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前世:飘若孤萍过家门而不入……
姜羡余离家第一年,并没有随任逍遥去岭南。
只是最初有些浑浑噩噩,时常发呆出神,不肯回家,也不知去向何方,任逍遥不放心他孤身一人,便邀他一同南下,再做算。
同路月余,姜羡余才从那种迷茫无助的情境中苏醒,同任逍遥道别,算独自闯荡。
“你并无在外闯荡的经验,还是随我一道吧。”任逍遥劝道。
姜羡余笑着摇头:“任大哥去岭南是有正事要办吧?我已经拖累你照顾我这么久,不能再耽误你了。”
任逍遥无奈叹气,“那你算去哪?”
姜羡余想了想:“既然已经南下至此,我算去南疆看看。”
任逍遥点了点头:“也好,南疆风景秀丽崎岖,风土人情也不同于江南,去看看也好。”
他取来纸笔,一边写一边:“只是南疆到底不如江南太平,我给你写下一些防毒驱虫的药材,你去药铺配齐带在身上。遇人遇事不要冲动,切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要仗着一身功夫逞强。”
任逍遥顿了顿,又写了一行:“这是我在京城的住所,有事无事都可以给我来信。只是,我不能保证一定会及时答复你。若是有缘,我们京城再见。”
姜羡余接过那张纸,眸光微微闪动,“多谢任大哥。”
任逍遥拍了拍他的肩,“别谢我,都怪我多嘴……还把你拐了出来。在外闯一阵子就算了,别忘了还有家人惦记你,早些回家去。”
姜羡余掩下心底的酸涩与感动,点了点头,与任逍遥道别。
之后便去了南疆。在消息闭塞的寨子过了一个冬天,开春又踏上旅途。
闯过蛇窟,遇过蛊虫,骑过大象,见过孔雀,登过雪山,杀过狼群,历经风霜雨雪,也赏过最美的日出。
可依旧飘若孤萍,心里没有着落。
第二年他离开南疆,途经蜀州,向东北而行。
银子花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去揭悬赏的通缉令,帮官府抓抓江洋大盗。或者做做短工,挣口饭吃。
几乎每个城镇街边都有摊贩叫卖云吞面和豆花,只要碰上,姜羡余都会吃上一碗。
只是在他尝来,都不如扬州的好吃。
有阵子,他迷上了江城的豆花,在一家酒楼做起临时账房。
这家酒楼没有将豆花视作上不得台面的街边吃,而是将其作为招牌,主各式各样的豆花菜式,物美价廉,别具风味。
他能识字会算账又长得俊,酒楼老板一见他就满意,专门将他搁在柜台,一边管账一边招揽生意。
这日,姜羡余正在柜台算账,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男子的怒斥声。
“诸位来评评理,这回春堂的黑心大夫,把我儿子治傻了!”
酒楼里的食客和伙计都探头去瞧热闹,顿时议论纷纷:“不会吧?回春堂的大夫医术高明,怎会把人治傻?”
“二。”一位食客给跑堂的丢了几个铜板,“去听听。”
“哎!”二接了铜板,立刻就跑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回来,把事情听了清楚。
“闹事的是个外地汉子,孤身带着孩子,是来的路上孩子感染了风寒,昨天发着高热送到回春堂,结果今早醒过来,那孩子呆呆愣愣的,瞧着确实傻了!”
“哎哟!这是烧傻了吧?要我回春堂的大夫还是不靠谱,不如同仁堂的大夫好!”
“也不能这么。儿发热本就凶险,熬不过去的大有人在。我看啊,这都是命,不能全怪人家大夫。”
姜羡余正听得皱眉,旁边有个老人家轻轻嗤笑一声,“什么命不命的,那汉子要是认命,能这么闹?”
前去听消息的二连忙笑道:“真叫黄老爷猜中了,这外地汉子在回春堂门口大闹,开口要三百两银子。”
“多少?!三百两?!”
“他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那回春堂肯给?”
“不可能吧?又不是三十两。”
“三十两埋汰谁呢!好歹也是半条人命,傻了人就废了,赔三百两不多。”
“你那是站着话不腰疼,真赔他三百两,回春堂这一年就白干了。”
二是个机灵的,见众人要吵起来,忙道:“各位爷别急!别急!的再去听听。”
着转身又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就听外头又是一阵呼天抢地,依稀能听见什么“讹人”、“骗子”的字眼。
二气喘吁吁跑回来:“嗨呀!误会了误会了!那外地汉子搁着故意讹人呢!”
“假的?”酒楼里的食客都惊了,忙叫二详细。
姜羡余原本以为是大夫的过失,正犹豫要不要出手帮一帮那对父子,没想到事情居然峰回路转了。
二解释道:“那汉子在那和回春堂掰扯到底赔多少银子,谁知突然有对夫妇冒出来,那汉子讹人,那孩子早就傻了!”
“熟人呐?”
