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前世:同心陌路他终究无法奢求谢承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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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金陵找谢承,是姜羡余考虑许久才做下的决定。

    科考放榜在即,谢承离家已有两个多月,期间没有给姜羡余寄过一封信,寄回谢家的家书当中恐怕也没捎带过他只言片语——否则谢父和谢母怎会不提?

    姜羡余知道,对方这是还在生他的气。

    姜柏舟寄回来的信中,也只谢承考试很顺利,如今又同段大哥结实了一些有识之士,整日讨论学问。

    他没有问过姜羡余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读书,就仿佛……已经不在乎了。

    姜羡余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不甘心。

    得知身世之前,他曾畅想与谢承并肩入朝,一展抱负;得知身世后,他知道自己注定“碌碌无为”,与谢承陌路殊途。就算没有他与谢承的那场争吵,待谢承高中,他们也注定走向不同的路。

    可是,在明白自己对谢承的心意不止于兄弟之情之后,心中愈发悔恨不甘,后悔不该同他吵架冷战,互不理睬;不甘从此陌路,见面不识。

    但是没有人教他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不甘心”,除了放弃谢承,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远走高飞。

    所以他想去找谢承,问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或者以谢承的聪明才智,不定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没敢告诉家里人自己要去金陵找谢承,而是留书要和任逍遥去岭南玩几天。

    这是他给自己留的退路。若是谢承对他无意,他却怀着别样的心思,自然无颜再与谢承做兄弟。正好离家散散心,也给彼此留点自在空间。

    任逍遥这次的目的地原本是岭南,听姜羡余要去金陵,为的还是困扰了如此之久的感情问题,自觉有自己胡八道的责任,于是决定陪姜羡余走一趟。

    有了上次离家出走被发现的经验,这次姜羡余将写好的书信交给一个乞儿,让他第二天傍晚送去姜家。自己则借着给任逍遥送行的名义,一大早就离开了家。

    在任逍遥的掩护下,他乘快船,当日晚间就抵达了金陵。

    满金陵都传着谢承高中解元、在今日的鹿鸣宴上大放异彩的消息,姜羡余替他高兴,却没想到会刚好同他错过。

    “他好像从鹿鸣园出来就去了码头,听是乘船返回了扬州。”

    任逍遥探回来的消息,让姜羡余着实愣住了。

    “没道理走得这么急——”姜羡余不解,甚至有了不好的念头,“会不会是谢家出事了?”

    任逍遥却否定了他的猜测:“我们今早离家时,谢家还好好的。就算有什么事情,消息也不会比咱们更快到金陵。”

    姜羡余一想也觉得有理,同时更加不解,何事能让谢承连去段大哥家中收拾行李的功夫都没有,直接返回扬州?

    任逍遥见他蹙眉,宽慰道:“咱们回扬州看看不就知道了。”

    姜羡余却愣住没话,心里思绪万千。

    谢承中了解元,他应该为他高兴的。可高兴之余,心底更多的却是失落。

    原来谢承远比他想象中出类拔萃、前程远大,而他却是罪臣之后,有龙阳之癖,如何能叫谢承放弃一切跟他走?

    今日这般阴差阳错,仿佛是天意如此,好让他清醒,不该阻挡谢承入阁拜相的脚步。

    而他也是好不容易成功离家,若是再回去,不但解释不清自己为何留书跑去岭南又折返,往后还会被严加看管,来日还要眼睁睁看着谢承登科及第,娶妻生子……

    “不……”姜羡余喃喃着摇头,“我不回去。”

    他不敢再靠近谢承了。

    任逍遥没见过姜羡余这么优柔寡断的人,更不知道他到底在担心犹豫什么。在他看来,人活一世就当顺应己心,肆意潇洒。于是直言道:“你都追到这儿了,不问问他心里怎么想,真能甘心?”

