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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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铃!”

    “我听城里要有人接你回家了, 是不是真的?”

    一团稚气的男孩跑过来,不上是不舍还是委屈的表情。

    坐在麦田里的姑娘愣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阿婆没有跟我,我也不知道。”

    “骗你!我刚刚就看到了,城里的车都开到山脚下了!”

    “铃你要走了是不是呜呜呜以后就没有人陪我一起抓河鱼了哇哇哇呜呜呜……”

    “你们懂事一点,铃跟我们不一样, 铃的家人都在城里,所以铃也是迟早要回城里去的。”

    “就是, 我们应该替铃感到高兴才对, 铃马上就可以跟爸爸妈妈团聚了, 而且我听, 城里好吃好玩的东西很多, 还有彩色的方盒子可以呢!”

    “笨蛋, 那个叫电视机!”

    “可是……还是好舍不得你啊,铃, 你会回来看我们的吧?”

    村庄不大,总共不到十户人家, 在已经步入近代社会的年代里,仍然过着传统的农耕生活, 入夜后连电灯都没有, 只能点着油灯照明。

    几座大山阻挡了外出的路,因此这里几乎是与世隔绝般的落后。

    她没有名字, 将她捡回家养着的阿婆叫她铃, 于是村子里的人都这样叫她。

    因为,捡到她的那天,除了裹着婴儿的襁褓, 还有一个风铃,所以就叫她铃。

    她一直在这僻静的村庄里长大,所能见到的天空只有从山头望上去的一方天蓝,生活贫乏到望着日出日落就可以过完一天。

    但是村子里一同长大的孩子们都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也没有因为她是被捡回来的而嘲笑她,甚至还争抢过谁当的哥哥,最后争论不休,还是铃的阿婆前来主持公道,大家都是哥哥,按照年龄排了大哥二哥三哥。

    隔壁家的村田是唯一一个比铃的孩子,当不了哥哥,一听到自己只能当弟弟,蹲在地上大哭,大人们连着哄了好多次都没有哄好。

    最后还是铃摘了一束田野里的野菊花送给了村田,村田才勉强止住了笑。

    然而,快乐和无忧无虑是在被接出村子的那天戛然而止的。

    村子里的伙伴一边舍不得,一边替她高兴,以为她离开了村子,马上就可以跟家人团聚了,以为她马上就可以去大城市里生活,大城市在他们的眼中是最快乐的地方,有很多村子里没有的东西。

    那时候她也以为。

    她被接回城里,是马上就要有家了。

    “枝樱姐,你又在走神。”

    随着老仆人一声呵斥。

    长长的尺子抽在了她的手心,一世家的仆人基本上都要由这名老仆□□,无论是有什么心思的人,到了这名老仆手里都会变成听话的人偶,她的□□手段一直为一世家主信任。

    因此这一尺下来,疼得钻心。

    跪在地上的女孩整个人都跟着一颤,眼底条件反射地因为疼痛而泛起眼泪。

    “枝樱姐,不是老奴要对您不逊,而是家主大人有令,一个月内要将您□□成名门姐的样子。您也知道,您在那山野里长大,要改造成一世家姐该有的样子,那是很困难的,但只要您听我的话,乖乖照做,事情就没有那么难。”

    老奴话趾高气扬,将地上的水盆再次放到她的手里,用戒尺抬着她的手,举过头顶。

    “这水盆您可得端好了,一旦倒下来,等待着您的可就不只是挨一下尺子了。”

    水盆的盆底比她的头还要大,举过头顶时,双臂一直在颤抖。

    起初她还没举起来就翻了水盆,被老仆用长尺狠狠了三下手心,她疼得直掉眼泪,再次掉下来时,挨的次数也增加。

    于是她只能拼命忍,举着水盆,全身都在颤抖。

    铃被接回的这户人家姓一世,而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很好听,叫一世枝樱。

    在回来的路上,她幻想了很多种被接回家以后的画面。

    是不是像隔壁村田家的弟弟一样,妈妈会给他做好吃的菜,爸爸会折下树枝做玩具给他,每次他拿着爸爸做的玩具,她都会在心底羡慕。

    可是她的羡慕没有对任何人过,因为她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家,只有一个阿婆。阿婆不会做这些,她提出要求,一定会让阿婆难过。

    但是……她即将有爸爸妈妈了,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藏着心底的那些羡慕?

