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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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佩瑜闭上眼睛。

    他觉得他不是做了美梦,很可能是还没睡醒。

    然而闭上眼睛后,模糊的记忆反而变得更清晰了些。

    昏黄的烛火下,重奕干燥的手和潮湿衣服。

    宋佩瑜甚至能记得,重奕先将带着泥点的袖子撕掉,才伸手来摸他的头。

    之后重奕又与金宝和银宝了什么,宋佩瑜却记得不太清。

    对于昨夜的事,他总共也就记得几个片段,否则也不会以为是在做梦。

    重奕的袖子上居然会有泥点……

    宋佩瑜的双眼立刻恢复清明,坐起来问正在给他诊脉的银宝,“他是不是日夜兼程赶来,带了多少护卫,精神可好?”

    重奕虽然不是洁癖的人,往日里也算不上纤尘不染,却是连上战场都会将所有能躲开的血污都躲开的人。

    袖子上有泥点,只有一个可能。

    重奕在赶路,顾不上躲避泥点或者避无可避。

    银宝犹豫了下,好似已经预知宋佩瑜会生气,心翼翼的觑着宋佩瑜的脸色道,“殿下单人单骑出现在城外……的就算是想知道更多的细节,也没人能问。”

    他总不能去和重奕听,更不可能让已经累瘫的墨将开口人话。

    宋佩瑜的眉心狠狠的跳了下。

    单人单骑?

    从金山关到析县,就算是墨将那样的良驹,日夜兼程的赶路,也至少要用七八天。

    这期间,重奕身边一个护卫都没有?

    难不成重奕以为,只要墨将跑得够快,刺杀和伏击就追不上他?

    宋佩瑜深吸了口气,以手扶额,突然觉得有些头痛,有气无力的道,“乐县那边有没有消息?”

    正将行李箱底部重奕的衣服翻出来,一件一件的往衣柜里放的金宝立刻道,“殿下走前特意交代过,您醒了之后立刻派人给他去信,另外让您别担心,今日天黑之前,他必定回来。”

    “呵”宋佩瑜手掌下的嘴角勾起,没什么情绪的道,“最好是这样。”

