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句话尾音方落,身前素净绰约的人儿便僵住了。
祁砚之是什么意思,她不可能听不明白。
谢芙别开头,竭力控制住语气中的忐忑,轻声道:“臣妾今日身体不适,怕是不能伺候王上。”
完这话,她心中忽然掠过一瞬茫然,她谢芙从未向何人低过头,可如今竟也能伏低做,委曲求全出这些话来?这是她么?
祁砚之顿了顿,狭长凤眸微眯,明显不信她的话,“身体不适?”
“……是。”
迎上他的目光,谢芙抿唇,勉力道。
祁砚之没再什么。
他撩起她颊边发丝,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阿芙答应的事情,如今随口搪塞,是不想允诺了么?”
谢芙摇头,掀起眼帘看他:“王上不信?”
她面色白了几分,隐约有些站不住,祁砚之见她气色确实不对,略皱了皱眉,视线往下。
——忽见女子素白寝衣缓缓被鲜红洇湿,染红了一大片,血迹与寝衣的对比极为强烈,便如同雪白的宣纸上晕染了大片红墨色。
祁砚之神色罕见的一顿,眼眸深深沉下。
他原是不信她的托词,可如今事实摆在这里,他又怎么可能强迫她?
只是,她来个月事,竟严重成这副模样?
祁砚之眉头拧起,正要叫人来,衣袖却被一只手攥住。
他循着看过去,只见谢芙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清透眼眸自下而上看着他,恳求道:“臣妾休息一下便好,无需叫太医。”
失血过多让她有些头晕,声音气若游丝,不似作假。
兴许是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动了他,祁砚之没再坚持叫太医。
只是,看着她虚弱的模样,他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讥讽道:“你倒是比孤金贵,方才怎么不见你这般?”
适才他刚进来时,她毫无异常,现下倒是撑不住了。
闻言,谢芙不语,扶着梳妆台,咬唇沉默。
女子身影在烛火映照下显得异常纤瘦,她垂着眼睫,掩去了眼里的神色。但侧脸依旧是清冷的。
祁砚之走上前,不容置喙地将她一把拦腰抱起,随后走到床榻边放下,冷声道:“都给孤滚进来!”
这话含着怒气,声线冷冽,话音落下不过片刻,徐屏便连忙带着纸鸢和蕊云进来查看情况。
蕊云沉不住气,看见床榻上谢芙虚弱的模样,登时吓了一大跳,惊慌地:“美人这是怎么了,方才不还是好好的吗!”
纸鸢上前查看了下情况,念及谢芙需要宽衣处理伤口,转而婉言劝王上暂时离开。
祁砚之闻言,眉宇积了不悦神色,阴云密布。
恰在此时,殿外跑进一个太监,对守在后头的徐屏声了些什么,徐屏示意太监下去,随即上前征询祁砚之的意思:“王上,昭仪娘娘身体不适,病中仍念着您的名字,王上是否要过去看看?”
宫中的昭仪娘娘只有一个人,是赵晚媛赵昭仪。
听了这话,谢芙却没有半点反应,安静地靠在床头软枕上,望着床帘上被风吹得微微摆动的长穗,露出的半张侧脸巧。
祁砚之目光冷漠地看了谢芙片刻,心中忽有无名火起。
随即大步甩袖离开,转身走出了内殿。
转眼间,那道颀长身影已然消失在屏风后。
徐屏瞅了眼自家王上离去的背影,捏着嗓子,扬声道:“摆驾柔福宫——”
王上离开,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跟随而去,喧嚣的动静很快就逐渐远离了重玉宫。
谢芙面上不显,却悄悄听着动静,直到那些声音彻底消失后,她便如同绷紧的弓弦松懈下来,这才放松靠在软枕上,整个人失去力气。
她终是……赌赢了。
注意力逐渐回归,腿上伤口的疼痛便清晰起来,谢芙藏在衣袖中的玉簪再也握不住,自衣袖中滑落到床榻上。
纸鸢看见了那根玉簪,诧异地看向她:“美人……”明白了什么,半晌,叹息一声道:“美人这又是何必?王上那般宠爱,定不会亏待您的。”
完,纸鸢支使着蕊云几人,准备上前为她处理伤口,待看见那可怖的伤痕,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美人下手怎的这样重!”
