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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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这句话后,宋佩瑜便死死咬紧牙关。

    原来重奕也会震惊、难过,还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懵。

    从下午跪到月上中天,马上就要不行了的穆县令,在宋佩瑜话后才反应过来,刚进门的人了什么,即将彻底萎靡的精神突然振奋。

    他甚至来不及站起来,直接膝行到十二卫身前,双手提着十二卫的肩膀逼问,“你什么,陛下怎么了?!”

    穆县令的声音穿过黑夜后,又传递回来,在门外夜色的衬托下,犹如鬼怪的嚎叫。

    只要不是傻子,任谁都看得出来,情绪最激动的穆县令根本就不关心永和帝的安危,或者他毫不掩饰,他更想要听见永和帝危的想法。

    宋佩瑜往前两步,扬起手臂就想往穆县令脸上。

    高处飞下来的话本子却比宋佩瑜更快。

    等宋佩瑜走到穆县令身侧的时候,穆县令已经双眼紧闭倒在地上,被重奕翻看了一个下午的话本子却从中间整齐的断成两截。

    宋佩瑜忍住还想踹穆县令几脚的想法,他没时间与这个蠢货耽误时间。

    重奕扔了话本子后,就从高台上下来,眨眼的功夫已经走到了宋佩瑜身侧,宋佩瑜紧紧抓住重奕的手臂,被拖行半步,才勉强让重奕停下。

    “殿下先等等,我问这个人几个问题,与你一起回咸阳。”宋佩瑜半昂着头,眼中既有心疼又有恳求。

    重奕闭上眼睛,无声的点了点头。

    宋佩瑜立刻看向十二卫,即便时间紧凑,也不耽误他随口给十二卫设下口头上的陷阱。

    十二卫如果谎,脑子稍微转的慢些,就会踩入他的陷阱中,出自相矛盾的话。

    就算十二卫早有准备,他也逃不过能识破谎言的重奕。

    然而越问,宋佩瑜的心就越往下沉。

    十二卫知道的信息非常少,只知道永和帝原本只是风寒,喝下几副药后却身体越来越差,连带着旧伤复发,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

    长公主与肃王亲自坐镇勤政殿,轻易不许其他人靠近。

    在这个节骨眼上,长公主却不心吃了带毒的蘑菇,也跟着病倒,只能回长公主府养病。

    偏生那蘑菇还是大公主出门踏青,亲自带回来,特意交代厨房精心烹饪然后又亲自端给长公主。

    长公主与肃王便是生气,也舍不得对着大公主发,只是令大公主在长公主府中禁足,照料长公主的病情。

    本以为永和帝与长公主接连倒下已经是最难的情况,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肃王也支撑不住了。

    自从永和帝与长公主接连倒下后,肃王就格外注重身体健康,不仅吃食完全不在乎爱不爱吃,严格按照太医建议的来,每天还固定时间出去拳加睡午觉。

    他生怕自己在重奕回咸阳前倒下,朝堂会彻底乱起来。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肃王的身体很好,但是他的心不好。

    坊间突然爆出消息,当年重宗的妻子归家的时候,其实已经身怀六甲。

    那时正是永和帝最艰难的时候,重宗妻子的家族并不相信永和帝能挺过来,就怂恿重宗的妻子瞒着这件事,还整日以细布裹腹,免得显怀。

    等到重宗过世三个月后,肃王和肃王妃问重宗妻子是否要还家,重宗的妻子毅然决然的选择回家。

    她回家后就将腹中的胎儿偷偷堕下,据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众所周知,肃王唯一的心病就是他早死的长子,刚听这个传闻的时候,肃王还能勉强稳住,先派人去调查消息的来源,发狠的要将散播谣言的人抓住剥皮抽骨。

    他认定这是有人看到兄长和长姐都病倒,好不容易有了出息的侄儿又不在咸阳,才精心谋划的的阴谋。

    目的就是让他也倒下,好在咸阳搅弄风雨。

    然而随着调查深入,一项又一项的证据被找到,一件又一件的往事被翻出来……就算肃王再不愿意面对,也不得不承认。

    他曾经能有个孙子,却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没了。

    重宗妻子上吊自杀的消息犹如最后一根稻草。

    本就受到接连击,全凭着心口那股气硬撑的肃王,也倒下了。

    “如今是谁在照顾陛下?”宋佩瑜立刻追问。

    十二卫已经习惯宋佩瑜越来越快的提问速度,不假思索的道,“是琢贵妃和盛贵妃。”

    宋佩瑜紧紧盯着十二卫的眼睛,“为什么咸阳给殿下的传信,从来都没过这些事?”

