而引起了宋佩瑜的好奇。

    宋佩瑜瞥了眼箱子上的锁头,朝着大掌柜伸手,“钥匙,我先看看里面都是什么东西。”

    重奕对大掌柜使了个眼色,低头贴近宋佩瑜的耳边,语气沙哑的道,“是画册。”

    宋佩瑜愣了下,突然想起被火柴人和大黑黑支配的恐惧,狐疑的抬起头看向重奕,“比从前的那些好?”

    重奕肯定的点头。

    虽然对重奕的眼光保持怀疑态度,但宋佩瑜却诚实的沉默了下来。他和重奕在奇货城的时候,也算是阅图无数,见多识广。

    能让重奕如此舍不得放下的画册。

    应该不会太辣眼睛?

    至少不会比他们看过的那些还差!

    宋佩瑜声道,“把你的祥云琉璃给大掌柜做定金。”

    当初在从咸阳赶往蔚县的路上,重奕‘服’安平王效忠,算给安平王见面礼的时候,却发现身上没有合适的东西。宋佩瑜主动将刚到手的祥云琉璃给重奕,却被重奕扣下。

    那块五颜六色的祥云琉璃,本就是宋佩瑜随手拿来玩的东西,上面没有任何会暴露他们身份的印记,用来抵押给大掌柜正好。

    重奕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不肯搭宋佩瑜的话。

    宋佩瑜眯起眼睛,给重奕提供选择,“祥云琉璃和这个箱子,你要哪个?”

    “……箱子”重奕下意识的握紧右手,心不甘情不愿的将袖袋里的祥云琉璃拿出来递给大掌柜。

    大掌柜眼中闪过异色,他果然没判断错!

    贵人随手拿出来的东西,价值就能与羊脂玉送子观音媲美。

    大掌柜从袖袋中抽出个干净的帕子垫在手上,恭敬的举起双手去接重奕手中的祥云琉璃。

    “您放心,的会将这块祥云琉璃,与您定下的三样宝物放在一起,银货两讫之时,必定会完璧归赵。”大掌柜肃容点头。

    重奕恋恋不舍的望着大掌柜手心的祥云琉璃,既不话也不点头。

    宋佩瑜看得直脑壳疼,无奈之下,只能伸手推着重奕离开。

    他又没缺过重奕的琉璃!

    但凡琉璃坊烧制出最新的琉璃,都是挑着最好的给他送来,他再挑着最好的送去东宫。

    区区一块祥云琉璃罢了,就算是有七种色彩且相互并不扰,在视觉上呈现出彩虹的效果,也只是讨了个吉利的巧。

    断不至于让看过不少好东西的重奕在意到这种程度。

    虽然这么想,但宋佩瑜推着重奕出玉灵阁后,还是立刻带着重奕去找钱。

    三件宝物,共花费九百两金子。

    其中帝王绿寿桃占五百两金子,墨玉冠占三百五十两金子,羊脂玉送子观音占五十两金子。

    宋佩瑜有钱,却不会随身带着几千两金子到处游玩。

    他也没想过,青县会有值得他花九百两金子的东西。

    回奇货城取钱来得及,但没没必要。

    宋佩瑜想了想,拿着盛泰然给他的信物,去找盛氏的商行。

    盛氏再有商队去奇货城时,只要拿出他的欠条,奇货城不仅会按照欠条上的金额给盛氏商队拿相应的货物,还会再附送箱通体透明的水晶碗。

    一箱水晶碗六个,就是三千两银子。

    盛氏商行见到盛泰然的信物后,立刻保证会马上筹集金子,最晚第二天下午就能筹到,比宋佩瑜给大掌柜的承诺还早两天。

    宋佩瑜与重奕纷纷露出笑容,对盛氏商行的效率十分满意。

    晚上的时候,宋佩瑜本算洗的白白净净与重奕一起研究新画册,重奕的态度却不太积极,要等回咸阳后再研究。

    宋佩瑜稍稍回想了下,好像只要是需要赶路的时候,重奕确实从来都没有闹过他。

    这个发现让宋佩瑜心软的同时,更有兴致。

    反正他们要留在青县等盛氏商行的黄金,明日肯定还在青县,就算起晚些也没关系。

    于是宋佩瑜在第二日双腿颤,几乎不听使唤的时候,再一次悔不当初。

    他怀疑重奕事先吃了大补丹,但他没有证据。

    其实他也没啥想法,只想有丹一起吃而已,否则他真的扛不住。

    可惜宋佩瑜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昨晚的事上,以至于根本就没注意到床下某个带锁的箱子。