    宋佩瑜气得多喝了半碗粥,闭着眼睛在床边的摇椅上坐了会,才问金宝和银宝,昨日重奕回来时更具体的细节。

    金宝和银宝尽量低着头回答宋佩瑜的问题,免得让宋佩瑜看到他们没忍住的笑意,气上加气。

    虽然不知道重奕赶路途中的具体情况,但自从重奕回到析县后的所有细节,金宝和银宝都记得清清楚楚,就是等着宋佩瑜发问的时候,他们不至于被问住。

    单人单骑进城后,重奕的精神尚好,墨将却萎靡的可怜,见到金宝等熟悉的人后,竟然原地卧倒,什么都不肯自己走路,急得赤风围着墨将团团转,不停发出急促的‘咴咴’声。

    偏生赤风还不许别人靠近墨将,就算是金宝和银宝也不行,它死死的咬着重奕的衣袍不肯松口,显然是只信得过重奕。

    宋佩瑜听着金宝的话,想象当时的画面,担心重奕心疼墨将的同时,嘴角终于有了些笑意。

    重奕被赤风纠缠的没办法,回头将地上的墨将扛到了赤风专属的马厩,才得以脱身来找宋佩瑜。

    彼时宋佩瑜已经饮了带有安神效果的汤药,正陷入沉眠。

    就算屋内始终通风,重奕还是在进门的第一时间就闻到了残留的药味,立刻问金宝和银宝是怎么回事。

    银宝三天两头的给宋佩瑜诊脉,最清楚宋佩瑜的情况。

    自从带兵离开邱县后,宋佩瑜身上刚轻快些的担子再次加重,日夜操劳,偶尔还要风餐露宿,本就是在强撑。

    正好赶上最近天气炎热,就算是在有冰鉴的室内,都免不了满头汗水,宋佩瑜又被愚蠢还胡搅蛮缠的兖州使臣激得肝火上涌。

    理所当然的中了暑热。

    银宝知道宋佩瑜到达析县后,就没什么要紧事需要处理。

    加上自从兖州使臣离开后,宋佩瑜与青州英国公也从每日见面,变成偶尔聚聚。

    他怕宋佩瑜好不容易闲下来,又要去找别的事忙碌,干脆趁着这个机会,想将宋佩瑜前段时间忙碌的亏空都补回来。

    因此宋佩瑜的汤药中,安神的成分才会那么重。

    银宝不敢对重奕有所隐瞒,宋佩瑜会卧床养病,确实与前段时间的疲惫有脱不开的关系,但兖州使臣却是诱因。

    要不是兖州使臣,银宝在宋佩瑜闲下来后,勤快些给宋佩瑜熬补药,也能给宋佩瑜补回来。

    根本就不至于要宋佩瑜卧床养病的程度。

    银宝负责宋佩瑜的身体情况,金宝负责兖州使臣的种种离谱行为。

    期间重奕始终都握着宋佩瑜的手没话,目光也放在宋佩瑜脸上,好像已经忘记屋子内还有金宝和银宝这两个人。

    等到金宝和银宝将宋佩瑜吃药的始末完,重奕开口就是让金宝去找赵军主将,吩咐主将立刻点兵三万。

    听闻重奕突然赶来析县的消息后,已经躺在床上准备就寝的主将,连忙将刚脱下的衣服穿上,匆忙赶来给重奕请安。

    没见到重奕的面,却听见金宝转述重奕让他立刻点兵三万的话,主将顿时满头雾水,甚至怀疑金宝在与他玩笑。

    直到见到从宋佩瑜房中大步走出来的重奕,从重奕口中听到相同的命令,主将才满脸恍惚的去点兵。

    早就听闻太子殿下出兵神速。

    果然……名不虚传。

    主将点兵的一个时辰,重奕正好在宋佩瑜的书房,将宋佩瑜收集的所有兖州与翼州交界处的信息都看了一遍,决定对乐县出兵。

    赶到析县一个半时辰后,重奕连夜离开析县。

    与单人单骑的进入析县截然不同,重奕离开的时候,身后不仅多了三万大军,身下的黑马也变成了红马。

    宋佩瑜听着金宝和银宝的话,脸上的神情几经变换,最后停留在担心上。

    但凡门外有些动静,他都要立刻转头看过去。

    连墨将都扛不住赶路的辛苦,重奕……唉……

    心不在焉的饮尽早上的药,宋佩瑜刚躺回摇椅上就坐了起来,“殿下一下子带走三万人,城墙上的布防可有及时调整?”

    不等金宝和银宝回答,宋佩瑜已经穿好了鞋,大步往外走,“我去看看。”

    正拿着薄纱,想给宋佩瑜挡挡风的金宝顿时愣住,“可是城墙上……唔”

    城墙上只有两千人。

    就算殿下带走三万人,析县还剩下两万人。

    怎么也不至于影响城墙布防。

    等宋佩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银宝才松开捂着金宝嘴的手,颇为嫌弃的对着金宝摇了摇头,才大步去追宋佩瑜。

    宋佩瑜走上城墙,正想找个阴凉的地方慢慢等,忽然有所预感的看向太阳最为炙热的地方,毫不犹豫的走了过去。

    远处正尘土飞扬,似乎是因为马蹄践踏,也可能是因为大风吹过。

    可惜距离太远,根本没法以肉眼分辨。

    宋佩瑜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可惜什么都摸到。

    他出门匆忙,腰间连荷包配饰都没有,更不可能有千里镜。

    金宝见到宋佩瑜的动作后,立刻朝着旁边跑去,城墙上的总旗身上有千里镜,可惜不知道总旗如今在哪段城墙上,只能碰运气。

    银宝抬手放在宋佩瑜的额头上方,试图给宋佩瑜挡挡毒辣的阳光,急得话速度比往日快了一倍不止,“主子先找个阴凉的地方,别在这里等着,否则没等殿下回来,您就要热倒,要是病上加病,岂不是让殿下……”