    就算永和帝的病情不方便在信中透露,长公主误食毒蘑菇的事也不该特意隐瞒。

    而且宋佩瑜不相信,肃王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后,还只是在来往的通信中一味的催促,从来都没给过重奕半分提示。

    被宋佩瑜盘问了这么久,十二卫脸上第一次出现茫然空白,紧接着脸色骤变,本就因为精疲力尽而稍显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尽失,突然伸手朝前抓去。

    始终立在宋佩瑜身侧,越是听宋佩瑜与十二卫的对话,脸色就越是冰冷的重奕立刻伸手,却没攻击十二卫,只是替代了宋佩瑜的手被十二卫抓住。

    重奕弯下腰,眼睛直勾勾的对着十二卫仿佛失魂的双目,声音平静却给人可靠的力量,“怎么了?”

    十二卫的双眼重新聚光,里面除了急躁之外还多了深深的后怕和恐惧。

    他哆嗦着嘴唇道,“王爷从七天前,陛下的病情刚刚加重的时候,就每天给殿下送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

    重奕的喉结颤抖了下,语气反而变得比往日更温和,“除了八百里加急的信,还有别的信吗?”

    “没有”十二卫摇了摇头后,无力的跌坐在地上,也松开了握着重奕手臂的手,满是不自信的改口,“不,我不知道。”

    的确,他只是个让重奕和宋佩瑜都觉得眼生的十二卫,算不上永和帝与肃王的亲信,会由他带着肃王的私印来传信,恐怕都另有隐情在。

    宋佩瑜再次深吸了口气,拉着重奕走到外面隐秘的地方,迫不及待的问道,“他有没有谎?”

    “没有”重奕答的毫不犹豫。

    宋佩瑜将手覆盖在重奕冰凉的手上,尽最大的克制力抛却所有感情因素,理智的分析方才十二卫的回话。

    如果永和帝与长公主接连倒下还有巧合的可能性,重宗妻子故意隐瞒并掉遗腹子的事,突然被翻出来,就绝对是针对肃王的阴谋。

    还有肃王从七日前就命人每天给重奕送一封八百里加急,重奕也一封都没收到。

    咸阳必然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否则就算重奕没收到肃王的八百里加急,宋佩瑜也会收到宋瑾瑜让他劝重奕早日回咸阳的信。

    宋佩瑜和重奕连夜离开青县,还将被砸昏的穆县令也带上。

    与大军汇合后,重奕率领一万骑兵,日夜不分的赶回咸阳,剩下的两万太子十率,一万五千人急行军跟在骑兵后面,另外五千人则由郝石带去青县,封锁十二卫当众喊出陛下病危消息。

    宋佩瑜也一路快马加鞭,咬牙坚持与重奕一同赶回咸阳。

    距离咸阳还有两天路程的时候,重奕便不再让骑兵不分昼夜的赶路,虽然行军仍旧急切,却会给骑兵和马匹留下养精蓄锐的时间。

    每当这个时候,重奕都会静静的找个背人的地方坐下,盯着远处陷入沉思,如果宋佩瑜默不作声的来陪他,重奕就会将宋佩瑜抱在怀里,仔细给宋佩瑜按摩连日骑马急行格外酸痛甚至已经僵硬的地方。

    两个人即使不话,只是静静的靠在一起,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宋佩瑜知道骑兵不再如先前那般只顾赶路,不是因为重奕不担心咸阳的情况和永和帝的病情,而是因为重奕的考虑足够缜密。

    根据带着肃王私印来传信的十二卫的话分析,他们很可能在快到咸阳的时候遭遇伏击。

    否则重奕也不会再专门去找这些骑兵,如果重奕单人多骑,能将路上的时间至少缩短三分之二。

    然而直到他们一行人在两日后的正午到达咸阳正门下,畅通无阻的验明身份然后进城,都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宋佩瑜非但没放下心中的担忧,反而觉得更不对劲。

