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9
宋致远去省立械厂,一去就是半个月,等他回来,发现书架上的书籍顺序变了,才问:“谁动过我的书吗?”
“斗天会来抄家了。”
从来没有太大情绪起伏的人,这个词却让他狠狠的拧着眉头:“你们没事吧?”
“要有事就不是在这儿跟你话了。”安然倒不怪他,还挺庆幸他不在场,不然不定还要被司旺八反咬一口,他的项目又要被耽误。
况且,对付司旺八,安然女士自诩还是有办法的,不需要他在一旁指(多)(管)画(闲)脚(事),多给娘几个搞点福利才是正经。
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我们快点盖房子,搬家吧。”
她的神情,好像哪里不对,但面上看起来又不像生气,宋致远觉着心里有点不舒服,那是一种很复杂很微妙的感觉,有愧疚,有无奈,还有点心疼。
他就是再不通人情世故,但也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
“是我失职,安然同志你要生气,就骂我几句?三句,我认真听。”
嘿,敢情以前骂他他都没认真听?安然气得哭笑不得,“滚一边儿去。”
“一句。”
“宋致远大王八蛋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啊你?”
“两句。”
安然立马闭嘴,还欠着一句,她必须放在最紧要的时候用,现在骂出去亏了。
包淑英在外头听见,轻轻笑起来。
于是,日子就在等啊等,盼啊盼中度过,安然从来没觉得日子有这么难熬过,整整四个月,她天天听收音,就想听听看阳城市啥时候能放晴,啥时候雪能停,94年的春节就这么过去了。
年后又等了半个月,熬过倒春寒,他们的新房子终于动工了。图纸是现成的,钢筋是从一分厂买现成的,水泥是化工厂买的,就连工人,也是自发来帮忙的。
年前安然又组织了一场联谊会,厂里修车间0%的男同志都找到了对象,其中有五对还结了婚,感激她的人很多,徐建东听她要盖房子,带个头,大家伙就都来帮忙了。反正修车间本来就是全厂最清闲的部门,留五六个人留守岗位,有事在大院那边喊一声就行,也不会耽误工作,他们是既干得卖力,又不要工钱,安然就只能提供一日三餐,尽量让大家吃饱吃好,馒头管够,肥肉管油,茶水随便喝。
大刚回海燕一,以姜德宝为首的社员们,也主动来帮忙。他是木工也会盖房子,基本只要安然一,他就能领会,打地基,上钢筋,灌混凝土,热热闹闹的,房子就给盖起来了。
半个月,房子雏形就出来了,一个月顶一封,房子外形就算成了。剩下内部结构就是姜德宝的强项,安然只要每天过去看一看,有什么意见和建议直接提就行,十分省心。
“去哪儿呢你包文篮?”安然看着眼前那群勾肩搭背的家伙们,尤其是中间那个翘乎乎的屁股蛋,大声问。
“你姨来了我们先走了啊。”其他人鸟兽散,铁蛋不情不愿回头:“姨你能不能温柔点儿,搞得大家现在都怕你,你知道大家背后叫你啥吗?”
“是母老虎还是女魔头?或者是男人婆?泼辣货?”连斗天会都让她弄进去的女魔头呗。
“你不生气?”铁蛋点点头,他姨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还巴不得全世界都怕我,怕我恨我又拿我没办法,那才叫爽呢。”
铁蛋老头似的背着,摇了摇头,还是他妹好啊,走哪儿都招人喜欢。他得赶紧回家去,带着妹妹一起往工地上送水送凉面,女魔头姨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她做的凉面那真是一绝,每次他都能吃下一大盆。
“哥哥,皮皮!”猫蛋正抱着个碗,站大院里吃呢,看见他进来立马眼睛一亮。
她碗里,是半碗红红绿绿的晶莹剔透的凉皮,她爱吃西红柿,还喜欢吃甜的,姥姥就给她拌了个白糖西红柿的,还有半个黄黄的用冰糖浸泡过的木瓜,切成丝儿拌一起,又酸又甜,凉皮又嫩又滑,吃得那叫一个香。
枣儿也端着个一点的碗在吃呢。
铁蛋撒丫子就往楼上冲。
“妈妈,吃皮皮。”马上两周岁的猫蛋,能一口气三四个字啦,词汇量特别大,不经意间总是能冒出一些大人们常的词儿。天气热起来,安然就把她头发剪短了,只留到耳根的妹妹头,圆眼睛圆脸蛋,可不就是整个二分厂大院最漂亮的崽崽吗?
