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若即又若离
作者有话:
老板侯良发现,最近几天后厨异常干净。
就拿切菜的不锈钢台面来吧,以往因为关门时间太晚,大师傅他们都是草草一弄,等第二天来了再仔细清洁。但据他观察,近来这个清洁环节已经被省略了,仿佛有什么人在大家休息时扫过。
这天他留了个心眼,下午两点突袭饭馆。果不其然,里面亮着灯。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后厨,见梁泽穿着大一号的厨师服,挽着袖子规规矩矩地雕萝卜呢。厨房闷得像个蒸炉,梁泽脸上也热得通红,可他神情专注,丝毫没察觉身后有人。
“上来就练雕功,切、剁、砍都学会了?”
听见声音梁泽吓了一跳,雕刻刀差点脱手。
“老板……”
侯良倚着门框盘手串。
梁泽匆忙放下萝卜:“对不起啊老板,我只是来这练练手,材料都是我自己买的。”
侯良走过去觑了眼,雕鸟呢。再瞅梁泽,满脸的汗。
“热成这样不开风扇?”
“省电。” 梁泽低下头。
侯良施施然点头:“算你懂事,切剁砍跟谁学的?”
“我自己练的。”
侯良呵了一声:“切个蓑衣黄瓜我看看。”
梁泽望向老板,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转身去洗黄瓜。
这菜的难点在于跳刀切,既要薄又要均匀,该断则断,没点功夫成不了。谁知他居然一气呵成,两分钟不到就切完了,漂漂亮亮地盘在盘子里。
好子。
侯良收起手串:“学过?”
“之前上过厨师学校,但是没学完。”
“怎么不上完呢?”
“交不起学费了。”
之前侯良也指点过他一二,不过都是些成品菜,压根儿称不上教。俗话三年墩再掌勺,刀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连学都没上完还能有这水平,可见是下过苦功的。
“张师傅知道你在偷偷练么。” 张师傅是这家的大厨。
梁泽想了想:“不知道。”
侯良嗤笑一声,挂手串的右手隔空点点他:“不老实。他要是不知道,店门钥匙是谁给你的?这厨房就是他的地盘,要是有人来过他都不知道,那这样眼瞎耳盲的人我还留着做什么?”
“别!” 梁泽语速骤急,“您要开除就开除我,跟他没关系。张师傅没拿我任何好处,他只是照顾老乡而已。”
侯良要笑不笑的:“别跟我来这套,没用。你每天在这用我的燃气跟场地,按理就该收你的费用,本来我是想着谁给你钥匙谁负责,你要非跟他没关系,那这钱可就得你自己出了。”
梁泽脸色发青,半晌不言不语。
“你看,不话了。” 他手里的核桃串慢慢捻动,“心里骂我呢吧,骂我不是个东西。你是不是觉得,借用一下厨房是事?我问你,这几个时里万一要是失了火,我的损失谁承担,你要是受了什么伤,会不会讹上我?”
“我——”
“欸!” 侯良断,“别急着不会,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没出事的时候得比谁都好听,出了事翻脸比谁都快,一个个的全都是我穷我有理。”
这一连串的教训、问话,把梁泽得既难堪又愤怒,偏偏还找不出话来反驳。
侯良望着他:“现在怎么样,还跟他没关系?我可是给你机会了,你别不知道把握。”
梁泽静默片刻,咬紧牙关:“我了跟他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个数,多少钱我付。”
行,还算有点骨气,侯良心里笑了笑。他走到一边,双手抱臂:“瞧你也没钱。这么着吧,你就拿力气抵学费,下周起员工餐由你负责,干得好每月我再额外给你五百。”
梁泽霍地抬起眼。
“怎么着,嫌少啊。” 侯良拿起那截萝卜,啃了一口,转身幽幽离去,“傻子……”
—
很快周五就来了。
提前两天梁泽就跟关系好的同事调好班,跟老板过招呼,下午带着一盆金鱼花出门了。
这盆花是他在花鸟市场挑的,当时店家快关门了,连盆带土十块钱处理给他。这样的礼物虽然寒酸,但起码是个心意,比空手去要强一些。
高阳的新家在郊区,就是他跟梁宵聊天中提到的二层楼。梁泽坐地铁到三号线最东站,出站后依约给他电话。
“阳,我出地铁了,A 口。”
“你在那儿等我几分钟,我开车过去接你一趟。”
这边虽然开发得不错,但毕竟不如城里公交那么发达,单靠步行很费时间。外面烈日炎炎,地铁口连风都是热的,没几分钟梁泽就汗流浃背,为免中暑只好躲到阴凉背光的地方去。
少顷,高阳的电话过来:“梁泽你在哪呢,怎么没看到你啊。”
他提起绿植往外走:“我马上就到路边了,你的车是什么颜色?”