    咸阳内的气氛看似一切正常,却处处都透着不同,城门守卫见到重奕后如同见到主心骨似的表情做不得假。

    路上的百姓也比平日里少的多。

    重奕进城后就快马疾驰,宋佩瑜却没那个胆子,不是怕被弹劾,而是怕反应不及时误伤了百姓。

    因此便被重奕落下了些距离。

    收到重奕突然回到咸阳的消息后,急匆匆从东宫赶到宫门来迎接的安公公没迎到重奕,却正好迎到比重奕稍慢些的宋佩瑜。

    宫门内的氛围虽然比城内更严肃,却也井然有序且只有沉闷不见哀伤。

    这个是个好现象。

    宋佩瑜将已经跑到腿软的马交给门卫,与安公公赶往勤政殿。

    重奕进入咸阳后,马不停蹄的赶回勤政殿。

    无论是守宫门的护卫,还是守勤政殿的护卫,都不敢让重奕守宫中的规矩下马步行,竟然让重奕直接纵马到勤政殿的后殿。

    永和帝的寝殿内,明显憔悴了许多的琢贵妃和盛贵妃正安静的坐在炕桌上,各自望着不同的地方发呆。

    孟公公与其他宫人站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整个房间都沉闷的可怕。

    突然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琢贵妃横眉倒竖的看向孟公公,“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陛下还没出事,他们就……”

    琢贵妃的话还没完,房门便被推开,重奕携着满身风尘从门外闯进来,看都没看屋内的人,径直朝床上的永和帝走去。

    房间内的人却因为重奕突然出现而做出各式各样的反应。

    重奕离开咸阳只有一年半的时间,悄无声息躺在床上的永和帝却像是老了五六岁似的,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酸。

    孟公公大步从角落里走出来,跪在重奕脚下,“殿下……您回来了。”

    重奕收回探向永和帝颈间的手,又看了永和帝一会,才将头转向不知不觉已经围在他身边的众人。

    琢贵妃与盛贵妃都不施粉黛的站在那。

    盛贵妃仗着年轻,即使黑眼圈严重,也能有些精神。

    琢贵妃却在不复往日的精致后,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她看向重奕的目光满是看到主心骨后的安心,正在悄悄擦眼角的泪水。

    “父皇怎么样了,太医怎么?”重奕问道。

    过了一会,琢贵妃忍不住哽咽的声音才破寂静,“原本只是风寒,谁知道几副药下去都不见好,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还牵扯到了旧伤,如今已经有整天没醒过来,全靠用好药吊着。”

    到这里,穆贵妃再也忍不住悲意,转身背对重奕声抽噎。

    盛贵妃在穆贵妃话到一半的时候,就不停的抹眼泪,哭的比穆贵妃还要伤心。

    孟公公反而最冷静,虽然眼眶中也有泪水,起码还能出完整的话来,“太医陛下这样拖下去早晚都要……如今只能兵行险招,用虎狼之药。如果成功,陛下最多伤些元气,过个三五年就能养回来。如果失败……”

    余下的话不必多,重奕自然能明白。

    重奕抓住永和帝在被褥下冰凉的手,半闭着眼睛靠在床尾,仿佛是睡着了般,没给孟公公任何回应。

    孟公公停顿了会后,再开口时声音抖的越发厉害,“朝堂上的大人们对这件事意见不一,又不忍心用这件事扰仍旧在养病的长公主和肃王,便拖了下来。陛下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如今已经整天都没醒过,请殿下做定夺。”

    孟公公的头狠狠的磕在地上,始终保持着叩首的姿势。

    重奕感受着手下虚弱的脉搏,几乎没有犹豫,“去让太医煎药。”

    琢贵妃闻言,立刻转过身来,欲言又止的望着如果不是刚刚了话,就像是睡着了似的重奕,“朱雀……你要想好了,你父皇的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盛贵妃以帕掩嘴,下意识的叫住琢贵妃,“贵妃娘娘!”

    虽然太医和孟公公的话都的十分委婉,但大家都清楚,以永和帝目前的情况,如果用虎狼之药拼一下,就还有希望,如果就这么拖下去,八成是再也醒不过来。

    琢贵妃出‘永和帝性命在太子一念之间’的话,万一永和帝用了虎狼之药后,仍旧没有好转甚至情况越来越差,岂不是要让太子背负弑父的罪名?

