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陆钧爻被段书亦带回家, 吃了退烧药就躺下了。段书亦心想明天也请个假,便给老师发了封邮件,然后开始在自己房间挑灯学习, 学了几个时之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清早, 段书亦听见陆钧爻的房间有动静, 心想他应该是醒了。起床后敲了敲他的房门:“醒了么?我进来了, 或者你自己出来, 吃完早饭再吃点药。”
房内没人答应, 段书亦滞了片刻,轻轻推开了门。
由于深色的窗帘是拉着的,所以即便是清,屋内也很暗。段书亦看见陆钧爻披着被子背对着门口坐在床头,动作一上一下的, 好像是在挠着什么。
他顿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连忙冲上前去, 抓住了陆钧爻的手。
陆钧爻垂着头, 头发很久没剪,有些过长了,垂下来乱糟糟的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显得面如死灰且阴沉。他的手臂上全是一道又一道红色的抓痕, 有些地方还破了一点口子, 他的皮肤本来就很白,这些伤痕便被衬得更加触目惊心。
“你这是在做什么?”段书亦满脸震惊,“你难道是在自虐吗?”
陆钧爻低着头,手上开始使劲:“放开我。”
段书亦发现陆钧爻看着精瘦和虚弱,力量却依旧大得跟头牛似的,自己两只手都拗不过他一只手的力气, 不得已只能放开他。
陆钧爻收回手,手臂抱着腿缩在床头,头发遮住了眼睛,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段书亦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摸了摸,发现已经退烧了。陆钧爻露出的眼睛缓缓向上抬,看了他一眼,目光宛若深渊里睁开眼的怪物,迷茫,迟钝,且布满着黑雾。与此同时,他的手指还在不停地掐自己手臂的肉,一碾一碾,留下细的指甲痕,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
“够了。”段书亦拨开陆钧爻交叠在一起的手臂,“不要再这样了,我去找医疗箱给你抹点药膏。”
他刚准备离开,就听见陆钧爻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宛若石头沙砾一起碾过,沉重且拖着疤痕。
“不要再管我了。”
段书亦站在原地,低头看了陆钧爻一眼,站姿有些松垮和疲惫。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深呼吸,将心中烧起的无名火慢慢浇灭,直到零星的火花都化为灰烬,然后撇开拖鞋踩上床,安静地、沉重地蹲在了陆钧爻的面前。
“别发疯了,陆钧爻。”他的声音很平静,宛若一潭死水,“你住在我家呢,真想死就自己爬出去,别死在我跟前。”
陆钧爻抬眸看了他一眼:“你生气了?”
“你猜呢?傻逼。”段书亦面无表情,“为什么要挠自己?”
“不知道。”
段书亦:“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只是有点活不下去,也不是想死,就是不知道怎么活。”陆钧爻眼眸黑得如磁石一般,仿佛所有的光亮都被吸入而消失殆尽,“有时候我甚至想,我能不能杀了李鸿志和陆文康,再自杀。”
段书亦冷笑:“你要是真这么做,你是想把你妈从棺材里气活?你的人生就这么点价值,和几个人渣同归于尽?”
“……那我怎么办,可能我真的要完蛋了吧。”陆钧爻埋下头,沙哑的嗓音有些发颤,“李鸿志一开始也表现得不像个人渣,我依稀记得,我时候,可能三年级之前,都好像有那么几个幸福的日子。他是什么时候原形毕露的,我已经忘了。我一直想着,我有妈妈就够了,我们两个人也能拥有幸福,但是她不在了。”
陆钧爻闭上眼睛:“世界上活着各种各样的人,畜生和人渣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我妈妈就活不下来呢,为什么呢。”
“这个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段书亦注视着他消沉的脸庞,沉默了良久,缓缓吐露真言:“所以呢,因为没人爱你了,你就生存不下去了?”