    是不是可以像村田弟弟一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爸爸妈妈,就可以吃好吃的菜,可以得到爸爸做的玩具。

    在被接回一世家的之前,她听阿婆过,接她回去的是个大家庭。

    阿婆,到时候她就会有很多亲人了,不会再像村子里那么无聊,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是热热闹闹的。

    她也是如此期待着、雀跃着。

    然而到了一世家的门口,迎接她的没有她期盼中的亲人,只有几个面色冷漠的仆人。

    她没有见到爸爸,而妈妈,听早在她出生之后就病逝了。

    吃饭的时候,隔着长长的桌子,她在最远端一个渺的位置上,他们称呼为家主大人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坐在桌子的最前端,远得连父亲的样子都没有看清。

    那一刻她很茫然。

    他不是她的爸爸吗,他们不是亲人吗……为什么她回来之后,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他看起来很严肃,周围的人跟他话时也毕恭毕敬,但他也是会笑的。

    可是她就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连他的一个眼神都分不到。

    起初,她也曾天真又难过地问负责□□她的老仆,“父亲把我接回来,为什么不来见我?”

    老仆冷漠地笑了一声,大概是笑她天真,“枝樱姐,家主大人子女众多,比您有天分的孩子更是数不过来,更别您只是一个侧室所生,您天生没有咒力,没有在出生的时候被处死,已经是家主大人开恩了。”

    她长大在山野,听不懂什么侧室,也听不懂什么是咒力。

    只是从老仆的语气里,大约明白过来,父亲不是很喜欢她。

    于是她更不解,“那他为什么要把我接回来?”

    老仆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因为您有婚约,五条家问起了您的消息,家主大人才不得不将您接回来。”

    她还是没有懂,但是她也不敢再问,生怕再问下去又会被罚手心。

    老仆虽然对她满眼不耐烦,但是传统家族里的尊卑观念,她对铃起话来仍然有问必答,一口一个您。

    这样官腔的话,她听着很难理解。

    真正理解了一世家将自己接回来的原因,是在某天夜里,她被手心挨的疼痛还有膝盖的淤青痛醒,听到了值夜班的女仆们的对话。

    ——“这乡下来的野丫头就是不识好歹,咱们一世家是咒术界的大家族,孩子在出生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有没有继承术式,没有继承术式的孩子早就被处死了。要不是她有一个能干的母亲,跟五条家家主夫人是好友,给她订了婚约,这才保住了她一条性命,不然哪还能送到乡下去养到五岁?早就跟那些生来就没有咒力的孩子一样秘密处死了。”

    “不过,她真的会嫁给五条家的六眼吗?如果真的嫁入了御三家,咱们现在这样对她……将来怕她记仇报复啊。”

    “嘁——她哪配啊?御三家的少爷生来尊贵,她这种连术式都继承不了的废物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哎,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枝樱姐既然跟五条家的少爷有婚约,怎么不养在院子里好好教养,而是送到乡下去?”

    “不是因为她没有继承一世家的术式,家主大人不待见她吗?”

    “再不待见,那也是五条家订下婚约的人,不好好养着,见面的时候怎么跟五条家的人交代?”

    “那莫非还另有隐情?”

    “我也是服侍几位侧室的时候听她们的……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你放心,我嘴巴严得很。”

    “我听啊,是因为那五条家家主夫人定下婚约,只是帮好友的孩子保下一条命,这婚约做不得数的,等五条家的少爷到了年纪,还是要择优选婚。所以啊,只要五条家要人的时候能把人交出来就行了,这人是穷养还是贱养压根不重要,人家又不可能真的娶枝樱姐,等年龄到了,随便一个理由就发了。”

    “这么来……倒是跟我之前听到的一个传闻合上了。枝樱姐的生母不是在生下她之后不久就病逝了吗,我听是被家主大人用咒力活活死的,她用这招保下一个没有咒力的孩子,让家主大人觉得蒙羞,偏偏又没办法下手,于是就拿她出气,直接用咒力得尸体都不完整。”

    铃站在门的背后,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这才避免了哭出声来暴露了自己。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砸在地面上,像在村庄里时某个傍晚的雨声,她从田野回家时,看到的一只迷路的萤火,在落雨的潮湿里,格外格格不入。

    可是她觉得她跟那只萤火一样,都是格格不入的存在。

    她那时候想得很简单,既然父亲不喜欢她,那她就回她的村庄里去。

    这个想法她想了很久很久,她觉得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因为她在这里不快乐,父亲也不快乐,而她回到村子里以后,大家都会快乐。