    琢贵妃听了盛贵妃的呼喊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不妥,突然扬手在自己脸上了响亮的一巴掌。

    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提醒下去的盛贵妃,和已经正面色不善的盯着琢贵妃的孟公公,都被琢贵妃的动作震住,顿时忘了原本想要什么。

    盛贵妃顶着个通红的巴掌印,却像没事人似的,往前走了几步,主动握住重奕放在腿上的手,低声道,“是母妃太着急,错了话,母妃也是怕你将来后悔。”

    重奕转过头,抬起眼皮看向握着他右手的女人,突然觉得这个人陌生极了。

    他始终都知道,这个女人恨他。

    从他刚出生起,到去年他离开咸阳前,他们的关系破冰。

    这个女人恨了他二十年,从未改变。

    可笑的是,整个皇宫,只有他知道这个女人恨她,连这个女人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现在靠的这么近,他却再也感受不到曾经炙热又纠结的恨意。

    琢贵妃将重奕目光专注看着她的行为,当成重奕对她的回应,立刻破涕为笑,哑声道,“好孩子,就算你不在乎朝臣的看法,也要听听长公主和肃王的意见,你父皇不仅是你父皇,还是长公主和肃王相依为命的兄弟。”

    重奕侧头看向孟公公,语气冷淡又坚定,“去找太医熬药。”

    孟公公低头应是,立刻退出寝殿,亲自去找太医。

    琢贵妃脸上闪过明显的失落,却没有再劝,也没松开重奕的手,目光心疼又慈爱的望着重奕难得能看得出疲惫的脸。

    过了会,重奕才再次开口,“姑母和皇叔如何了?”

    琢贵妃立刻道,“长公主食用的毒蘑菇太多,虽然及时发现,且府上的太医刚好就能解毒,却伤了底子。太医如果长公主不想折损寿数,就要静养三个月,期间绝对不能动怒有悲。肃王已经命人将长公主府封锁,严禁任何人与长公主外面的事。”

    如果永和帝驾崩,却没法为长公主就不敲哀钟,不让咸阳的百姓服丧,到时候,长公主的病情必然会再次恶化。

    给重奕一些时间消化长公主的情况后,琢贵妃才起肃王,“肃王前日在前殿吐血,情况也不太好,已经被送回肃王府医治。肃王妃让人来报信,是暂时没有大碍却没的太详细。”

    重奕立刻看向房间角落让他眼熟的太监,“去看看狸奴进宫了没,让狸奴替我将姑母和皇叔接进宫,劳烦姑父和婶娘多费心。”

    太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重奕是在对他话,连忙跪在地上,在重奕完话后,声音又快又轻的重复一遍重奕的话,见到重奕点头后,立刻跑出寝殿。

    琢贵妃怔怔的望着重奕,她早就设想过无数次重奕接到消息赶回咸阳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以为凭重奕凉薄的性子和往日里不学无术。

    不是突然发现原来头顶的天会塌,惊慌失措后,只能向他唯一还能求助的母族伸手。

    就是根本不在意永和帝姐弟三人的死活,也不关心他的太子之位是不是会受到影响,分别看过这些人一眼后,就回东宫过自己的日子。

    也许重奕的反应不会像她设想的那么糟糕,毕竟重奕身边还有宋佩瑜和吕纪和两个难缠的狐狸。

    但琢贵妃从来都没想过,她印象中离开永和帝什么都做不成的重奕,竟然能孤身一人坐在永和帝床边,冷静又坚定的出一道又一道的命令。

    无论这些命令是对是错,重奕都与从前不一样了。

    这个发现让琢贵妃心中茫然的同时,忽然升起难以言喻的恐慌。

    宋佩瑜与安公公急匆匆的赶往勤政殿,却在院子里被拦了下来。

    是脸上的威严与刻薄几乎不分彼此的穆侍中。

    宋佩瑜先弯腰行礼,“穆侍中。”

    穆侍中点了点头,目光在宋佩瑜与安公公脸上了个转后,又往宋佩瑜身后看,“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见太子?”

    宋佩瑜垂着头老实道,“太子担心陛下的病情,已经先臣一步入宫。侍中大人可是有事?”