    更不会知道,重奕虽然没吃大补丹,却背着他偷偷补课。

    直到下午盛氏的人将九百两黄金送来,宋佩瑜才懒散的从床上爬起来,算早些将让重奕心心念念的祥云琉璃带回来。

    远远看到玉灵阁的大门,宋佩瑜就发现了不对劲。

    铺子根本就没开门,周围的行人路过这里的时候也都下意识的绕开,像是在躲避什么脏东西似的。

    拎着箱子的金宝立刻将箱子递给来福,去周围探发生了什么。

    没过多大功夫,金宝就面色冷凝的回来,告诉宋佩瑜和重奕,“昨日下午,店铺即将关业的时候,突然有衙役过来,带走了许多掌柜和伙计。”

    “玉灵阁的主人呢?”来福迫不及待的问。

    店铺怎样与他们无关,只要主子定下的东西没出问题就行。

    金宝叹了口气,“不仅玉灵阁的主人和掌柜伙计被带走,店里的货也都被搬空了。”

    重奕将目光从店铺上方带着明显裂纹的牌匾上,移动到金宝脸上,“县衙在哪?”

    短短四个字,金宝不仅听出了杀气,连带着脚都有些软。

    宋佩瑜连忙双手挽住重奕的手臂,生怕重奕直接冲到县衙去找他的祥云琉璃。

    “先让金宝听下店铺主人犯了什么错,你放心,我们的东西肯定能……”宋佩瑜话音未落,前方拐角处突然出现一群穿着衙役衣服的人。

    “一高一低,就是他们!”

    “没想到他们还有三个同伙。”

    “放下箱子,将手举起来!”

    ……

    衙役们将重奕、宋佩瑜等人牢牢围住,锃亮的刀锋正冲着他们。

    宋佩瑜更用力的抓着重奕的手臂,看着金宝和衙役交涉。

    以金宝的见识,绝不会被这种县城的衙役吓住,即使被团团围住,他脸上也不见惊慌,甚至比围住他们的衙役表现的更从容。

    金宝目光巡视一周,在为首的那个人身上停下,“不知我们犯了青县的哪条律令?以至于衙门出动这么多衙役在大街上喊喊杀。”

    领头那人高高的抬起下巴,冷哼道,“废话少,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放下,举起手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大胆!”来福将手中的箱子扔在地上,指着领头衙役的脑门道,“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无礼,知晓我们主子是谁吗?”

    领头衙役的目光,在被来福扔在地上的箱子和银宝手上的箱子上停留了一会,气势丝毫不输来福,“不管你们主子是谁,就算是宋氏、吕氏的娇客,到了青县也要守青县的规矩!”

    宋佩瑜秒懂,原来青县是穆氏在做主。

    来福最恨别人用重奕男生女相的事嘴,闻言立刻失去理智,正要再话,却被同样将手中箱子扔在地上的银宝捂住了嘴。

    宋佩瑜笑了笑,侧头看向重奕,“那便去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口气?免得算账都找不到人。”

    除了在床上,但凡宋佩瑜的话,重奕都不会立刻反对,这次也不例外。

    领头的衙役见到宋佩瑜一行人始终态度从容,心底也开始鼓。

    他听玉灵阁的人形容宋佩瑜和重奕,还以为他们是咸阳的富商,最多就是与盛氏有些关系。

    没想到他们听闻宋、吕在青县也要守规矩的时候,不见惊色反而更加嚣张,难道真的是宋、吕的人?

    这个念头在心里转了两圈后,领头的衙役将心稳稳的放回肚子里。

    就算是宋、吕的人又怎么样?

    连咸阳的宋、吕都要看穆的脸色,更何况是在青县?

    在青县,穆氏就是天!

    而且就算这两个主子模样的年轻人是宋、吕的人,在宋、吕的地位也不会高,恐怕只是旁支。

    不然怎么会还不知道,他们县令是穆氏族人,太子殿下的六太公。

    想到此处,领头的衙役态度再次豪横起来,命人去将来福和银宝扔在地上的箱子捡回来后,毫不避讳的将箱子上的锁斩落,去看里面的东西。

    一两重的金砖整齐的叠落在一起,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的衙役们都看呆了。领头的衙役还极为明显的吞咽了下。

    将众人表情和反应收入眼底,宋佩瑜嘴角扬起冷笑。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箱子开之后,这些衙役满是向往和想要占为己有的贪婪,却没有半分意外。