陆钧爻:“……”
“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其实很羡慕你,因为无论你在外面被迫了多少架,回家都有妈妈温柔地迎接你,她对你好到几乎不会责备你。”
“我很久以前也是有母亲的,只是当时太了,还是学生,记忆远到我都记不清她什么样子了,因为我甚至没有一张她的照片。”
“她对我并不好,指使我做家务和重活,没做好就得挨,成绩没考好也得挨,我对那个时候的记忆几乎只剩下骂了。”
“而且她很穷,冬天用不起电暖,除了洗澡也不准用热水。我只记得大冬天我跪在地上擦地,擦完地去写作业,手被冻得皮开肉绽。”
“我有时候会怀疑她压根对我就没有爱,因为她酗酒,喝醉的时候会冲我喊,当初生我下来只是为了抱到段家去要钱,只是失败了。”
“但是她是我的亲生母亲,死在了我的跟前,我当时依旧很难过。”
段书亦自嘲地笑了笑,带着苦涩的强颜欢笑,“一开始拥有再失去,和一开始就没有,竟然比不出哪一个更惨。”
陆钧爻睁开眼,对上段书亦复杂的眼神。两人互相望着沉默了许久,段书亦缓缓开口:“所以,你凭什么。”
陆钧爻下意识:“嗯?”
“你凭什么活不下去,凭什么敢肆无忌惮的发疯。”段书亦压抑的情绪也堆垒到了极限,愤怒从眼神中直射出来,伸手一把揪住了陆钧爻的领子,将他拎到自己跟前,压着嗓子凶光乍现,“你给我好好想办法一个人生活下去!王八蛋,别让我看不起你。”
两人的距离仿佛随时都要干架,眼中所有流露出的情绪,迷茫、颓废、愤怒……全部能被对方装进彼此的眼中。
良久,段书亦松开了手,陆钧爻的身体像是破布娃娃似的往后一倒,靠在床头,缓缓开口:“……对不起。”
段书亦:“……”
“你对我一直很好,谢谢你。”
段书亦再次恢复平静,冷声:“我也不是无私奉献的人,我需要回报。”
陆钧爻抬头,这么久第一次露出些表情,是因为感到了疑惑。
“好好生活下去,变得有价值一点,至少能有点利用价值。”段书亦起身,语气变得有些冷漠,“毕竟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再出现能够不求回报去爱你的人了,但是会出现想利用你而对你很好的人。”
“所以,你仅靠这个就能生活下去了,是么?”陆钧爻眼神很空,直愣愣地看着人的时候,难免有些瘆得慌,“但是,我还是觉得心里好像缺了一块东西,空落落的,一直着不了地。”
“你这个人真是麻烦得很。”段书亦叹了口气,“那你自己找东西去填补吧,但是你要是现在就死了,就永远填补不上了。”
只有拥有过爱的人才会继续奢求爱。给陆钧爻上过药后,段书亦靠在墙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这样的话。啊,原来是这样,他想,原来他和陆钧爻境遇相似,却一直都不是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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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钧爻在房间自闭了好几天,终于恢复了正常,手上的痕迹上药之后也消失得很快。但不知为何,他们俩人的交流远不像之前那么轻松,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捉摸不透。
高三上学期接近尾声,段书亦的父亲在一个夜晚咽了气,肺癌晚期,怎么救也救不回来。段书亦不知道段雅文之前的日子都具体做了什么事,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她赢了。段家的财产、企业、股份……尽数被她掌握在了手里。
葬礼上,段书亦感觉到段言才像是变了一个人,褪去了之前所有嚣张的姿态,变得佝偻、消沉又憔悴,他看了段书亦一眼,竟远远地躲开了。
“如果有闲心,去和你亲爱的哥哥道个别吧。”段雅文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段书亦身后,悄悄开口,虽然面上不苟言笑,语气却轻松佻达,“这次之后,想必你也很难再见到他了。”
段书亦道:“怎么,你要杀了他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就算我再厌恶他,他也是和我血脉相连的亲生弟弟。”段雅文语气颇为嘲讽,“如果他愿意,可以去照顾非洲那边的生意,不愿意,就当我抽点零花钱养个废人了。”
“你呢,我记得你高三这个学期都要过完了。”段雅文话头一转,“有想好上哪个大学吗?”