    姜羡余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唇,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起身,仿佛是鼓足了勇气,:“我、我给他写信。”

    写一封信悄悄送到他手中,向他道歉,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

    【谢承:

    见字如面。

    前番争执是我之过,既未能体谅你的苦心,也未能坦诚我的心事,歉疚良多,厚颜请你谅解,不要同我计较。

    此番离家只为散心,若你不再怪我,盼与你同路,于金陵相候。若你不便,烦请告知我父母,不必为我忧心。

    ——姜羡余亲笔】

    信的内容很短,多余的心思他暂时不敢透露,但还是斟字酌句写了许久,又写了一封信封在外头,这才托任逍遥寄出。

    “送到东街覃府,给覃云汉。”

    今晚他没有归家,爹娘应该正在四处找他。明日傍晚收到他离家出走的书信,估计就要大发雷霆了。

    他要拐跑谢承,肯定不能把信直接寄到谢家,更不能引起他爹娘的注意。否则他们就会知道这信来自金陵,而他也在金陵。

    所以他在外边那封信里叮嘱覃云汉不要声张,悄悄把里面那封信送到谢承手中。

    覃云汉平日爱玩闹,但关键时候靠得住,如今他要做的就是等,等谢承回信,给他准话,判他生死。

    任逍遥替他送出了信,陪他一同在客栈住下。

    姜羡余心虚,也不敢去惊动还在扬州的姜柏舟,躲在客栈没有出门,可谓是度日如年。

    过了两日,姜柏舟似乎收到他离家的消息,也匆匆返回了扬州。姜羡余心里更加焦急,盼着有回信,又怕收到回信。

    然而他不知道,谢承连夜坐船返回扬州,恰好得到他同任逍遥去了岭南的消息。

    他从姜父手中接过乞儿送来的信,读了又读,忽然夺了姜家的马,追出城外。

    压根顾不上乞儿所,这封信是那位少爷昨日早给的。

    他悔恨自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不了追到岭南去,总能找到姜羡余。

    带他回来,告诉他不考武举也没关系,不上进也无妨,他会陪着他,守着他,护他一生安稳喜乐。

    谢父派人来拦他,姜父也劝他回去,谢承却不肯,心中仿佛有预感,如果就这样放少年离去,就会彻彻底底失去他。

    然而夜色渐深,又下起了大雨,身下的马疲惫不堪,开始不听使唤。

    他冒着雨漏夜赶到最近的镇上,隔日清又买了一匹马,继续往南去。

    直至追出三百里地,谢父亲自带人将他拦住。

    “胡闹!”谢父厉声呵斥,“你还想跟他去岭南不成?”

    谢承不知道自己已经发起了高热,赤红着眼看着谢父,嗓音沙哑:“我去带他回来……我带他回来。”

    奔波一夜的谢父同样身心俱疲,因此对于谢承的冥顽不灵更加愤怒:“痴人梦!!!”

    “他爹娘都管不住他,你凭什么插手?!就算你能找到他,他若是不肯回,你的话能比他爹娘还管用?他抛下父母离家出走,你也要学他这样大逆不道?!”

    谢承梗着脖子,抓紧了缰绳,喃喃道:“管用,我能劝他回来。”

    我什么都能答应他,只要我什么都答应他,不同他争执,不骂他没定性,不怪他不懂体谅,他就愿意回来。

    他会愿意回来。

    “不知所谓!”谢父怒急,用马鞭指着谢承,吩咐随行的家丁,“把他给我绑回去。”

    谢承奋力反抗,但发着高热又筋疲力尽的身体最终支撑不住,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他已经返回扬州,躺在了修竹院的卧室之内。

    谢母在床边垂泪,识墨捧着药碗过来,谢承仿佛视而不见,挣扎着下床,还要往门外去。

    谢父满身疲惫还没缓过劲来,见谢承一副执迷不悟的姿态,当即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谢承一个踉跄,跌坐在谢父跟前。

    “你疯了是不是?”谢父扶着桌,气得血冲脑门,有些站不稳。

    “他走了自有姜家人去寻,轮得到你要死要活?就为那么一个没良心的混子,你连命都不要,究竟置我和你母亲于何地?置谢家列祖列宗于何地?!”

    谢母扑上来搀扶谢承,带着哭腔劝他:“阿承、阿承你烧糊涂了。余他兴许就是出去玩几天,过阵子就回来了,你如今发着高热,如何能去寻他?”