    这些衙役早就知道箱子里是黄金,突然冲出来喊喊杀也是为了黄金。

    八成是玉灵阁的三件镇店之宝走漏了消息,县令对玉灵阁的那三件宝物起了贪婪之心,才会找名头将玉灵阁的人抓走大半,货物也都搬走。

    被搬走的货物是搬去县衙,还是被搬去县令的家中,还尚且未知。

    连他们这等已经与玉灵阁达成统一,准备交易的买家,县令也不肯放过。

    果然,衙役们再怎么贪婪都没敢动箱子里的金子,只能忍着心痛将箱子再盖上,继而逼迫宋佩瑜等人,百般暗示宋佩瑜等人将身上的银钱都交出来。

    为了达成目的,衙役们什么狠话都敢。

    连‘就算东宫皇太子在这,都要毕恭毕敬的喊县令大人一声六太公’都得出来,还将宋佩瑜一行人越来越怪异的脸色当成了惧怕,越发洋洋得意起来。

    宋佩瑜懒得与这些土匪县令带出来的土匪们浪费时间,痛快的将腰间的玉佩、荷包和手上的玉制折扇都扔了出去,还将重奕腰间挂着的新荷包也扔了出去。

    好在只要离开咸阳,宋佩瑜就习惯将重奕送他的蓝宝石串子改成戴在脚腕上,才不至于与这些衙役当场翻脸。

    金宝等人见状,也跟着有样学样,将身上的钱财都抛向衙役,冷笑着看这些衙役如同被人戏耍的猴子似的追着荷包金银疯抢的模样。

    明目张胆的抢到他们主子头上,也不听听上个抢到他们主子头上的梁州睿王现在怎么样了。

    也许是有金银开路的缘故,也许是宋佩瑜等人始终从容冷静的态度震慑到了衙役们。

    接下来的一路上,衙役们都没有再为难宋佩人等人。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县衙。

    为首的衙役带着九百两黄金进去通报,宋佩瑜等人则被剩下的衙役围着干等。

    好在宋佩瑜已经躺了整个上午,正是想要站站走走的时候,因此还算有耐心,衙役不理他,他就拉着重奕在院子里随意走走。

    一个时辰后,领头的衙役去而复返,站在台阶下居高临下的望着重奕和宋佩瑜,“你们两个,别逛了!县令大人传唤你们!”

    宋佩瑜拉着重奕走过去,路过领头的衙役身侧的时候,随口问了句“怎么称呼?”

    领头的衙役高高的昂着脑袋,“你们不必知晓我的名字。”

    宋佩瑜也没强求,只是低声道了句‘可惜了’便拉着重奕,越过领头的衙役朝大堂走去。

    领头的衙役没等到想象中的恭维,顿时恼羞成怒,朝着宋佩瑜与重奕的背影几不可闻的骂了句“呸!没眼力见的家子。”

    重奕恰好在领头的衙役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的时候回头,冰冷的目光正对上衙役充满怒火的双眼。

    领头的衙役没法用具体的语言去形容他对上重奕目光后的感受。

    某个瞬间,他真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仿佛锋利的刀剑正架在他脖子上,下一刻就要狠狠划过。

    ‘咚’

    领头的衙役竟然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才被双腿传来的剧痛惊醒。

    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领头的衙役恼羞成怒,狠狠挥退来扶他的人,怒喝道,“我没事!”

    后面的声音隐约穿到大堂上,穿着全套官服的县令狠狠的皱了下眉毛,语气十分不满,“看来是个硬骨头。”

    原本他只想要九百两黄金,并没想要将据玉灵阁所是咸阳人的商人怎么样,如果他们不识相,可就怪不得他了。

    站在县令身侧的县丞立刻道,“既然不懂事,那就先晾晾他们。感受到县令大人的威势后,他们自然能学会懂事。”

    县令满意的点了点头,拿起桌角的文书,低头专心翻看。

    宋佩瑜进入大堂后,才发现县令不仅在连罪名都没给他们安排的时候就升堂,还找了青县百姓来听堂。

    截至目前为止,青县县衙是最能体现青县百姓生活比从前富裕的地方。

    不仅方才的院子修的花团锦簇,县衙大堂更是富丽堂皇。

    从县令高坐的地方到宋佩瑜站着的地方,竟然隔了九个台阶。

    咸阳勤政殿,永和帝坐着的地方,才与朝臣们相隔三个台阶。

    上方的县令始终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望着桌子上摊开的文书,看都没看堂下的人一眼。

    县丞突然拿起桌上的惊堂木狠狠拍下,怒喝道,“堂下何人?为何见县令不跪!”

    宋佩瑜毫不客气的笑出声来,“我们既无罪名,为何要跪?”