二:“对,那夫妇自称是那对父子的同乡,是去年江南雪灾一块逃难过来的。”
姜羡余一怔,猛地抬头看向二。
就听他道:“听孩子他娘一早就冻死了,孩子那时候就发高热,那汉子没银子带去医馆,还是同乡给他垫了一份药钱。谁知道一副药下去,那孩子隔天又烧了起来,那汉子就去医馆闹,讹到几两银子。”
“后来就狠心不给孩子穿衣服,泡冷水,让孩子反反复复发热,专门去医馆讹钱。一来二去,那孩子早就烧傻了!”
“作孽哦!哪有这么虐待自己孩子的父亲?!”
“就是!虎毒还不食子呢!这——这简直禽兽不如!”
二:“可不是嘛!回春堂的老大夫气得不得了,硬扣下那对父子,要送去见官,告他虐子,吓得那汉子把孩子丢下自个跑了。”
“孩子也不要了?”
二:“老大夫他来养,不定能治好。”
“还是医者仁心啊!”
众人转而称赞起回春堂的大夫,姜羡余却上前拉住了二的胳膊,颤着声问:“去年江南发生了雪灾?”
二点头:“是啊,去年年底开始,淮安、扬州、金陵接连大雪,运河都冻住了,一直到二月开春,死了不少人呢。”
姜羡余心头一震,立刻转头回后院的屋收拾行李。
他辞了账房的差事,连夜赶回扬州。
去年冬天,他还在消息闭塞的南疆,压根不知道雪灾这事。
后来途经蜀州,行至江城,都刻意不去听扬州的消息。若不是今日听,他要何年何月才会知道扬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父母和大哥,还有谢家……都还好吗?
姜家和谢家有家底支撑,应当不至于像普通农户那般损失惨重、无家可归。但雪灾封路,运河冰封,物价飞涨,行镖行商必然也会受影响。
而谢承,那个时候应该在去京城赶考的路上。江南都遭了雪灾,北边只会更冷,他有没有受冻,有没有生病,有没有顺利参加科考……
姜羡余迫切地想要回家,从江城搭船,沿长江而下,沿途特意向消息灵通的行商客听消息。
如他所料,受灾最严重的虽是农户,但行商同样受阻,尤其是运河冰封月余,耽误了不少生意,许多根基薄弱的商户就这样被拖垮了。
他又去官府听消息,年初春闱及第的进士当中……没有谢承。
怎么会这样……
他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回到扬州。
城外的田间地头已经种上了新苗,运河码头依旧繁华热闹、喧嚣如昨,乡亲们脸上也洋溢着爽朗的笑容,雪灾的痕迹仿佛早已消弭不见,察觉不出半点异样。
而他竟然近乡情怯,不敢下船。
最后找船家买了一顶斗笠,将面容遮住,忐忑地汇入人流。
码头上似乎来了一支外地船队,有官差正在查验。
姜羡余看到刘家伯伯的管家在码头接人,迎的正好是随他一块下船的一位行商客,姓许,是位西北来的马贩子。
许老板望着那支船队感叹:“这么大排场,是皇商胡家的船队吧?”
“确实是胡家的船。”刘府的管家应道,“听这回带了不少上等丝绸和瓷器,许老板要是有兴趣,带点回西北?”
许老板笑道:“那就有劳你家刘老板替我引荐了。”
刘府管家客气道:“应该的,应该的。”
姜羡余不紧不慢跟在后边,也看了一眼那支船队,就见规格最高的那艘船上,下来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被一群奴仆和家丁簇拥保护着。
许老板眯了眯眼睛,回头问刘府管家:“那位就是胡姐吧?听她这回来扬州,是来同谢家二房那位临渊少爷相看的?”
姜羡余脚步一顿,谢临渊,是谢承及冠时取的字。
他连忙跟紧了一点,就听刘府管家呵呵笑道:“许老板果真消息灵通,这胡家的确有意同谢家二房结亲。”
许老板点了点头:“我上回来扬州,有幸见过谢家那位少爷,确实年少有为,沉稳精明,气度不凡。虽放弃了走仕途,但若是能和皇商胡家结亲,往后珠联璧合——了不得,了不得啊!”
“可不是嘛!”刘府管家看了眼左右,压低了声音,“其实胡谢两家早就换了庚帖,就等谢少爷从外地回来,同胡姐相看相看,成亲的日子就不远了!”
许老板爽朗一笑:“那我可要多留一阵子,觍颜讨一杯喜酒喝。”
两人带着仆从越走越远,无人注意到旁边那个带着斗笠的少年停下脚步,悄悄红了眼睛。
虽不知谢承为何放弃走仕途,可姜羡余更没想到,谢承居然要成亲了……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身侧人来人往,喧嚣不止,姜羡余却好像沉入运河的船锚,视线模糊,两耳闭塞,僵硬地定在原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心随着身体往下坠,四面八方的水潮碾压过来,令他压抑窒息,心跳停滞,骨髓锐痛……没有尽头的下坠,落入无尽深渊。
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拔动双腿,迈着沉重的步伐转身。
船锚脱离河床束缚,再度随船而去……不知归期。
这次他去了西北,去了塞外,赏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再返回中原,天南地北,漂泊跋涉数载。
除了探爹娘兄长是否平安的消息,再也没有回过扬州。
直至途经西安,意外结识李明雅,又与任逍遥重逢。
那时他还将任逍遥当做可以信赖的兄长,却不知对方内里早已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