    穆侍中的嘴角稍稍下撇,他喜欢对别人问话,却不喜欢被别人问。

    而且他急匆匆的从前殿来后面,本是想要与重奕几句话,得知重奕已经见到永和帝后,就没什么好的了。

    穆侍中不话,也不肯主动让开挡着宋佩瑜路的身体,像是突然想什么事,想的入迷似的,双眼的焦点始终都放在一个地方,肉眼可见的开始发呆。

    宋佩瑜的心止不住的放下沉。

    从收到十二卫的消息,永和帝病危后,仿佛所有事都开始不合常理。

    每天一封从咸阳发出的八百里加急不翼而飞,始终都没送到重奕手中。

    不知道是不是肃王送出,催重奕回咸阳的信却始终没断过。

    那些信宋佩瑜都看过,从语气和字迹上来看都与肃王往日里的行事无异,也从来都没提起过咸阳的变故,通篇都是所有人都很想念重奕,催促重奕快些回咸阳。

    赶回咸阳的时候,他们以为会在咸阳外遭到伏击,结果也没有。

    他们畅通无阻的回到咸阳,也毫无阻碍的进宫。

    明明一切都十分顺利,宋佩瑜却总是能感觉到强烈的违和感。

    就在刚才,反问穆侍中是否有事的时候,宋佩瑜突然明白,违和感在哪。

    是咸阳守门的驻军和百姓。

    永和帝病危,甚至长公主与肃王的情况,起码在咸阳百姓中不是秘密。

    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就算长公主与肃王已经没有余力封锁消息。

    朝中的重臣也该明白事情的重要性,绝对不会在重奕没有回到咸阳前,让百姓知道永和帝病危。

    除非有人特意将消息散播出去,封锁消息根本就没起作用。

    仿佛有双看不见大大手,正在肆意搅动咸阳的平静。

    宋佩瑜却看不透这双手的主人究竟想做什么。

    帝危、民慌、太子、重兵……

    宋佩瑜的眼皮狠狠挑了下,再次对穆侍中行礼后,直接绕过穆侍中,继续朝着永和帝的寝殿大步走去。

    早知道咸阳是这等风雨欲来的模样,当初就不该放慕容靖回漠县。

    穆侍中没想到宋佩瑜会突然做出如此冲动的反应,下意识的追着宋佩瑜的身影转身抬起手,想要叫住宋佩瑜。

    最后,他没发出任何声音,安静的放下手后,望着宋佩瑜背影的目光却越来越狰狞,然后在某个瞬间突然化作平静。

    听到太监转告重奕的话,让他去接肃王与长公主进宫后,宋佩瑜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在勤政殿后殿的门口停下了脚步,将给他递消息的太监也带走了。

    从太监口中,宋佩瑜大致了解重奕进入永和帝寝殿后的情况,也对这些日子咸阳的变化了解的更多。

    可惜长公主与肃王的身体都非常虚弱,长公主甚至没见宋佩瑜。

    宋佩瑜便只告诉他们,重奕已经回到咸阳,而且带回一万骑兵,正守在永和帝身边,没从他们口中听消息。

    将长公主和肃王分别安顿在不同的宫殿,宋佩瑜用东宫令将已经等候在宫门的一万骑兵也带进皇宫。

    虽然太子在皇帝病危的时候,携重兵归来容易引人嘴,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安危更重要一些。

    宋佩瑜将一万骑兵一分为二,让他们分别驻守在长公主的住处外和肃王的住处外,还特意单独见了大公主和惠阳公主。

    大公主想起长公主被毒倒的事,还是满脸痛苦和内疚,也没出更多的内情,只告诉宋佩瑜,她会出去郊游是因为好友生辰,她本不想去,但肃王和长公主都让她出去散散心,她才临时决定要去。

    那些毒蘑菇确实是她亲自采摘后带回来的,因为她听另外一位好友那种蘑菇非常补身体,而且格外适合许多症状。

    这个人列举的所有症状都能对得上长公主。

    长公主被毒倒后,无论是举办宴会的寿星还是参加宴会的贵女都被调查了一遍,却没人肯告诉大公主结果。

    大公主只知道她上了当,却没法判断都上了谁的当。

    在与宋佩瑜这些的时候,还委婉的表示她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宋佩瑜刚回咸阳,知晓的消息本就不多,还都是东拼西凑而来,委实没法让大公主得偿所愿。