    谢承被谢母扶着,发现自己脚下踉跄,压根站不稳。

    他一怔,终于痛苦地闭上眼,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状态,再无可能追上姜羡余。

    少年是离巢的雏鹰,天高海阔,再也难寻踪迹。

    他合眼挡住欲要夺眶而出的泪,扑通一声跪在谢父面前,“父亲,儿子……不欲再走仕途。”

    谢父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你再一遍?”

    谢承垂头跪得端正,虽脑袋昏沉,但思维却冷静清晰,“儿子无意取仕,不愿再考。”

    “荒唐!!!”

    谢父沉声怒斥,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差点倒下。

    “老爷!”谢母和下人赶紧上前搀住谢父,扶着他在桌边坐下。

    谢父怒意横生,不住粗喘,颤抖着伸出手指向谢承,“来人!给我将他关进祠堂,请家法!”

    “老爷!”谢母急得泪眼婆娑,紧紧拉住谢父的手,“使不得老爷!阿承如今还病着,如何受得了家法?”

    “我就是要醒这个逆子!看他有何颜面面对谢家列祖列宗!”

    谢父话里强硬,可到底没舍得太重。

    然而十几棍子下去,谢承仍是不松口,也不肯讲明原因。又挨了几棍便直接昏了过去,伤了心肺,卧床不起。

    姜父姜母都来劝过,谢承仍然执迷不悟,定主意不再走仕途。

    前来恭贺他考中解元的亲戚好友全被挡了回去,无人知晓因为姜家少爷离家出走,谢家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受姜羡余所托,给谢承送信的覃云汉几度上门,都只得到门房一句“我家少爷身体抱恙不便见客”的答复。

    姜羡余离家出走的事情他也听了,还听姜家大哥特意从金陵回来,去岭南寻人。而他手握余寄来的书信万分为难,不知该告诉姜家余其实就在金陵,还是替好友守口如瓶。

    所以他只能来找谢师兄。他相信余大费周章偷偷寄回来的信,必定在信中同谢师兄交待了什么,只要见到谢师兄,对方肯定有主意。

    于是在谢府门外徘徊数日,覃云汉终于见到给谢承抓药回来的识墨。

    识墨神色憔悴,他家少爷病得很重,不宜见客。

    覃云汉没有办法,咬牙将信交给了识墨,“务必亲手交给你家少爷,不可声张!”

    识墨不明所以,将那封没有署名、封口紧实的信收下,藏在了袖中。

    覃云汉目送他进了谢府,终于松了一口气。

    却不知谢父早就注意到屡次登门的他,等识墨一进门就将他拦下。

    “外头递了东西?”

    识墨对近日时常大发雷霆的谢父怵得慌,唯唯诺诺道:“是……是少爷书院……同窗,关心少爷身子,给他写了信。”

    谢父眼眸一闪,面上神色未变,朝识墨伸手:“我给他送去,你去煎药。”

    识墨抬头看他,以为他是有意同少爷修复关系,借机去探望少爷,于是将信交给了他。

    识墨不知道,覃云汉不知道,姜羡余和任逍遥也不知道,谢承则更不可能知道:那封信被谢父阅后即焚,压根没有交到谢承手中。

    谢父也只是找机会提醒了姜家一句,姜羡余也许并未去岭南,不如去金陵、杭州寻一寻。

    ……

    半月后,谢承及冠。

    谢父道:“既然你不愿再考,那就承起家业,担负起谢家长子的责任。”

    谢父闭目回想那封寥寥数语的信,狠下心道:“为父为你取字临渊,要你谨记,他姜羡余是潜渊入海的游鱼,而你,只能做那临渊薄履的岸上人!”

    “他能抛家弃族,你不能!你可明白?”

    伤势未愈的谢临渊跪于祠堂,赤红着眼咽下喉中血,咽下此生最后的赤诚与天真。

    从此套上枷锁,与他的少年天涯陌路。

    远在金陵的姜羡余,等了半月只等到谢承行了冠礼、继承家业的消息。

    终于明白,他终究无法奢求谢承与他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