“全黑的。”
话音刚落,面前停下一辆黑色奔驰。
高阳:“行了,找着了。”
车窗匀速降下,梁泽弯腰想招呼,却意外见到吴恪的侧脸。
他微怔。
自从那晚不欢而散,在梁泽的认知中,他们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面了。吴恪握着方向盘,双眼默然地直视前方:“这里不能停车,想害我吃罚单你可以继续站着。”
梁泽抿紧唇,提着金鱼花拉开门。
“阳呢?”
“在家招呼客人。”
他点点头,又陷入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坐吴恪的车。车里冷气很足,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木调冷质古龙香,风扇缝隙都一尘不染。梁泽腿微微分开,花放到自己双脚之间,直起腰时余光见吴恪好像在看着自己,可真正把头抬起来,那道目光却又消失了。
梁泽脸侧过去。吴恪今天穿得比之前休闲,浅蓝色短袖,肩膀线条很流畅,但下巴那儿有道尚未愈合的伤。
他下意识想问怎么回事,可出声的前一秒却克制住自己,一个字也没有问。
好像过了很短的时间,又好像很长,车子一直没有动。这是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来往的车辆不算少,上方两个醒目的监控探头。梁泽光滑的脚踝挨着砂土花盆的侧面,感觉到那种粗粝的触感,心像被一只粗糙的手揉搓着。
“怎么不走,你不是这里不能停车吗?”
握方向盘的十指微微收紧,骨节格外分明。
“你没系安全带。”
梁泽静了一瞬,匆匆扭过头去拉安全带,劲使得不对迟迟扯不出来。
下一秒,一只大手越过他的肩。
“我来吧。”
“不用!”
梁泽紧抿双唇,头偏开,“不用,我自己来。”
吴恪松开手,呼吸都滞了一瞬,脸色骤然变得格外阴沉。
车驶入主干道。
一路上梁泽轻轻吸气又轻轻呼气,唯恐过重的呼吸引发什么严重后果,泄露什么内心的秘密。
他根本没想到吴恪会来,毕竟吴恪平时工作那么忙。早知道,他也就不来了。
林荫路的树郁郁葱葱,偶尔有一两枝扫过车顶,擦出细细碎碎的响声。梁泽觉得这动静并不大,吴恪却像是很心烦,伸手按开电台。
跳出来一档家庭纠纷调解栏目,主持人操着一口聒噪的方言,刚三句话就被切走。换到另一档卖二手车的节目,简直就像按下倍速的电视购物,这次连三句话都不到就又被切走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没有一档舒心的频道。吴恪左手开车,右手始终在那按那个调台键,越按眉头越紧。最后他手一抬,啪地拍了下方向盘,喇叭蓦地发出尖锐突兀的声音。
梁泽先是肩膀后缩,紧接着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看向他:“你要是反感我可以直,我还没有厚脸皮到赖着不走。”
吴恪脸色阴霾,双手握紧方向盘。
到了别墅,高阳就在外面等着,很热情地替他们开车门。走到门口,梁泽回头看了一眼,吴恪正从后备厢往外拿东西。要是从前他是一定会过去帮忙的,可如今梁泽只抿了抿唇,转身跟高阳进去了。
家里已经来了三男三女,全都是高中同窗,有的跟他们一个班,有的是高阳所在国旗班的好友,一提名字彼此都耳熟。
这个场面令梁泽措手不及。他以为自己纯粹就是来做饭的,没想到还需要社交,当下不免就有些局促。可大家仿佛有什么默契似的,没有任何人问他住哪里、在做什么工作。
进去后大家过招呼,笑了笑,就算是寒暄过了。高阳甚至还替梁泽准备了一身衣服,不过梁泽没好意思穿,找到围裙后进了厨房。
“欸别忙啊别忙啊,时间还早,先坐着聊会天。”
“不用了,你们聊吧。” 他把高阳推出去,“你招呼他们就行了,不用管我,我先熟悉一下这里。”
高阳拗不过他,只好出去招呼其他人了。
