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A+A-

    “朔州王江霜序,你可知罪?”

    太监尖细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内。

    上首,玉阶高椅上坐着昏昏欲睡的老皇帝。殿下,文臣武将分列两侧。宋莺时一人,跪在当中。他膝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反射着金碧辉煌。大殿空寂,落针可闻。他把背脊挺的笔直,眼睛不躲不避地望向上位,明明是谦卑下位者的姿态,却偏偏底气十足,话掷地有声。

    “儿臣不知所犯何罪。”

    “你不知?”

    皇帝阖眼,还未话,他身边的大太监先蹦了出来,横眉竖眼,翘着食指,指着宋莺时的鼻子开始阴阳怪气:“王爷厉害啊,真能耐,满朝野文官武数百人,大夏几十万大军,全部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个人能整活。你厉害,你朔州王一骑当千,敢去找北胡的茬子。”

    宋莺时灿然一笑:“谬赞。”

    他此话一出,简直是火上浇油。

    刚刚还安静不敢发一言的众官如同被火星点燃一般,一个接一个,像炮仗似的蹦出来声讨,义愤填膺,满脸愤慨,好似他江霜序当真干了什么祸国殃民十恶不赦的错事。

    “王爷真是出尽了风头,活捉北胡可汗,出去够吹一辈子了。可你办事情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你逞威风,别人要替你擦屁股。”

    “岁贡足足翻了两番,黄金两千万两,这一大笔钱谁来出?你江王爷出吗?”

    “钱不钱的都是意思,要是真把那群蛮人惹急眼了,他们挥军南下,那可怎么办啊!”

    ……

    宋莺时算是听明白了。

    他目光炯炯,炙热地燃烧着鄙夷与怒火,把视线自这一个个出声之人身上掠过。

    他们都是当朝的股肱之臣,朝服熨烫的板正。头顶乌纱戴得太久了,久到与皮肤血肉长到一起,让他们自觉高人一等,看不见尘埃草野,也看不见明镜高悬。

    宋莺时环顾四周,看着这一张张道貌岸然的冷脸,胸腔里似有岩浆奔腾,滚烫,炽热,顺着血脉流经四肢百骸。

    他全身的热血都上涌,在心中汇聚成骇浪惊涛:“原来,我所犯之罪在此。各位大人真是给江某上了一课。”

    “我错就错在不该反击,不该抵抗,更不该豁出性命去保卫家园河山。最好,见胡人来了,就该学着各位无能鼠辈的样子,躬身垂首,恭恭敬敬地把胡人老爷请进城来。”

    “要金银,便给他金银。

    要牲畜,便给他牲畜。

    要我同胞父老俯身为奴为婢,那便给他几个奴隶,反正那是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孩子。平民本就命如草芥,早晚要死,不如先替我挡上一波刀枪。

    胡人要屠要杀要烧要抢,随他心意,只要头顶乌纱帽戴得端正,旁人是死是活,和我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各位大人,我得对吗?”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面色难看。

    名利场里浮沉的人总习惯了官腔,使暗箭,耍阴招,就是再不堪的行为,也要找个漂亮头衔去装点。扯虎皮,做大旗。别话,就是为了家国大义。好似个个都在忍辱负重,人人都是再世活佛。

    其实各人心里的算盘不知得多么响亮。缴纳岁贡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风过留痕,雁过拔毛,有多少人借此中饱私囊分一碗羹。

    江霜序激怒胡人,就相当于砸人饭碗,断人财路,还要把人从安稳富贵窝里薅出来直面刀枪。

    这才是他们不满的根源。

    众人被如此直截了当的戳破伪装,全都恼羞成怒起来,刚刚只是声讨,现在就要群起而攻之了。

    大腹便便的老文官跪倒在地哐哐磕头,以头抢地,老泪纵横:“请圣上主持公道。”

    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的有人跪下。

    脑壳撞击地板的沉闷响声此起彼伏。

    这算是传统艺能了。

    宋莺时没想到,重活一世,再见这帮老臣,他们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表演才艺。如果预料不错,过几分钟,还能看见怒触金柱的独门绝技。

    一帮子平均年龄五六十的老臣了,不过就开始道德绑架,除了下跪磕头,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

    净这个,她都已经看厌了。

    宋莺时抱臂看他们表演。

    哐哐的砸地声许是把老皇帝的好梦惊醒,他终于睁开眼睛,幽幽出声:“众爱卿请起吧。”