“你吃,啊,吃饱了咱们去看团圆弟弟好不好?”
“好鸭!”丫头“刺溜刺溜”吸得贼响亮,她就能看见团团和圆圆啦。
安然借到车,准备找母亲跟她一起去,这年代没有儿童座椅,把孩子一个人放后排她不放心。可找了一圈,居然没找着人。
“铁蛋,你姥呢?”
“不知道。”
倒是枣儿听见,用细苗苗的声音:“我看见,在商店门口。”
安然心她妈这半年是咋回事,他们两口子上班的时候她倒是对猫蛋寸步不离,可等他们下班,她就一声不吭找不见人了。安然知道老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社交,倒不是要怎么样,只是觉着跟以前很不一样反常得很。
她一路顺着巷子找,找到街角百货商店门口,也没见着人,回身看见白楼忽然灵一动,她妈不会是去阳三棉了吧?不怪她多想,包淑英确实是性子太软了,心里那种“女人要从一而终”的观念根深蒂固,虽然安容和抛弃了她,可她对安容和可是毫无怨言哪。
别是安容和现在看她漂亮起来,稍微给点好脸色,她又上当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安然就火冒三丈,要真这样她非让安容和脱层皮不可,王八蛋!
结果刚走到阳三棉大门口,还没进去呢,就听见包淑英的声音:“下次你别来找我了,省得让人看见不好。”
对方没话,安然更加笃定就是安容和,这王八蛋还有脸上大院找母亲去?他哪来的自信母亲还会拿正眼看他?怎么着,抛弃的时候毫不留情,没想过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六岁的孩子无处可去,现在后悔了吗?
可去他的吧!想吃回头草,也不问问她同不同意。
“哎呀然然,你怎么也来了?”包淑英很快转出来,被她吓了一跳。
什么叫“也”,安然脸色不好,往院子里头看,“他人呢?”
“走走了,我你别生气啊然然。”包淑英足无措,她还是穿着去年夏天做的的确良裙子,但人比去年丰润了一点,脸颊有了点肉,皮肤也白了不少,虽然这年纪难免有斑点,但还是比一般农村妇女漂亮得多。
许红梅虽然在城里养尊处优,可最近几年真的是心力交瘁,安雅不省心,一会儿搞这个一会儿弄那个的,她要在后面擦屁股。安容和又是个啥也不管的,每天回家得有干净屋子,可口饭菜,熨帖整齐的衬衣,锃亮的皮鞋试问,哪一样不是她这工会主席在操持?可以,以前保姆安然干的活现在全在她肩上,人不老得快才怪呢!
这不,正想着,许红梅就从阳三棉大院里出来了,“然然,这是咦,包包姐?”
她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这个清瘦苗条的女人居然是包淑英?!她不是又黑又土,身上总是臭烘烘黑漆漆的吗?她不是在村里种地当老黄牛的吗?怎么就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可气质真的变了很多。
竟然好看到她也分不清是衣服衬人,还是人显衣服。
“许阿姨买菜呢?”安然看着她略皱的衬衣,“阿姨最近脸色怎么这么蜡黄,跟老了十几岁似的,是不是没睡好啊?”
徐红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颊,真的那么黄吗?她不是才擦了雪花膏吗?可看着对面光彩照人的包淑英,她的皮肤虽然有斑,可她脸颊红润,是中年女人睡眠好、心情好、吃得好才能有的表现。
她到现在还没把侄子弄进阳三棉,就因为娘家嫂子不愿塞钱,安容和就一直拖着,她在中间做夹心饼干实在受不了了,打定主意要实在不行只能她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侄子买个工作了。反正到时候安容和把收到的买官钱交给她,不就又变成她的钱了吗?
“对了许阿姨,你我爸最近遇到啥好事了呀,怎么这么春风得意呢?”安容和想要回头招惹母亲,她就让他后院起火先,烧得他没心思祸害人。
果然,许红梅脸色一变,哼,老东西对着她愁眉苦脸一个劲不塞钱办不了,背着她就是春风得意,不定是有什么猫腻呢!还是那句话,三最怕的除了容颜衰老就是四五,而安然戳的都是她的肺管子。
安然肯定不可能这么轻易饶过他们,还得再烧把火,“哦对了,听阿姨想把您家侄子安排进厂里,应该都办好了吧,咋没见人呢?我看你们杨副厂长家外甥女都来上了一个月班了。”那也是安排进去的关系户。
看吧,许红梅的怒火瞬间被她点燃,一句话不,“哐哐哐”踩着皮鞋折回家里去了,买菜?吃菜那老东西配吗他?吃屎还差不多!怪不得总是推三阻四,一会儿厂里管得严,一会儿又要塞钱才好办,哪里来这么多借口,分明就是看不起她!