    没等银宝的话完,宋佩瑜忽然举手挥舞,紧绷的嘴角变成灿烂的弧度。

    银宝立刻顺着宋佩瑜的挥手的方向看过去。

    尘土飞扬的地方距离城墙更近,终于能让人看清被笼罩子在飞尘中的枣红色骏马,和枣红色骏马上黑袍翻飞的人。

    正是抬头看向这边的重奕。

    炙热明亮的阳光几乎让重奕的半张脸都隐藏在光亮中,却仍旧没有他的双眼明亮。

    听着身侧大喊‘殿下回来了,快开城门’的声音,宋佩瑜立刻转身跑向城墙台阶。

    宽大厚重的城门在宋佩瑜面前缓慢拉开。

    宋佩瑜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他在城内等着开门,重奕正骑在马上朝着城门处疾驰。

    只不过那时,是他去追势如破竹拿下卫国城池的重奕,如今是重奕回头来找他。

    宋佩瑜走神间,重奕已经驭马从大门中央,只能通过一人一马的缝隙间冲进城内,像阵疾风似的冲向宋佩瑜,让周围的人纷纷为宋佩瑜捏了把冷汗。

    然而疾风过去后,却没有众人预料中血溅当场的惨状。

    只是位于疾风中心的人,也被疾风卷走了而已。

    这次,重奕却没带宋佩瑜去没人的地方,而是直接带宋佩瑜回住处。

    宋佩瑜能明显感觉得到,他上马后,重奕就控制赤风逐渐放缓速度,似乎是怕他难受。

    下马后,宋佩瑜立刻拽着重奕的手腕进屋。

    然后从头到尾的检查重奕身上是否有伤口。

    灼热的天气,连宋佩瑜都满头细汗,快马加鞭赶路的重奕身上却清清爽爽,甚至宋佩瑜的手摸在重奕的肌肤上,触感都是温凉而不是灼热。

    宋佩瑜忽然想起他往年都是怎么度过炎热难捱的夏日,顿时有些心不在焉,手指尖顺着重奕流畅漂亮的肌肉一路往下。

    很好,不仅没有新的伤口,背上的陈年旧疤都淡了不少,要不是重奕的皮肤过于白皙,未必还能发现。

    最多再等几年,这些疤痕就会彻底消失。

    宋佩瑜轻咳一声,转身去倒茶,“没受伤就好。”

    然而转身后,却被腰间箍紧的手臂限制行动,没能如愿拿到茶杯。

    后背粘腻的汗水也紧紧的贴在衣服上,让人不舒服极了。

    宋佩瑜将手搭在重奕的手臂上,轻声道,“松开”

    重奕从善如流的松手,却仍旧抓着宋佩瑜的手腕不放。

    念在重奕的手是和身上一样的温凉,宋佩瑜才没挣脱,却忽然感觉到胸前一凉。

    宋佩瑜猛得回神,发现重奕正将他的腰带远远的扔出去,刚好落在重奕刚被他扒下来扔在不远处的脏衣服堆上。

    “你做什么?”

    话刚出口,宋佩瑜就忍不住耳根发热。

    他从来都不知道,质问的话没了底气,竟然能这么……就像是在撒娇一样。

    重奕喉咙口发出沙哑的闷哼,目光从宋佩瑜一览无余的领口移动到宋佩瑜脸上,一本正经的道,“我也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有来有回,宋佩瑜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两个时辰后,重奕已经在宋佩瑜身侧陷入沉睡。

    宋佩瑜窝在重奕怀中,周身都是温凉的触感,睁着无神的双眼望着淡黄色的床幔。

    他们为什么会从检查受伤,变成受伤?

    宋佩瑜呆滞的目光从床幔移动到身侧熟睡的人身上。

    他总是不自觉的将目光凝聚在重奕的脖颈间,那里正有个隐约带着血痕的牙印。

    宋佩瑜眼中浮现怜爱和歉意,情不自禁的想吻一下这个伤口,刚有所动作,就感觉到大腿根难以言喻的酸痛。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揉,却忘了他的手指节比大腿根还严重,顿时倒吸了口气凉气。

    于是原准备落在重奕颈边的吻,变成咬牙切齿撞上来的脑门。

    向来警醒的重奕却没因此醒过来,只是下意识的调整姿势给怀里的人更多活动的空间。

    等重奕再次睡熟后,宋佩瑜才忍着酸疼,缓缓移动身体靠近重奕,尽可能的贴在让他贪婪的温凉触感上。

    宋佩瑜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喟叹。

    明明因为连日用药的缘故,睡眠十分充足,宋佩瑜却仍旧感受到越来越浓的睡意。

    勉强以目光描绘重奕脸上的轮廓后,宋佩瑜终究没忍住越来越重的瞌睡,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等到宋佩瑜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酸痛难忍的大腿根和手指只剩下些微的酥麻。