梁泽洗净手,围上格子围裙走了一圈。这个别墅像是自建房,厨房有窗,推开就是花园。园里的草长势很好,东南角一大片葡萄藤,紧挨着的还有简易木头秋千,半旧的三层猫爬架。
再往右手边看,忽然看见熟悉的背影。
吴恪没有跟大家在一起,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阳光从葡萄藤架间筛下来,照得他的脸若明若暗,下颌线清晰深邃。
梁泽呆了一呆,系围裙的双手慢下来,静静看着这副画面。
吴恪背对着,微微驼背,右臂间或抬起来。梁泽双手撑在窗边,好一会儿才看明白,他是在抽烟。
在屋里吸烟不礼貌,所以吴恪选择坐在外面。一边抽,他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什么地方,没多久起身走过去,用手机拍了张照。
那是自己买的金鱼花,梁泽认得。
拍完他坐回藤椅,单手在手机上字,得很快。他双眼始终注视着屏幕,眉心微皱,右手偶尔垂到身侧弹烟灰,弹完再把烟送进嘴里。
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梁泽心脏怦怦直跳,不清为什么。
一不留神,有什么东西一跃而起,倏地跳到了吴恪身上。梁泽跟着吓了一跳,不过定睛一看,发现是只黄棕色的猫,应该是高阳养的。
吴恪似乎早就认得它了,很纵容,甚至把右手移开以免烫到它。猫舔了舔爪子,身体蜷成一个圆盘,舒舒服服地趴倒在他腿上。
吴恪低头,沉默地看着它,看了一会儿后收起手机,左手松松地揉它背上的毛。没揉几下,他忽然有所察觉,侧眸看向厨房的窗。
梁泽闪身躲到柜边,可惜还是被发现了。
余光见吴恪起身朝这里步步走近,梁泽心脏有一下没一下地乱跳,急忙把两颗土豆拿到水下冲洗。
水声很轻缓。
吴恪身材高大,往窗口一站,光源被挡住大半。梁泽却还装看不见。
“猫粮拿给我。”
他这才关掉水,仿佛刚注意到一样,:“你在这里啊。”
吴恪有些不耐烦地瞥开眼。
梁泽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你要什么?猫粮是吧,我找找。”
因为知道要干活,所以他今天穿的是件旧 T 恤,后腰那块洗的时候染过色,从前面看不出来。吴恪的视线先是停留那截露出来的后腰,接着又注意到白 T 恤上的蓝印子,表情顿时变了变。
“你到底有没有来别人家做客的自觉。”
梁泽正弯着腰挨个柜子地找猫粮,闻言脸色微僵,大脑也空了一瞬,“我怎么了?”
吴恪盯着他的衣服:“穿成这样,难道你真是来当厨师的?”
梁泽觉得这话可笑,心底空落落一片,目光却像是被谁剖开般坦然,“不然呢。”
难道还能是来当客人吗。
“我不觉得这么穿有什么问题。”
吴恪转开头,生硬地吐出两个字:“算了……”
话的口气就好像错的是梁泽,是梁泽完全弄错了今天这顿饭的用意,是梁泽忽视了什么东西。
梁泽胸臆间淤着一口气,控制不住地:“你要是觉得我丢脸,可以继续装作不认识我。”
重逢那天吴恪叫不出他的名字,这件事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看着吴恪,吴恪就这么败下阵来,铁青着脸不再争辩。
梁泽深吸一口气,蹲下去继续找猫粮,碗柜被翻得叮叮咣咣地响。好不容易找到,他倒了一碗递出去。
吴恪却不接。
六年,六年足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足以磨灭许多珍藏的回忆。
吴恪盯着他,目光极其不甘,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你一走就是六年,难道我连一句气话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