她辛辛苦苦跟了他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他居然屁大点事也要推三阻四,这么多年青春真是白喂了狗!
给仇人添堵,安然那叫一个痛快,包淑英觑着她脸色好转不少,这才声:“然然你是不是来找我?”
“可不是嘛妈,我要去看看秋霞姐,你带着猫蛋跟我一起去吧。”想到她刚才生气的点,安然本来想提点母亲几句,安容和能抛弃你一次就会抛弃你第二次第三次,人不能总是掉进同一条河里。可看着她的心翼翼,安然又不出任何重话。
这是她的母亲啊,生她爱她的妈妈,她最应该守护的人,她身边的牛鬼蛇神,就让她悄无声息的帮她扫平吧。
只是,她的脸色终究是有点不开心,包淑英又怎么会察觉不了呢?一路上也不怎么话,心事重重。汽车飞驰到红星县,又到石安公社,经过海燕岔口的时候,猫蛋还指着:“妈妈,姥姥家。”
“对,从这儿进去就是姥姥家在的村子。”
沈家在的村子也倒不远,开车四十分钟就到了,现在大门上挂着红布,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她们的吉普车一停下,把新买的孩子衣服和营养品提下车,所有人就惊奇的看过去,可好奇坏了。
“安来了。”老沈穿着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衬衣配解放裤,原本一直黑漆漆的挖煤的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刮了胡子,剪短头发,就连腰背也直起来了。他羡慕的看着她的车子,摸了摸发动盖,又看了看驾驶位,跃跃欲试。
“别看了你,看了也白看,这是人公家的玩意儿。”沈秋霞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出来,汽车她也馋啊,这么大的吉普车全市也找不出十辆。关键安然一个瘦瘦的女同志居然能把它驾驭得一头听话的驴似的,指哪儿走哪儿,又平稳又安全。
公家的车可以借给安然开,可油却要自己买,这年代有专门的汽油票,她要加油都是找沈秋霞两口子淘换,不然也没车开。“来,猫蛋上去看看团团弟弟好不好?”
沈秋霞歪着身子,把襁褓里的儿子露出来,那是个圆圆的,白白的剃着光头的娃娃。本来出生已经四个多月快五个月了,但沈家老人觉着早产儿提前出生那一个多月不算年龄,要从足月开始算,所以百日酒就一直拖到现在才办。
猫蛋看了看,慢条斯理的:“圆圆弟弟,妈妈圆圆。”
安然一愣,“真是圆圆,不是团团?”
沈秋霞大笑,“是圆圆,团团还没醒呢,要不是上的绳,我也很难分清。”头一个月经常出现的情形就是,总有一个孩子被喂两次奶,被洗两次澡,剩下那个饿得嗷嗷叫,因为这是一对同卵双胞胎,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就连性格也是一样的活泼好动。
之所以“几乎”,没“完全”呢,是因为猫蛋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区分谁是谁,哪怕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帽子,她还是觉着不一样。安然相信,这就是她体察入微的细致观察力的一种表现吧,以后玩“大家来找茬”的游戏肯定又要赢麻了。
沈家两口子都是开车的“艺人”,工资不低,房子也挺宽敞,满月没办,一直憋到现在肯定得大办一场,光宴席就是十里八村头一份,居然有八个碗头呢!其中荤菜六个,什么酥肉啊肝儿肚儿凉片就是满满一碗,还有石兰省独有的大盆鸡、酱牛肉,素菜有黄米凉糕和炒牛心菜,这不仅是丰富,简直就是奢侈,大大的奢侈,超规格啦!