    重奕还在睡,已经不知不觉的变成宋佩瑜的凉席。

    宋佩瑜在重奕的脸上亲了下,顺势从重奕身上翻到外侧。

    虽然还想再陪重奕躺一会,但他上午喝了药又喝了那么多茶水,实在是……

    宋佩瑜起身后,仍旧在睡梦中的重奕无意识的伸手捞了下,撇了下嘴,才翻了个身继续睡。

    怕吵到重奕,宋佩瑜特意去书房用的晚膳。

    同时不忘吩咐金宝,让厨房揉好面,等重奕醒了,立刻给重奕下碗好克化又不腻人的凉面。

    用过晚膳,宋佩瑜才知道,在他和重奕陷入深眠的时候,平彰带领五百骑兵赶到,刚进城就倒下百人,已经被安排去休息。

    金宝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传来喊‘平将军’的声音。

    平彰自己帘子进来,不仅眼下黑青,明显的凹陷下去,下巴上胡茬的生长方式也极为野蛮,似乎是赶路间随手用匕首剃的,长长短短没有半点规律不,还有极细的血线。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几天几夜没有休息过。

    宋佩瑜还从来没见过平彰这么狼狈的模样,想起刚才他关心平彰情况如何的时候,金宝面色古怪的告诉他,‘平将军的精神比随行的人好许多’。

    跟着平彰前来的人,岂不是全无人样?

    平彰也不与宋佩瑜客气,环视一周后,去书桌边的躺椅处窝下,坐下前特意与宋佩瑜交代,“我洗漱过了。”

    宋佩瑜亲自给平彰倒了杯冰镇的凉水,笑道,“你没洗漱,我将软塌送你就是,又不会不让你坐。”

    平彰仰躺在摇椅上,眯眼看向不远处的烛火。

    他已经眯了一觉,却因为这段时间的经历,精神过于紧绷。

    好不容易到达安全的地方,知道了最想知道的事,还是没法完全放松下来,迷糊间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听闻宋佩瑜正独自在书房,平彰猜测重奕还在睡,才来找宋佩瑜话,他觉得宋佩瑜也许有很多话想问他。

    宋佩瑜确实有很多事想问平彰,却不忍心对疲惫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昏过去的平彰问。

    他却能理解平彰,疲惫到极致反而睡不着的感觉。

    让金宝去泡壶解暑的凉茶来,宋佩瑜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平彰话,陪平彰消磨时间。