    “尔等竟然还不肯认错!”县丞做痛心疾首状,开始细数宋佩瑜等人的罪名。

    他将玉灵阁的主人定义为他国派来青县的奸细,宋佩瑜与玉灵阁主人关系密切,还曾与玉灵阁的大掌柜密谈许久,就是在与玉灵阁掌柜互换消息。

    总之,因为玉灵阁主人是别国奸细,所以宋佩瑜等人也是别国奸细。

    县丞言语间不停暗示,目前除了确定玉灵阁主人是别国奸细,其他人都还在调查中,他们只要将与玉灵阁主人来往的证据交到县衙,县令大人自然会明察秋毫,还他们个清白。

    发现事情的经过与他猜想的差不多,无论是玉灵阁还是他,都是因为钱财,才遭遇这番祸事,宋佩瑜顿时对这件事失去了原本的兴致。

    他目光犀利的看向坐在高位装模作样的青县县令,哼笑道,“穆客,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谁才是别国奸细?”

    正想着这件事什么时候能结束,要不就先将这几个愣瓜蛋收监,吓破他们的胆子再升堂的穆县令,突然听见有人直呼他的大名。

    第一反应是疑惑,第二反应是被冒犯的震怒。

    穆客抢过县丞手中的惊堂木砸在桌子上,怒气冲冲道,“你竟敢直呼本官姓名?来……”

    终于肯抬头的穆客正对上重奕漆黑的眼睛,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县丞却以为县令是过于愤怒,以至于连惩罚都想不出来。

    他立刻朝着下面挥手,大声道,“来人!先给他们每人五十杀威棒!”

    “是!”

    “啪!”

    衙役们响亮应是和穆县令一巴掌糊在县丞脸上的声音同时响起。

    穆县令完全顾不上县丞不可置信的目光,连滚带爬的从高位下来,明明在距离重奕很远的位置就开始下跪,真正跪在地上后却刚好在重奕脚下。

    宋佩瑜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重奕身后躲了下。

    这就是传中的滑跪?

    穆县令哆哆嗦嗦的开口,冷汗不知不觉间已经沁满了半张脸,“臣、臣给、太子殿下、下请安。”

    宋佩瑜从重奕身后出来,特意站在穆县令和重奕的身侧,语气满是诧异的道,“怎么是您给殿下请安,整个青县都知道你是殿下的六太公,不是该殿下给你请安吗?”

    穆县令狠狠的哆嗦了下,‘哐’、‘哐’的在地上磕头。

    县丞和衙役们这才陆续反应过来,仿佛下饺子似的跪在地上,请安的声音参差不齐且异常虚弱。

    反倒是最后反应过来的青县百姓,语气中满是兴奋,看向重奕的目光也最为敬慕。

    重奕亲自走到百姓前,让他们起身,命来福将他们带出去。

    然后缓步走到县令之前坐着的位置,居高临下的望着跪在地上的众人,如同之前穆县令晾着他似的晾着下面的人。

    宋佩瑜饶有兴致的去看让穆县令专心致志阅读,以至于都无暇抬头看堂下来者何人的文书。

    原来是县衙的花名册,有人的名字被黑笔圈住,有人的名字被红笔圈住,还有人的名字画了大大的叉。

    穆县令还真将自己当成青县的天了。

    宋佩瑜吩咐金宝去看狱中玉灵阁的人,问清楚玉灵阁被抓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角余光看到穆县令似乎要有话,宋佩瑜顺手拿着惊堂木拍下。

    他没怎么用力,效果却出奇的好。

    “本官好心提醒穆大人一句,这里是朝堂,不是你穆府的家宴。太子殿下问话之前,您只需要在心中思考如何作答,千万别扰了太子殿下的思绪。”

    穆大人无声了个哆嗦,顿时老实了许多。

    太阳照进来的光彻底消失,银宝换了两轮蜡烛后,重奕才从来福寻的话本子中抬起头,看向下面早就在强弩之末,开始摆子的众人。

    他正要话,突然看向门边。

    让银宝另外寻了椅子和桌子,边看青县账簿边噼里啪啦算盘的宋佩瑜见状,也顺着重奕的目光看向门口。

    没过多久,门口出现本该跟在郝石身边的东宫十率和另一个眼生的人,看这个人手腕上的绑绳颜色,应该是永和帝的十二卫。

    受到两个人脸上焦躁迫切的表情影响,宋佩瑜突然也觉得有些焦躁,连带着心跳都越来越快。

    两个人被银宝带进来,见到重奕后立刻跪下,十二卫的声音充满急躁,“陛下病重,肃王命我立刻请您回京。”

    话的同时,十二卫从怀中掏出个磕了个角的印章,颤抖着手举过头顶。

    宋佩瑜快步从台阶上走下去,一把抢过十二卫手中的印章。

    仔细辨认后,宋佩瑜才抬头看向仍旧端坐在上首,只将目光看过来的重奕,语气异常艰涩,“是,肃王的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