猫蛋那叫一个开心,酱牛肉又软又烂还特入味儿,妈妈帮她夹碎,她就抱着个碗碗,慢条斯理的,吃得贼溜。
沈家两口子长得比较黑,可团团圆圆兄弟俩却生得十分白净,也有可能是中年得子,比较疼爱,舍不得像别的农村孩子一样带地里干活,晒不着太阳的原因。
“妈妈,生弟弟。”忽然,猫蛋抬头来了一句,安然下意识听成了劝她生弟弟,差点没噎死:“宝,妈妈不要弟弟,就要你,只爱你,别的谁也不爱。”
“噗嗤”旁边的人笑了,“女同志真会逗孩子,哪有不生儿子的哟。”
安然看过去,见是个农村老太太,也懒得解释,因为她知道跟这类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老太太是解释不清的,也就没接口。
谁知老太太还来劲了,见她不接茬就转而劝包淑英:“这是你闺女吧,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好好,女人家哪有不生孩子的?”
包淑英也只是笑笑,经过两年的相处,让她坚信闺女反正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使当时看起来不太对,事后证明都是对的。
安然可没这么好的脾气,“瞧你的,我闺女不是孩子吗?女孩子不是人吗?你这是骂自个儿不是人呢?”
老太太被堵得不舒服,很不舒服,可她还是要继续作死:“我们女人哪个不生儿子?没儿子那就是不会下蛋的鸡。”
这可就难听了,安然一股气直冲天灵盖,啥都不行,就是不能她闺女不如儿子,她闺女可是独一无二的猫蛋,连宋致远都夸的天才,呸!
包淑英连忙拉了她一把,眨巴眨巴眼,声道:“算了,当她放屁就是,你看那儿。”
安然看过去,沈家两口子正跟一个穿干部装的年轻人有有笑。不过,以她的眼力不难看出,两口子很拘谨,很客气,对那男的很是敬畏。
“刚才我听见那男同志叫她‘妈’。”
哦,原来是她儿子是沈家百日宴的座上宾,那行吧,秋霞姐人不错,中年得子是好事儿,她就不在好日子里让他们难办。毕竟,他们两口子跟普通社员不一样,算是有半个工作的,得跟上头打好关系。
但这老太婆,她得好好看看,记住她的长相,最好以后别遇见遇见?那就只能怪她运气不好咯。
好在这时,猫蛋放下碗,超声的:“妈妈,嘘嘘。”
安然问了问厕所在哪儿,就带她找过去,刚要给她脱裤子,人已经自己麻溜的脱了,蹲下,一面嘘一面话:“妈妈,肉肉好吃。”
“有多好吃?”
“超好吃哒!”
“那有妈妈做的好吃吗?”
丫头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不知要啥,忽然又天马行空来了句:“妈妈,姥姥哭哭。”
“嗯?什么时候,你看见的吗?”
“嗯呐!坐车车,哭哭。”意思是她姥姥坐在车上的时候哭鼻子了。
安然怔住,母亲是遇到什么事了?她首先想的就是安容和又把母亲怎么了,看来得好好跟她谈谈。
沈家客人多,见他们忙着招待其他人,安然简短的打个招呼就走了,开到海燕岔口,借口带孩子下去认路,安然调整了自己的语气,“妈你最近,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没没有。”
“哎呀妈,你闺女可是火眼金睛,早看出来你不对劲啦。”安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对待同龄朋友一般,“是不是安容和来找过你?”
“没有啊,怎么起他?”包淑英居然松口气,但又觉着挺奇怪。
“真不是他给你带来烦恼?”安然迷惑了。
“不是,不是他。”包淑英嘴唇蠕动,欲言又止,神情很是复杂。
安然更觉着不对劲了,母亲交际简单,除了院里老太太,她在市里又不认识其他人,还有什么人能影响到她的情绪呢?
“妈这半年是不是在忙什么呀?猫蛋都找不着姥姥呢。”
猫蛋仰着脑袋,眨巴眨巴大眼睛:我过这样的话吗妈妈?
包淑英摸了摸孩子脑袋,这是她兜在怀里,一兜大的,两口上班的时候,她负责孩子的吃喝拉撒,教她自个儿嘘嘘臭臭穿衣服喝奶吃饭可以,陪伴孩子最多的就是她。
可是现在,唉。
“那行,妈要是不想我也不逼你,妈你只要告诉我,最近半年你在忙啥就行,好不好?”她搂了搂母亲肩膀,哄着。
包淑英倒是没多想,别的不敢,这半年的事她本来也打算要坦白的。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帕,一层层打开,里头居然是一卷崭新的“大团结”。
“知道你们盖房子里困难,快拿着。”
安然怎么可能要她的钱:“妈啥呢,我们不缺钱,您别操这心。”顿了顿,“妈这么多钱哪来的?”粗略估计也有七八十块。
而她每个月都会给生活费,买菜买肉和水果蛋奶,一开始母亲不肯要,后来她给三十就只拿十块,刚刚够买素菜,肉都是安然自己去买。
按理来,她存不下什么钱。
“你们盖房子,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这是我半年来挖药卖的钱,也不多,你拿着当伙食费,别亏了帮你们的人。”
安然恍然大悟。
难怪总是不见人呢,原来是趁着他们下班看孩子,她溜出去挖药了。
“可是妈您认识药材吗?挖了卖给谁?”