    长久在战场,经历高强度战事的平彰却身体越疲惫,精神越亢奋。

    就算宋佩瑜不主动问,平彰依旧细心的将宋佩瑜可能会关心的事一一道来。

    重奕带军北上后,成功缓解金山关的压力。

    守卫金山关的燕将赫连无畏,早就知道洛阳的选择。

    因此,重奕带军北上后,赫连无畏就主动收缩金山关的燕军,将主要的位置都让给赵军。

    重奕也不是心眼的人。

    只要够听话,无论是赵将还是燕将。都要凭本事才能入他的眼。

    即使赵军源源不断的北上,金山关的赵军越来越多,燕军仍旧能各司其职,就连赫连无畏,也心悦诚服的愿意为重奕效力。

    金山关内的赵军和燕军相互试探,彼此熟悉,很快便适应了对方的存在。

    重奕也凭借每次都能狠狠撕碎突厥骑兵的阵型而扬名关外。

    不知不觉间,‘赵太子’逐渐成为让突厥闻风色变的三个字。

    就连嚣张放肆的突厥王,都以停战议和的方式,隐晦的对赵国服软。

    只是突厥过于贪婪,且金山关战事只能算双方有来有回,尚且没到其中一方败退的程度。

    突厥王虽然主动提出议和,所罗列出的条件却没有诚意可言。

    赫连无畏本就极为憎恨突厥,听突厥议和的条件后,忽然开始频繁求见重奕。

    虽然没有直言重奕不该答应突厥王议和的要求,却反复与重奕诉突厥的狡诈贪婪。

    重奕始终没正式回绝突厥王的议和请求,也从来不拒绝赫连无畏去给他讲突厥狡诈贪婪的故事,让人始终捉摸不透他的真是想法。

    宋佩瑜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失笑。

    以他对重奕的了解,重奕绝对不会接受议和,尤其是对方明显心怀鬼胎的议和。

    重奕从来都不会给能一次性解决的事,留到第二次的机会。

    没有马上回绝突厥王,八成是懒得理会突厥王。

    从不拒绝赫连无畏的求见,应该是觉得赫连无畏的话尚可一听。

    平彰的近乎呆滞的表情忽然灵动起来,他故意拉长语调,“殿下原本已经同意众将的建议,等赵国最新的增兵赶到,再与突厥开战,以求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宋佩瑜将已经空了的茶盏放回桌子上。

    ‘原本’?

    他记得一个月前,曾收到咸阳再次对金山关增兵的消息。

    正是因为将大部分兵力都投往遥远又没有水泥路的金山关,赵国才没有余力对兖州和青州开战

    否则咸阳也不会对尚有诚意的青州王,有那么大的耐心。

    除了青州王族和勋贵的爵位之事,咸阳始终都不肯松口,其他事几乎都应了青州王。

    但算算时间的话……

    一个月前的增兵,恐怕刚到金山关不久。

    以重奕的性格,怎么也不会在金山关还是一团糟的时候,就丢下金山关来找他。

    “殿下收到来自析县的信后,却突然改了主意。”平彰模仿吕纪和的阴阳怪气,“也不知道那封信中写了什么,殿下当夜就带着心腹出关,于十天内,先后刺杀突厥王和所有在前线的突厥王族,趁着突厥大乱,人心惶惶的时候,带领关内所有赵军和燕军冲进突厥营地……”

    只阴阳怪气的开了个头,就回到自己话风格的平彰不仅没察觉到不对,反而越来越精神抖擞,连带着脸上的疲惫都被眉宇间的得意抹去。

    金山关会如此狼狈,连重奕带领赵军前去支援,都没法占据上风。

    主要是因为突厥韬光养晦十多年,突然将所有筹码都压了上来。

    金山关外的突厥大军足有三十万,除了正值壮年的男人,女人拿起武器后,也能与关内的赵军、燕军拼杀的有来有回。

    关内的燕军却在这些年来,从原本的二十万慢慢削减至五万,赶来的赵军也只有十五万。

    本来单对单的时候就存在天然劣势,人数还比不过。

    能守住金山关,还没有龟缩在城内,一味的守城,每每应战,都能与突厥得有来有回。

    除了让突厥闻风丧胆的‘赵太子’功不可没,赵军与燕军为军的血性,亦是完全不输突厥。

    突厥王和其他在前线的突厥王族先后被刺杀身亡,突厥营地大乱,本就是从各部落调集的大军顿时分崩离析。

    在突厥营地内最人心溃散的时候,已经收到‘突厥王和前线的突厥王族暴毙,突厥正群龙无首’消息的赵军与燕军突然出现在突厥营地外。

    黑底金字的赵旗和展翅腾飞的火鸟不仅刺痛了突厥士兵的眼睛,还将深深的恐惧埋在突厥士兵的心上。

    三十万突厥大军各奔东西,除了被赵军和燕军斩在马下的人,光是俘虏就有将近十五万。

    重奕更是带领骑兵直奔突厥王庭,送突厥仅剩的王族去与突厥王团聚,然后彻底捣毁王庭。

    经此一役,突厥想要再重整旗鼓,别十多年,恐怕二十多年,也未必能再有此次攻金山关的兵力。

    宋佩瑜望着平彰越来越红润的脸,突然觉得像是通过平彰,看到重奕的另外一面。

    他暗自决定,一定要找时间,与其他随着重奕去金山关的将领叙旧。

    至于平彰所的那封让重奕改变主意的信……宋佩瑜只能重奕的敏锐程度,远非常人所能及。

    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拦截那封信,宋佩瑜在用词上十分心。

    只是写了句,‘今在析县,兖州使臣欲访,言及兖州王女同行。’。

    几乎没有任何个人感情在里面。

    兖州王女与兖州使臣同行,虽然绝不可能是单纯的游玩,到了翼州后却有很多种可能,只看兖州王是算拉拢谁。

    也许是永和帝、也许是重奕,甚至可能是肃王,最后才可能是正在析县总管翼州政事的宋佩瑜。

    重奕却因为收到这封信后,立刻结束金山关的事赶来析县。

    宋佩瑜忍不住摇了摇头,再次怀疑重奕身上,是不是有他不知道的神通

    比如能透过信纸,看到他写下这封信时的神情?