女子皆爱美,身体发肤更是如视珍宝,断断没有女子会如此轻易地伤害自己,若是留下了疤痕可如何是好?纸鸢吓了一大跳,心中着急,赶紧让蕊云去找伤药。
蕊云几个宫婢忙得团团转,热水找伤药,一时间殿中都忙碌起来。
只是那受伤的人毫无反应。
谢芙唇边扯起一抹讥嘲笑意。
宠爱?
祁砚之这不过是故意留着她,方便时时折磨罢了。她知道他不堪屈辱的过往,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与她一样的了,他对她的特殊也只是粉饰在外的金屋,华而不实。
不愿再想这些,谢芙转移了视线,想到了谢葵,眼中变得温柔些许:“阿葵怎么样了?”
“美人不用担心,阿葵好着呢。”纸鸢一边为她处理伤口,怕她疼痛,一边安抚地,“王上宠爱美人,美人也勿再如此冷待王上了,不定哪日王上高兴,便准许阿葵过来与您一道居住了。”
纸鸢完,拧干了干净的帕子,转身要为床榻上的女子清理伤口,只是女子垂着眼帘,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听了纸鸢适才的话,谢芙轻抿唇瓣,低垂的眸光渐渐复杂起来。
是了。
她们如今身陷北晏皇宫,这里危机四伏,稍不心便会丢掉性命。
阿葵还这样,尚且不能保护自己,她要将阿葵送出宫去,好生安置下来,让她做个寻常姑娘,平平安安地长大。
至于她和祁砚之二人之间的恩怨——
谢芙顿了顿,伤口的疼痛骤然传来,断了渐远的思绪。
她阖上眼眸。
至于她和祁砚之二人之间的恩怨……他们慢慢来算。
***
祁砚之两日没再过来。
今日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
谢芙很早便起了身,她睡不着,夜里翻来覆去总是睡不安稳。自齐宁一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安眠过了。
纸鸢捧着一簇新鲜的花进来,替换了琉璃瓶中昨日的旧花,见到谢芙站在窗边凝望远处,不由笑道:“美人,今日天气好,奴婢陪您去外面走走吧,想来美人初来北晏,皇宫中许多地方都没有去过呢。”
谢芙回神,出乎意料地声嗯了声,随即转身慢慢走出了内殿。
纸鸢原只是随口一问,可见向来不爱走动的美人今日想出去走走,心下顿觉欣喜,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跟了上去。
出了重玉宫,眼前的景象便明朗起来。
皇宫金碧辉煌,高耸的殿宇一直往天边延伸,流金屋檐,朱红宫墙,在晴朗的日头照射下显得雍容华贵。
现下不过八月,夏日的暑热还未过去。
纸鸢跟在谢芙身后,为她伞遮阳。
谢芙不爱人多热闹的地方,特地挑了人迹稀少的宫道走。
御花园径边,她慢慢走着,垂眸凝睇着夏日花景。
北晏与齐宁地理位置不同,山水也不同,齐宁地处江南地界,花草皆是盛开得灿烂,葳蕤夺目,北晏的花草却有一番青直傲立的味道。
正走着,迎面却碰上另一行人。
纸鸢看见来人,福身见礼:“见过赵昭仪。”
赵昭仪?是那位赵晚媛么?谢芙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那日大太监徐屏回禀祁砚之,身体不适的那个妃子便是她。
谢芙循声抬眸看去,便瞧见花圃边站着一个身穿青莲衣裙,容貌美艳妆容精致的女子。
赵晚媛手上着扇子,量着她,不紧不慢地笑道:“哟,这不是新进宫的谢美人么,怪不得王上喜欢,人如位份所言,果然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
谢芙不想与他人客套,她位份低赵晚媛几级,低头行了礼数,想要告退离开。
谁知赵晚媛竟不放她走,拦住她的去路:“怎么,谢美人不过刚刚进宫便如此心高气傲,见了本昭仪一句话不就要离去?”