    大公主越是不知情,越是代表这件事牵扯甚大,宋佩瑜就算知晓些内情,也不会对大公主透露。

    好在大公主在经历诸多波折后,早就认清了许多事,发现不能从宋佩瑜这里得到答案,也没太失望,更没有为难宋佩瑜。

    宋佩瑜主要还是想要与惠阳县主单独谈谈。

    他觉得惠阳县主也许会知晓更多内情。

    现实却让宋佩瑜十分失望。

    惠阳县主知晓的内情,还没有大公主多。

    宋佩瑜发现,惠阳县主的精神状况不是很好,仿佛是陷入了自我怀疑,明明应该是以肯定口吻出的话,她出口时却总是以疑问的口气。

    就连宋佩瑜问她今早吃了什么,惠阳县主都要想一想再答,答完话后还会悄悄去看左右心腹的表情,好像是怕自己会记错的样子。

    宋佩瑜猜测,因为惠阳县主认为会发生的事和实际上会发生的事差距太大,惠阳县主也许出现了认知偏差,连带着有些焦躁和抑郁的倾向。

    因为发现惠阳县主的精神不稳定,宋佩瑜也不敢再过多的去刺激惠阳县主,耐着性子引导惠阳县主不要多想顺其自然后,才从长公主的住处离开,再次前往勤政殿。

    另一边,太医的虎狼之药还没熬完,穆侍中已经跪在勤政殿外,求重奕三思而后行,不要反而害了永和帝。

    孟公公恨不得撕烂穆侍中的脸,却不敢真的付诸行动,屡次劝穆侍中起身都没效果,只能先回寝殿内,告诉重奕外面的情况。

    穆侍中跪在外面后,又陆续来了许多穿着朝服的朝廷命官,他们都默不作声的跪在穆侍中的身后,虽然没有话,却态度鲜明的支持穆侍中,给重奕施加压力。

    寝殿内的盛贵妃与琢贵妃已经离开。

    她们想留给重奕与永和帝单独相处的时间,也想尽自己的心意,便去后头的厨房看太医煎药。

    重奕已经从坐在永和帝的床边,变成坐在屋子中央的躺椅上,“云阳伯和尚书令呢?让他们来劝穆侍中回去,如果他们劝不动,就让琢贵妃去。”

    孟公公低声道,“前些日子燕国又发来战书,赵燕边境屡次发生异动,云阳伯忙着处理国内政事,尚书令大人忙着筹备更多的军需,送往赵燕边境,已经连续在勤政殿内整旬都没回家。”

    “今早天蒙蒙亮的时候,两位大人同时离宫,一个去京郊亲自查看粮仓的情况,一个在五军都督府,恐怕听见殿下回来的消息后已经在往回赶,只是还需要些时间。”

    “那就不必再专门去找他们,直接让琢贵妃去劝。”重奕睨了孟公公一眼,从善如流的改口。

    孟公公深深的低下头,满含担心的望了眼永和帝的床铺,才转身去找琢贵妃。

    虽然琢贵妃答应的很痛快,立刻来劝穆侍中回去,但穆侍中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因为见到女儿软化。

    穆侍中坚持,永和帝活着赵国就能安宁,如果永和帝出事,赵国必然会陷入动荡。

    太子应该以永和帝的安危为首位,而不是刚回到咸阳,就凭着冲动的劲头做出决定。

    期间也有另外一些朝臣,来劝穆侍中和跪在穆侍中身后的朝臣不要陷太子于不义。他们的待遇还不如琢贵妃。

    穆侍中骂琢贵妃,最多骂一句慈母多败儿。

    骂起这些来劝的朝臣,就什么难听什么,连‘见着陛下日薄西山,就不顾后果的讨好太子殿下’都的出口。

    云阳伯和尚书令不在,没人能压得住穆侍中,纷纷被穆侍中骂的老脸通红却连反驳也要又顾虑。

    穆侍中就算再不好,作死又拎不清,还与太子殿下对着干,他都是太子殿下的太公。

    只要有琢贵妃做为牵连,人家就是一家人。

    谁知道等永和帝真的驾崩,太子殿下登基后,穆侍中与太子殿下会不会突然握手言和。

    到时候,为了太子殿下将穆侍中得罪死的人,岂不都成了笑话?

    没人想做笑话,便没人敢出头。

    一时间,整个勤政殿的院子,都只能听得见穆侍中慷慨激昂的怒吼。

    最后,重奕直接下旨,让十二卫将院子里的人都丢了出去,穆侍中在慌乱中被撞到了头,是被人抬出去的。

    等宋佩瑜来到勤政殿的时候,除了满院子的狼藉,勤政殿已经恢复的往日的模样。

    宋佩瑜随着孟公公进入永和帝的寝殿,一股燥热夹带着难闻的药味扑面而来。

    房间内的太监早就在重奕彻底被穆侍中惹恼的时候,就都被撵了出去。

    如今房价里除了永和帝,只有重奕一个人在。

    孟公公将宋佩瑜带进来后,也不敢久留,立刻离开关门。

    只有他和重奕两个清醒的人在,宋佩瑜也不再讲究那些虚礼,他大步走向重奕,正想开口.....突然见重奕将手指竖在嘴边,这是禁声的手势。

    宋佩瑜立刻闭嘴,满脸警觉的看向四周。

    事情已经严峻到,在永和帝的寝殿的都不能自由话的程度?