    不,宋佩瑜马上否定这个念头。

    只是信纸刚好剩下能写一句话的位置,他才将刚发生的事与重奕分享,能有什么特殊表情?

    讲完重奕是如何杀得突厥溃不成军,只能放弃族地往草原更深处溃逃。

    并将所有能想到的赞美之词,都加在重奕身上后,平彰突然想起最开始的目的。

    趣宋佩瑜。

    最好能让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宋佩瑜露出羞窘。

    那封从析县传到重奕手中,让重奕改变主意的信,肯定出自宋佩瑜的手,至少会与宋佩瑜有关。

    于是,平彰僵硬的将话题拐到那封信上,明知故问,“你知道那封让殿下改变主意的信,是什么内容吗?”

    宋佩瑜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端起茶盏,却喝了个空,垂目看去,才发现茶盏里早就没了茶水。

    他轻咳一声,神色自然的放下茶盏,目光含着责怪的看向平彰,“殿下怎么会如此轻易的改变想法,他必然是早就想到,要以此击退突厥,是怕突厥警觉,才没提前暴露计划。”

    平彰听了宋佩瑜仿佛有理有据的话,顿时急了,立刻道,“殿下就是临时改变主意!”

    为了证明自己的没错,平彰立刻将赫连无畏与重奕的对话给宋佩瑜听。

    在突厥彻底败退后,赫连无畏曾问过重奕,“既然殿下可独自破突厥营地,为什么直到此时才用这个方法。”

    重奕当时正在擦剑,语气平淡的回答,“我不会永远留在金山关。”

    赫连无畏怔愣了片刻,似乎从未想过,重奕会如此回答。

    细想也没错,这次突厥来犯,有赵太子以一己之力补上十万大军的缺口,再以杀光敌方将领的方式击退突厥。

    将来要是有不弱于突厥的敌人出现,赵太子又不在金山关,金山关要怎么办?

    众所周知,突厥从来都不是个固定的部落,几代盘踞在翼州北方的突厥被彻底怕,逃往草原深处。

    也许过个十几年,这片肥美的土地就会被新的突厥占据。

    新的突厥,未必比如今逃往草原深处的这支突厥弱。

    有能力迁移族地的突厥,通常实力两极分化。

    要不就是弱得不迁走就要被吞并。

    要不就是原本的族地已经无法承载越来越繁盛的部落。

    良久后,赫连无畏才回过神,继续问,“那殿下为什么又改变主意?”

    重奕抬头直视赫连无畏,眼中的冷芒让征战多年的名将主动移开视线,低下头以示尊重。

    “孤想了想,只要完全不给突厥再对金山关下手机会,金山关就不必再担心突厥。”重奕又低下头去擦剑。

    赫连无畏再次愣住。

    刚才不是还不会永远留在金山关,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赫连无畏的双眼猛得亮起来,迫不及待的问道,“若是再有突厥来犯,殿下还愿意来亲征?”

    重奕毫不犹豫的点头。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他就与宋佩瑜在边城生活几年,他记得宋佩瑜,想看看草原。

    赫连无畏见重奕点头,大喜过望,顿时将他原本的些许不满,忘得一干二净。

    有赵太子的承诺,和保金山关至少五十年无忧!

    始终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平彰,却觉得赫连无畏有点傻。如今的金山关已经是赵国的金山关,再遭遇难以匹敌的强敌,殿下亲自出征守卫领土也不稀奇。

    而且赫连将军难道完全没发现,殿下从头到尾都是在敷衍他吗?