    随即把目光移到自己这个儿子身上。

    皮肤被晒黑了些,身板硬实,看起来长高了,也壮了。离京不过几年,他整个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一见到他,就如同耗子见到猫一样,被吓得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人。那个常年在眼里写满阴郁,勾着头不敢看他眼睛的人。如今双眼明亮,仰着头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他眼中光芒璀璨,好似燃烧着一簇燎原野火。

    “序儿可有什么要的,为了你的一时冲动,胡人可是狮子大开口。”

    宋莺时道:“父亲,儿臣不懂,大夏千年古国,又不是他胡人的附属,也不是仰他人鼻息的部落国,凭什么要给他缴纳岁贡?”

    老皇帝沉默。

    那大太监代为开口:“的轻松。胡人兵强马壮的,个个都是勇猛善战,若不依他们心意行事,两国开战,兵荒马乱,生灵涂炭的时候,你就不这些胆大幼稚的言论了。”

    “不会的,”宋莺时自怀里掏出了那封和约,双手承上:“这是儿臣与北胡可汗呼延吉签订的停战合约。两国停战十年。互不干涉,互不侵犯。”

    这封和约是按照山河社稷图生成的文字誊抄的,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清楚写明了各项细节,堪称滴水不漏,上面按了呼延吉的手印和私章,还有朔州府衙的印鉴。

    大太监把合约递承给老皇帝,可他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吩咐太监收了起来。

    “序儿,你还太年轻。”

    “北胡,蛮夷之地,物资短缺苦寒困顿。

    胡人,未开化的野蛮之人,茹毛饮血凶悍无比。我大夏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他们与我大夏为邻,能不动歪心思,不起抢夺之意吗?不能。”

    “就是现在答应得再好,等凛冬来临,猛兽捕食,牛羊冻死,粮食耗尽之时,你觉得他们还会记得有过这一纸和约吗?”

    “不过是废纸一张。”

    “不是的,”眼看着皇帝对合约的态度如此轻慢,宋莺时急急开口:“和约一定有用的。若是他们安分守己信守承诺,那我们也可以在边境开辟榷场,让两国贸易往来。两国平民在此地自由贸易,以物换物,北胡的皮毛牛羊,夏朝的粮食布匹,都可以交换。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若是他们胆敢毁约,那……那要战,便战!我夏朝也不缺誓死卫国的好男儿。”

    空气安静下来,整个金殿回荡着宋莺时一人的声音,他还是个少年人,眼中有光,胸中有热血,一番话的慷慨激昂。

    话完,却听不见任何回应。

    抬头,只见老皇帝目光嘲弄地看着他,眼神似笑非笑:“皇儿,不必如此费心。”

    “事情远没有这么麻烦。”

    “北胡可汗呼延吉已经答应,可以减免岁贡。”他目光沉沉,哑声道:“只要你自愿去北胡为质,每年岁贡减免三成。来人,拿下!”

    宋莺时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睁大双眼定定的看向上位龙椅上的皇帝。禁卫军自大殿四方一拥而上,把她团团围住。宝刀出鞘。刀锋闪出冷光,刀面上映照着她苍白错愕的脸。

    几个老臣噗嗤笑出声来,摇头声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还是太年轻啊!”

    刀光连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深海,压抑的气氛,几乎要把宋莺时溺毙在其中。她的满腔热血被冷水浇灭,化成一缕无形无状的轻烟,轻飘飘,消散了。

    她心里发闷,舌根泛出苦意。

    “为什么?”

    她的嗓音哑得厉害,自乱刀阵中,抬头往高处看。皇帝的身影被挡的严严实实,她只能看见一片白玉阶。

    “我们是可以战胜北胡的。我们不是只能被动挨,我们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起来。何必要卑躬屈膝?何必要苟延残喘?”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你话啊!我们明明胜利了。仗赢了,合约签了,十年的和平就触手可及,为什么平白放弃!

    为什么明明可以站起来,你,你们却非要跪着!”

    没有人回答她。

    “我,我不跪你。”

    宋莺时惨笑一声。她踉踉跄跄站起身来,似是大受击,整个人都恍惚,站起身后有些摇晃站不稳,垂着头低声呢喃:“我不愿意跪你。”

    “从今天起,我再不跪任何人。”

    --------------------

    作者有话要: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