    于是在晚饭的时候,她站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鼓起勇气:“我可以回村庄里去么?”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杯盏,隔着几米的长桌,她的父亲,用咒力,狠狠地抛过来砸在了她的身上。

    他尚且有理智,没有砸她的头,因为砸坏了脸,没法跟五条家的人交代。

    但是那个杯盏砸在身上很痛,她当即摔倒在地,捂着胸口,是五脏六腑被揉碎那种程度的痛,大滴大滴的冷汗从额角渗下来,痛得她蜷缩在地一句话都不出来。

    而他的父亲,只是砸过来一个杯盏,连一个字都吝啬于她。

    大概是真的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到了极点。

    她没有继承咒术,本该跟其他没有继承咒术的孩子一样,在出生的时候就被处死,可她的母亲将她保了下来,于是她的存活就成为了他眼中难以容忍的一根刺。

    父亲怕她逃走,虽然逃走了也能抓回来,但是那样太麻烦,于是一开始就杜绝了麻烦。

    她居住的屋周围加剧了人员把守。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的仆人也增多了,她的身上爬满淤青,一块未散,一块又起,手掌心痛得无法平摊开,一整天都是蜷缩着。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过了多久才结束,好像是一个月,可是像是过完了一生。

    终于在仪表举止合格的那天,父亲亲自来接她了。

    □□了她一个多月的老仆们替她换上了好看的衣服,梳上了发髻,连手指也熏上了香,可她因为手心每天都要挨很多下,痛得蜷缩着,老仆便硬生生将她的手掌抻开,牵扯到了受伤的皮肤,她痛得皱眉。

    也只是皱眉。

    一个多月体罚不断的日子,她对疼痛的忍耐度早已上升了不知道多少,起初还会落泪的疼痛,现在已经可以面无波澜地忍受。

    这个时候,她终于再次见到了她的父亲。

    他从外面高高的屋檐下走了进来,只看了她一眼,沉声问道:“是谁给她挑的这件衣服?”

    有个仆人胆战心惊地站了出来,“是……是我。”

    她的父亲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拉出去。你们给她换件蓝色的衣服。”

    他身后的侍从迅速拖着那个女人出了屋子,还未听到惨叫,声音就卡在了喉咙,人头落地。

    在场的仆人俯身应声,她们迅速给她换了衣服,脸色更为肃穆恐惧。

    最后,她被送出了院子,坐进了黑色的车里。

    脚下踩着的木屐不太习惯,坐上车之后才觉得脚放松了许多。

    耳边听到奇怪的声音,像是血肉钝开的割裂声。

    她回头往窗外看去。

    已经缓缓驶出院子的玻璃窗里,她看到她刚刚走出来的那个院子,□□了她一个多月的仆人们,刚刚服侍着她穿衣扮的女人们,被押着跪在院中,嘴巴都用布条塞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们被死死摁着,动弹不得,却还是死命挣扎,是人类本能的求生。

    站在她们身后的侍从举起刀。

    血液溅满了整个黄昏。

    头颅远远的滚落,眼睛仍然是睁着,保持着死前的绝望和震惊,她们可能也不知道,今天是自己的死期。

    她久久僵持着回头的动作,那一幕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冰凉得似乎血液停止了逆流。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杀人,就是如此血腥的屠杀。

    她听到自己的脑子嗡嗡直响,车驶出了好远好远,才从残存的意识里找回一丝思维,也顾不上副驾驶上坐的那个让她害怕的父亲,她不由问道:“为什么要杀她们?”

    这一次她的父亲没有直接用东西砸她,语气却很冷漠,听不出一丝杀人的不安,“五条家不知道你一直养在乡下,他们以为你身体病弱,养在分家的别院里。这些人伺候了你这么久,知道你是从乡下接回来的,难免会漏了嘴。”

    她大概听得出,父亲很忌惮五条家。

    但她还是不理解,“她们不是你的仆人吗?她们不会听你的话吗?”

    他冷笑了一声,“死人才是最听话的。”

    “……”

    “你也是,到了五条家,给我老实一点,要是暴露了你从不是在一世家分家别院长大的,我会让你比她们的下场痛苦一百遍。”

    “……嗯。”

    那天的她,不再对温暖的家有所期待。

    回到一世家的这一个多月,磨灭了她对亲人的所有希望,她的父亲,在这一刻,又亲手掰碎了她对亲人的最后一点渴望。

    下了车,她被交到了五条家的仆从手里。

    她回头看了一眼父亲,那个时候想的是,如果她的父亲看她一眼,哪怕只有一眼,她是不是都不会那么绝望?