    重奕最开始没直接对突厥王和突厥王族下手,是因为突厥王和突厥王族整日龟缩在突厥大营中。

    就算是突厥攻城,突厥王和突厥王族也是躲在大军偏后的地方,还不忘时刻注意重奕的位置,随着重奕改变位置而改变位置。

    重奕收到来自析县的信后,就出关日夜蹲守。

    刚好突厥王因为正在议和而放松警惕,带着大批护卫出去狩猎,才被重奕蹲了个正着。

    千米之外,羽箭直插眉心。

    突厥王遇刺暴毙,突厥大营立刻人心躁动,恨不得能马上四分五裂,才让重奕找到机会溜进平时防守极为严密的突厥大营。在突厥大营的将领们达成共识之前,将所有能代替突厥王的人都杀了,直接摧毁三十万突厥大军。

    只能一切都是那么刚好,与重奕告诉赫连无畏的话没有丝毫关系。

    平彰举证后,学着吕纪和的样子,眯眼看向宋佩瑜,不依不饶的追问,“宋少师就不好奇,那封让殿下改变态度的信上写了什么,还是早就知道了信的内容,才不好奇?”

    吕纪和眯眼看人的时候,是高深莫测。

    平彰眯眼睛……

    宋佩瑜轻咳一声,勉强忍住嘴边的笑意,闷声道,“你就在这里歇了吧,我去青州使臣的住处看看。”

    话音未落,宋佩瑜的一只脚已经踏出房门。

    “唉?你……”平彰伸出手臂,想要叫住宋佩瑜却没成功。

    他摸了摸下巴上长短不一的胡茬。

    这算不算是逼得宋佩瑜羞窘得仓皇而逃?

    一定算!

    平彰满脸怪笑的躺回软塌上,带着‘他比吕纪和还聪明’的念头进入梦乡。

    梦中回到多年之前,他还在东宫学堂上课的时候。

    他力压宋佩瑜与吕纪和,成为学堂大考的第一名。

    想要去与人炫耀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与重奕抱在一起的宋佩瑜,重奕低声安慰面露沮丧的宋佩瑜后,忽然发现了他,当即拔剑朝他走来。

    平彰吓得转身就跑,竟然成功甩脱了重奕。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涌上心头的不对劲,突然看到正蹲在墙角的吕纪和。

    平彰顿时大喜,他不敢再与宋佩瑜炫耀,与吕纪和炫耀,总没问题了吧?

    吕纪和不过他!

    平彰的手还没碰到吕纪和的肩膀,吕纪和就突然抬头,眯着双眼,表情似笑非笑,以军营中才有的粗俗语言问候平彰的祖宗十八代。

    平彰‘唰’的睁开眼睛,忍不住将手搭在心脏剧烈跳动的位置。

    睡意再次消散的一干二净,平彰边抹头上的汗水,边从软塌上爬起来,浑浑噩噩的往门外走。

    他要立刻,马上,离开宋佩瑜的书房。

    他宁愿躺在床上,身体疲惫至极却睡不着觉,也不愿意睡着后,被这样的噩梦吓醒!

    平彰走得太快,以至于没发现守在门口银宝,看他的目光十分诡异。

    银宝望着平彰仿佛逃命的背影彻底走远后,忍不住摇了摇头,暗自记下,让人多煮些安神药,给从金山关赶来的骑兵送去。

    他早就听闻,刚离开战场的人会被噩梦纠缠,没想到连已经在沙场征战多年的平将军,也是这样。

    还好殿下不会被噩梦惊醒。

    宋佩瑜与平彰要去青州使臣处,出了书房后见到天色已晚,就消了这个念头。

    他算在院子里将要紧的事处理完,就回去陪重奕睡觉。

    两三封文书,不过须臾的功夫就能看完。

    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明日再处理也是一样。

    宋佩瑜正要转身进屋,忽然听到墙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下意识的看向院门的位置。

    眨眼的功夫,就有手腕上系着特殊花样绣缎的人进门,默不作声的朝着宋佩瑜行礼后,沉默的从怀中掏出封信递给宋佩瑜。

    看信封上的特殊标记,是来自陈国的加急信。

    金宝连忙高举琉璃灯,免得正在拆信的宋佩瑜看不清信上的内容。

    陈国正在悄悄调兵,想要出其不意,奇袭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