包淑英红着脸,“认识,有人收的。”
安然是什么人?这不一下就给猜到了嘛!
“陈六福教你的吧,收肯定也是他收的。”
包淑英低着头,愈发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然一看这神色,不对劲啊,怎么跟做错事的孩一样。忽然她想起来,陈六福的老伴儿早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俩孩子一男一女,也都早早的成家立业,具体在啥单位不清楚,但他确实是单身一人,直到后来成了陈氏名医馆的掌门人时,也依然是单身老头儿。
不过,那时候他都六十多岁了,也没人关注他的婚姻状况。
现在的陈六福,别看他腰背佝偻,话慢条斯理的,和和气气的,看起来像个和蔼的老头,其实他才四十出头,四十一不到,比包淑英还五岁呢。文革刚开始那年被人弄到乡下去吃了不少苦头,女儿好像还跟他断绝了关系,后来县里看重他的医术和炮制药材的艺,又给调回县医院。
长得着急也有着急的好处,可以,现在的他,跟二十五年后大名鼎鼎的陈大夫也没啥区别,特别“经”老。
岁月这把杀猪刀看见他好像早早的就被杀过,倒是能开一面。
包淑英刚开始挖药的时候也不认识几味药,是有一次在市里遇到他,打个招呼顺便大着胆子问了下,一个认真学,一个耐心教,渐渐的联系就多了起来。
后来,但凡是她挖去的药材,不论好坏他都收。而只要是他提出缺的药材,她就问清楚长啥样,尝起来啥味儿,自个儿上山找啊找的,找到就给他送来。
两个都是受过生活磨难的人,彼此渐渐有了共同话题。
不过,陈六福最近有点着急了,他年纪大了,工作也忙,很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他内心也是敬重、爱惜包淑英的,所以提出能不能来她家里见一面,跟安然聊聊其实也就是提亲的意思,只不过年纪一大把不出那臊人的话。
而包淑英呢,她好好的带外孙女呢,每天吃好喝好睡好,已经做好颐养天年的准备了,忽然被他扔了这么大一个炸弹,顿时吓得魂不守舍。
“所以今天来找你的人是他?”安然都不知道啥好了,上辈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俩人,居然来了段夕阳恋?
她重生的蝴蝶翅膀,居然扇到了母亲身上。
“嗯,我怕你生气,就没,其实你放心然然,我对他没那个意思,我才不是那种不知羞耻的女同志,我不会让你跟女婿在厂里难做人的,他来了好几次我都没让他进大院。”
她都四十六岁的人了,马上年过半百,孙辈都上学了,要是让人知道她还想嫁人,那不是给闺女脸上抹黑嘛!
文化人最重的就是面子,让闺女和女婿没面子的事,她坚决不做。
“妈你先别急,听我好不好?”安然搂着她,其实还挺为她高兴的,毕竟陈六福比她好几岁呢,夕阳恋还能搞成姐弟恋,明啥?她妈魅力不减呗!
“妈,您这大半辈子也没能好好过上一天好日子,不幸的过往咱们就不提了,现在有人愿意跟你共度余生,无论怎么样,也是好事。”
包淑英低着头,都快臊死了,“好啥好啊”
“咋不好,我要是到您这年纪还有比我几岁的男人追求,我做梦也会笑醒。”上辈子是真有,不过她那时候身价不菲,人脉市场资金各种资源丰富,无法排除他们到底是看上她本人还是她拥有的东西。
但只要她喜欢,管他们看中啥,她就是单纯看中他们的颜值和肌肉,谈恋爱而已,只要不涉及婚姻,不就是开心了送点稍微昂贵的礼物吗?不开心分呗。
当然,这并不是她谈过很多比她年轻的男朋友,只是她有这个选择的权利,她真正谈过的男朋友也就四个,都是跟她年纪相当的。
包淑英却被逗笑了,“啥比我,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六十多了呢。”长那么着急。
安然大笑,陈六福的长相确实很容易让人误解,大概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很得病人信赖的原因?毕竟外表年纪在一定程度上与临床经验成正比。
“妈您别不好意思,有啥不好意思,哪怕到了七十岁八十岁也有恋爱的自由。”安然顿了顿,“主要还是在您,您喜欢他吗?觉着他人怎么样?值得托付吗?”