    是不是就还会对爱再继续保有一份期待?

    可是没有,她的父亲连车都没有下,隔着车窗上的防偷窥膜,她连他的轮廓都看不清。

    她以为自己会哭,会像刚刚被接回一世家的时候那样,一遍又一遍哭着问自己,为什么父亲不喜欢自己,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她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没有一滴眼泪。

    五条家的仆从牵着她穿过院落。

    已经是黄昏落下后的傍晚,天际的光线一层又一层被收进云里,屋檐上悬挂着的灯亮了起来,将光线洒在地面上。

    她如同木偶一样行尸走肉地跟在仆从后面。

    眼前却忽然划过一线清亮。

    她怔了怔,抬眼看了过去,竟然在一丛花草里看到了几只萤火虫。

    就像……她是田野间看到的那只萤火虫一样,银白的光,很漂亮。

    五条家的仆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笑着问:“一世姐喜欢这个花吗?”

    铃怔了怔,缓缓看过来,胆怯地问:“你……是在问我吗?”

    在一世家的一个多月里,她身边的仆从每个都又凶又严厉,除了□□礼仪仪态的时间,从来不会跟她多余的话题。起初,她还会找她们聊天,以为她们只是跟她不熟才不话,后来被了手心才学乖了,再也没有尝试过跟她们聊天。

    因此她以为这是仆从的规矩,是不跟别人闲聊的。

    五条家的仆从笑得亲和,“是呀,这里只有我和一世姐。”

    好一会儿,铃才摇头,“不是,我是在看花丛间的萤火虫。”

    “原来如此……原来是萤火虫。”仆从恍然一般地笑了起来,“之前悟少爷也喜欢看这一片的花,我们以为他是喜欢这种花,于是又多种了很多,可是他还是只看这一丛花,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在看这一丛花的萤火虫。”

    悟少爷。这个名字她大概知道,这个就是跟她订下了婚约的人。

    她就是因为这个婚约,才没有在一出生的时候被父亲处死,也是因为这个婚约,才从一世家送到了这里。

    仆从似乎还算什么,忽然噤了声,躬身朝着前方喊道:“悟少爷。”

    她发誓,那一刻她真的只是好奇。

    真的真的只是好奇,她想知道那个身份尊贵到只是和他订下婚约就可以保她一命的人长什么样子,她想知道自己妈妈的朋友的孩子长什么样子。

    她真的只是好奇。

    冗长的长廊,身穿蜻蜓和服的男孩站在屋檐下。

    他的头发像月色织成的银线,在傍晚落下的风里微微吹拂,露出额头下一双湛蓝的眼,像天空,像大海,像山野里漫天的星辉,像静止了的湖泊,像她认知里所有美好的东西。

    屋檐上挂着一个风铃。

    他正抬头看着那个风铃,听到仆从的声音,低头看了过来。

    她的好奇脱口而出,“刚刚是风在摇吗?”

    话一出口,她猛然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一个多月的□□里,老仆千叮咛万嘱咐,没有到她开口话的时候,千万不要插嘴,也不要贸然提问,五条家是大家族,会被认为是没规矩。

    她低着头,眼睛闭着,没有敢再去看那个身份尊贵的人,只有自己因为恐慌而跳动不止的心脏,还有祈祷着五条家对于没规矩的人惩罚不要太重。

    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他的回答。

    他,“不是。”

    “是铃摇。”

    他随后又问她旁边的仆从,“她就是一世家养在分家别院里的那个非术师?”

    “是的,悟少爷,您不是都知道吗?”

    “我只是觉得好笑,一世家的术式没有多厉害,但是术式继承是百分之百,在术式继承率上,倒是比御三家都要强,只是没想到,这次倒是出现了一个没有继承术式的非术师,还一直放在分家养大。”

    仆从有些茫然,不知道悟少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一些大家众所周知的东西。

    下一秒,仆从看到悟少爷走到了一世家姐的面前。

    那双眼向来静如止水,无波无澜,这一刻更像是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温度,“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谎。”

    他淡漠地放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她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银白浅色的发梢吹拂在即将暗下去的天色里,像坠入黑夜前的风筝线,是她在黑色的天空里唯一可以抓住的一根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