谢芙抬眸,“昭仪娘娘想让臣妾什么?”
赵晚媛哼笑一声,对她的不解嗤之以鼻:“果然是蛮夷之地出来的女子,当真没礼数。不过空有一副皮囊罢了,王上就算再宠爱你又如何?”
谢芙听出来了。
后宫妃嫔希冀帝王的宠爱恩赐,于是对其他一切妃子都抱有敌意,若出现了另外可能比自己得宠的妃子,便恨不得取之而后快,这位赵昭仪是如此。
谢芙不知道该什么,只道:“娘娘想多了,臣妾并不得王上宠爱。”
原本是息事宁人的一句话,可谁知刚完,赵晚媛却瞬间拉下了脸色,一双眼眸满是怒火。
不得宠爱?!要知道当她听王上把那座精心造的重玉宫赏赐给了这个女人之后,她就没有一天安心过!那可是重玉宫,是王上花费了数年才造出来的宫殿,就这样给了她,她也不过是个的美人罢了!可如今这个女人居然还在她面前摆出一副不屑争宠的模样,这不是明摆着她的脸吗?
“你……”念及此,熊熊燃烧的妒火顿时上涌,赵晚媛怒从中来,上前一步就要掌掴她。
恰在此时,从另一侧飘来一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赵晚媛,你又发什么疯呢?”
这声音是个女子,声线妩媚,带着似笑非笑的语气。
谢芙侧头看去,便见一道嫣红身影在宫婢的搀扶下袅袅婷婷地走过来,那女子眉眼妖娆,发髻上一只百蝶步摇轻轻摇晃,耳上悬挂一对玉兰耳珰,扮倒是与赵晚媛不相上下。
纸鸢在她耳畔悄声:“主子,这是姜妃娘娘。”
赵晚媛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谁,美目圆睁,气不一处来,语气不善道:“姜妃娘娘,您来做什么?”
姜幼澜轻抚长串耳珰,慢悠悠地:“宫中这么大,本宫难道不能来么?”
顿了顿,她看向站在旁边的谢芙,目光上下扫视她几眼,扯起一边唇角,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的谢芙?确实是个美人。”
言罢,姜幼澜又重新看向赵晚媛,笑颜妩媚,“赵昭仪,与其找得宠妃子的麻烦,还是多琢磨琢磨怎么让王上留宿你宫中吧,前几日装病将王上哄去,可到了最后,还不是留不住王上?”
赵晚媛一张脸铁青:“你!”
“怎么,我的不是事实?”姜幼澜道。
赵晚媛气得美目圆睁,几次想上前理论,她身边宫婢见状连忙拽住她衣袖,声了几句什么。赵晚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咬牙忍了。
但她也不愿意再在这儿待下去,瞪了谢芙和姜幼澜一眼,便怒气冲冲地甩袖离开了。
这里只剩下谢芙和姜幼澜。
谢芙轻声道:“多谢姜妃娘娘。”若不是她解围,赵晚媛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姜幼澜收敛了面上笑意,理了理自己衣袖上的褶皱,神色疏离:“别谢本宫。本宫不是特意帮你,只是看赵晚媛不顺眼罢了。”
顿了顿,姜幼澜又掀起眼皮看向她,意味深长地:“看你像个聪明人,既然如此,那你也该知道,大家同是后宫女子,没人能比谁幸运到哪儿去。”
这话似乎蕴含了深意,谢芙抬起眼眸,对上姜幼澜的目光。
她眸光沉静清澈,姜幼澜则眼中含着笑意,看不透在想什么。
片刻后,姜幼澜妩媚地笑了笑,“你若也看赵晚媛不顺眼,那我们便是一路人。”
随即,抬起染了蔻丹的指尖虚空点了点谢芙,又道:“有空来本宫宫里坐坐,本宫做的桃花酥饼,可是连宫中御厨都比不上呢。”
言罢,姜幼澜便领着宫婢,扭着腰肢离开了。
迎面而来的风拂去空气中几许燥热。
谢芙站在伞下,望着姜幼澜离去的身影。
纸鸢在她身旁道:“主子,姜妃娘娘一贯是这个性格,您不必多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