    重奕被宋佩瑜瞪大眼睛左右张望的模样逗的莞尔。

    宋佩瑜的眼睛本就特别大,受惊后瞪圆会显得更大,看上去当真像是只警觉的炸毛猫儿一样。

    他拉着宋佩瑜的手,让宋佩瑜坐在他身侧,一笔一划的在宋佩瑜手心写字。

    宋佩瑜觉得手有些痒,却不敢在这个时候扰重奕,只能屏住呼吸,努力辨认重奕在他手心写的字是什么。

    ‘没’

    ‘事’

    宋佩瑜拧起眉毛。

    没事?

    是永和帝没事,还是咸阳没事?

    或者包括永和帝、长公主和肃王,大家都没事,只是太想让重奕快些回来,才会联手演了这么多戏?

    没等宋佩瑜想出头绪,重奕已经开始在他手上写第二句话。

    ‘他’

    ‘装’

    ‘病’

    宋佩瑜猛得握紧重奕的手指,回头去看永和帝。

    床上的永和帝肉眼可见的气若游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看上去与长年缠绵病榻的人没什么差别。

    如果这是装病,未免也太专业了。

    重奕身上与赶回咸阳路上沉闷紧绷,截然相反的轻松却做不得假。

    如果永和帝是装病……

    宋佩瑜开始他去请长公主和肃王入宫时的细节,他没见到长公主,却见到了肃王。

    依大公主和惠阳县主的法,外面传到长公主耳中的消息都是报喜不报忧。

    长公主并不知道永和帝与肃王的情况都越来越糟糕,今天还收到重奕回到咸阳的消息,心情大好之下,精神比往日好许多。

    肃王……宋佩瑜默默叹了口气。

    见过肃王后,宋佩瑜就不再怀疑重宗的妻子故意隐瞒遗腹子,回家后立刻掉的传闻。

    但肃王消沉归消沉,身上的斗志却半点都没被磨灭,反而越发的犀利,拉着宋佩瑜的手腕问了好多有关重奕的问题。

    大多是在关心重奕在外面是否有受伤过,人有没有消瘦……也勉强能算得上容光焕发的模样。

    当时宋佩瑜还想着,也许是重奕的归来给了他希望。

    如今看来,还有秋后算账的狠劲。

    永和帝肯下这么大的功夫装病,真真切切的瘦了那么多,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哄骗重奕快些回来。

    否则以重奕的脾气,早就撒手回东宫了。

    “贵妃娘娘”孟公公低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宋佩瑜立刻挣脱重奕的手,起身站到重奕身侧。

    进来的不是琢贵妃,而是盛贵妃。

    孟公公还是如之前那般,目送盛贵妃进门后,就退出去又关上门。

    盛贵妃主动对重奕低下头,轻声道,“陛下的药熬好了,殿下可要亲自给陛下喂药?”

    盛贵妃的宫女,动作麻利的将手中拎着的食盒放在桌子上,然后心翼翼的将里面的药端出来,弯腰将药送到重奕眼皮底下。

    重奕的目光看过去后,明明没什么特别动作,宋佩瑜却瞬间感受到重奕的滔天怒火。

    宋佩瑜愣了下,目光从药上移动到盛贵妃止不住颤抖的眼皮上。

    药有问题?

    重奕单手从托盘中端起药,大步朝着永和帝的床边走,没算立刻发难。

    另外几个人都没想到重奕会这么果决。

    盛贵妃和宫女立刻想追上重奕。

    “殿下慢些,别呛了陛下。”

    “勺子还在奴婢这!”

    ……

    宋佩瑜也跟着去拦重奕,却不心撞在了椅子上。

    他身形不稳之时,下意识的朝着身侧的宫女推过去,宫女又带倒了盛贵妃,两个人摔成一团。

    反倒是宋佩瑜有宫女借力,在半空中晃了晃,又稳稳的站住。

    他立刻半跪在地上,想要去扶盛贵妃,手都伸出了一半,才想起来盛贵妃是内命妇,男女授受不亲,他不能直接上手,猛的收回手的时候,宋佩瑜的手肘正好怼到宫女的鼻子上。

    好不容易半爬起来的宫女吃不住这又酸又痛的一下,又倒回地上,刚好砸在盛贵妃身上。

    宋佩瑜连声道歉,却仍旧是那副想要伸手搀扶又有顾虑的模样,手只轻轻在盛贵妃和丫鬟的头上擦过,便又退开,手足无措的跪在地上,呐呐道,“娘娘,您没事吧?”