包淑英叹口气,“也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他人确实挺好,很有耐心,也会关心人,只要我提个头他就知道尾。”
那不就是情商高嘛,安然心,跟高情商的人相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那都是相当舒服的。宋致远明明啥都好,唯独情商为负,整个人分数就直线下掉,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身体和智力条件。
“而且他吧,也挺有心的,我只是胃口不好,他隔天就给送了山楂丸来,我眼睛干涩,他就给送菊花枸杞。”
安然一乐,都把人家送啥记得一清二楚了,还不喜欢,她妈这是口嫌体正直啊,既然如此,那就推一把前提是得看看陈六福到底怎么样。
“可他的意思是,以后让我跟他回红星县生活,我走了俩孩子怎么办?我尤其不能把铁蛋扔给你们。”这才是包淑英不愿跟陈六福走的原因。
“谁结婚就一定要跟他走的,可以让他来市里啊。”
“哪有男人将就女人的,又不是入赘,咱们女同志都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安然笑了,“妈你放心,他要是不来市里将就你,那我第一个不同意。”倒不是要把她拴在身边带孩子,而是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去红星,只要在这阳城市内,她安然就有办法护住她。
解开心结,包淑英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女儿虽然才二十一岁,可她的见识,她的为人处事,都是她无法企及的。如果她真有办法让陈六福来市里安家,那她也愿意重新考虑一下。
回到家,安然把睡着的猫蛋抱床上,自己上工地看了一圈,发现外墙的白色瓷砖已经贴完了,姜德宝正带着几个海燕来的年轻人做室内装修,水电已经进场了。
因为他们房间多,二楼三楼各有四间房,水电工程量很大,半个月也不一定能铺设完,安然觉着,她应该先把家具给布置上了。
一楼客厅足有四十平,家具她本来想打一套全新的,可包淑英不愿让她破费,要把海燕家里那套檀木的搬来。安然一想也对,实木家具都是有灵性的,越用越灵光,放老家吃灰慢慢的就暗淡了。另一面嘛,她也担心会不会被谁盯上,毕竟这可是铁蛋外公的传家宝,放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全的。
娘几个里,只有铁蛋是老何家血脉,家具传给他天经地义,安然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客厅旁,一面是厨房,紧挨着是餐厅,另外一面则是一间十来平的浴室和卫生间。在这一点上,宋致远和她难得的达成了统一——必须安装可自动抽水的马桶,他们实在是受够了大院的公共厕所,夏天蚊子咬,冬天冻屁股,每天早上还得排长队,要赶上没及时打扫的时候,屎尿漫得下脚地儿都没有。
就因为这,安然都没办法带猫蛋进去上厕所,要么带厂区厕所,要么树底下嘘嘘,再用灶灰盖一下。
二楼四间卧室,每间足有三十平,带上大窗户大阳台,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三楼则布置成了书房、儿童游戏房,另有两间空着,安然留着以后改开了,条件好了作家庭影院和健身房。
这些室内装修全部承包给姜德宝带领的海燕社员来干,好材料安然自己买,他们出人工,完工后给九百块工钱。当然,这都是私底下商量的,不打算通过生产队分配,毕竟这也是他们趁着农闲时节出来干的“副业”不是?
有了这个开端,不定其他社员也会加入这个队伍,安然的计划是鼓励他们组建一个建筑工程队,跟妇女生产队一样,集体内部实行按劳分配,让家家户户都能在土地之外增加别的收入来源。
姜书记恨不得举双支持她的决定,还做主动员队里的青壮劳力,别一天尽盯着妇女生产队的四十亩药地,外头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他们探索。
五月份麦子收得差不多了,秧苗也插好了,来城里干活也不耽误挣工分。海燕以姜德宝几兄弟为首的男社员们,第一次意识到,钱嘛,不仅妇女们种药能挣,他们也能。
跟着安会计走,只要有力气,就不会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