    盛贵妃勉强扯出个笑来,气喘吁吁的道,“我没事,劳烦宋大人先将春英拉开。”

    宋佩瑜立刻点了点头,伸手去拉仍旧倒在盛贵妃身上捂着鼻子的宫女。

    “嘶!”盛贵妃突然伸出手臂,拦住宫女的脖子,“不行!别拉了,我的头发!”

    宋佩瑜定睛一看,盛贵妃与宫女的头发竟然纠缠在了一起。

    他连忙轻缓松手,将宫女放在盛贵妃身侧。

    事到如今,宋佩瑜终于认清他只能帮倒忙的现实,连忙退开,然后背过身去,免得看到盛贵妃狼狈的模样。

    背过身去的宋佩瑜立刻发现重奕看过来的目光。

    重奕正端着已经空了的药碗坐在永和帝的床边,眼含笑意的望着他。

    宋佩瑜眼中的歉意立刻如流水般的散去,俏皮的对着重奕眨了眨眼睛。

    很快,门外便传来孟公公接连问安的声音,不仅眼睛通红的琢贵妃去而复返,还有头上蒙了好几圈白布的穆侍中和满脸疲惫的宋瑾瑜和尚书令。

    琢贵妃进门后,先问永和帝的药是否吃下。

    刚刚整理好的着装的盛贵妃看向重奕手中的空碗,低声道,“殿下已经将药喂给陛下。”

    穆侍中满脸哀痛的道,“殿下,你糊涂啊!”

    “父亲!”琢贵妃边扯着穆侍中的衣袖让他别了,边用帕子擦眼角。

    然后才看向已经和宋佩瑜交换过眼色的宋瑾瑜和尚书令,矮身福礼,“按照太医的法,陛下是否能熬过去只看今明两天,劳烦诸位这两日守在勤政殿的前殿,莫要回家。”

    宋瑾瑜与尚书令同时低头回礼,默认了琢贵妃的话。

    琢贵妃缓了口气才继续道,“你们若是还有什么话想要与陛下,也……抓紧时间告诉陛下,余下的时间便让朱雀多陪陪陛下。”

    宋佩瑜早就在屋内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躲到了角落里,他听了琢贵妃的这番话后,突然觉得怪异极了。

    如果他们离开咸阳的时候,琢贵妃虽然主动与重奕低头,但还是会时常露出破绽,让人窥探到从前的她。

    如今的琢贵妃就是彻底的蜕变。

    重奕从永和帝床边退开后,宋瑾瑜最先走过去,他先用帕子将永和帝嘴边的药渍擦去,才低声了句盼望永和帝平安的话,然后径直离开。

    接下来是尚书令和穆侍中。

    紧接着,宋佩瑜也在琢贵妃的目光下走到永和帝床边,行大礼然后低声道,“愿陛下逢凶化吉。”

    走出勤政殿后,宋佩瑜没再多留,直接去前面找宋瑾瑜。

    一年半多的时间没见,兄弟两个自然有无数体己话要讲。

    宋瑾瑜没永和帝装病的事,宋佩瑜就全当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见面后,宋瑾瑜没交代他咸阳的情况和要格外注意什么,已经明了许多事。宋瑾瑜有把握,不是毫不知情。

    叙过家常后,宋佩瑜便挑着南行路上的趣事讲给宋瑾瑜听,全当是发时间。

    夜晚睡觉的时候,两个人默契的没有宽衣,直接穿着外袍躺在床榻上。

    宋佩瑜正觉得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声尖利的嚎叫,“陛下驾崩了!”

    他心中一个激灵,突然陷入想要起床又睁不开眼睛的困境。

    正挣扎的身心俱疲却寻不到出路,忽然感受到温热又充满力量的手在他的肩膀上轻拍,然后是宋瑾瑜低沉又充满力量的声音,“狸奴别怕,大哥在这儿,没事的。”

    宋佩瑜无声睁开眼睛,抓着宋瑾瑜的手借力,从床榻上坐起来。

    外面还是乌漆嘛黑的天色,从还没来得及点灯的屋内顺着纸糊的窗户往外面看,却被灯笼照得与黄昏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