段书亦很直接:“不用这么拐弯抹角,你对我有什么吩咐吗?”
段雅文笑了笑,不紧不慢:“去国外读书吧,美国,我物色了几个好大学,你自己挑一挑,至少拿个硕士学位。”
段书亦面上毫无波澜,语气生硬:“听上去是个好安排,这么为我的未来着想吗?”
“替我照看几年那边的生意,到时候我会安排人带你熟悉业务,教你一些事情。”段雅文缓缓凑近他,在耳边低语,“至少让我看一看你的价值,我不留没用的狗。”
段书亦:“……”
“顺便。”段雅文拿腔作势地帮他理了理衣襟,看似亲切,却让段书亦有些起鸡皮疙瘩,“给自己的人生找点乐子,不要浪费你这张俊俏的脸。”
“但是,千万不要沾□□,类似的也不行。”她最后慎重提醒,这一点倒是有点像一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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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出国,可能参加完毕业考试就走了,不会在国内高考。”段书亦回去之后,开门见山地通知陆钧爻 ,“这屋子你想住就继续住吧,我续了挺久的房租。”
“是么。”陆钧爻没什么太大反应,顺嘴提了句,“那你告诉施雨了么?”
段书亦突然沉默了。
陆钧爻见他的反应有些奇怪,追问:“你和那孩子似乎好久没见面了,发生了什么吗?”
段书亦随口敷衍:“可能她讨厌我了吧。”
“我觉得她不会,估计陆文康不准她接近你了,所以她在等你去找她。”陆钧爻认真道,“但你要走总得去道个别吧,她应当会舍不得你。”
段书亦苦笑:“我就怕她舍不得。”
直到最后,段书亦也没有去道别,他自己心里明白,是他退缩了。这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犯的懦弱。
陆施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段书亦早就离开了国内。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陆钧爻成功收到了欧洲一所大学的offer。学校是陆宜珊给他挑的,陆宜珊生前给他挑了许多适合他的大学,国内外都有,列成了表格放在培训机构,无论他选了哪一所,那里的专业老师都会对他进行定向培训,努力帮他达到录取水平。
陆钧爻思索了很久,还是不想再待在国内了。他内心十分空虚,要是有风吹过,仿佛都能发出萧瑟的空响,或许换一个远一点的地方,能让他找到填补内心的方式。
而且大学附近就有心理咨询室,他的母亲为他几乎考虑得非常圆满,像是强撑着身体做好了所有准备,才放心撒手人寰。
只是可惜,留他一个人在人间,实在是太寂寞了。
“我要走了。”离开学校的前一天,陆钧爻找陆施雨告别。
“是么,至少你还来通知我了。”陆施雨低着头,不想看他。
陆钧爻也不知道什么,只道了一声“保重”,就转身离开。陆施雨在他身后猝然就喊了出来:“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要走,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啊?”
陆钧爻回头,看见陆施雨泫然欲泣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对不起。”
也不知为何他想道歉,总之,他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去国外之后,陆钧爻会和段书亦用邮件联系。段书亦好像混得如鱼得水,生活作风也慢慢变得轻浮了起来,都要几乎逼近正统的纨绔风流富二代了。
“你知道么。”段书亦有次在邮件里告诉他,“以前别人喊我杂种,但是现在,他们竟然称呼我为段公子。”
陆钧爻回复:得意忘形?
段书亦: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陆钧爻却感觉自己心中的空缺越来越大,精神开始十分焦躁不安,哪怕每周去看心理医生,也无济于事。他有次去附近的酒吧喝点饮料发时间,结果被gay搭讪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进了同性恋酒吧。
陆钧爻心想,或许可以试试,像段书亦跟他在邮件里描述的一样,“找点乐子”。
实事证明,他是成年男人,确实拥有健康的性.欲,但是……
“b.”
第二次,对方还想同他继续些温言软语好留下联系方式,他沉默半晌,扔下这个单词就穿衣服离开了。
陆钧爻依旧非常焦躁,精神像是被一根莫名的弦吊着,仿佛在钢丝上行走,随时都有失控的可能。他的内心空无一物,找不到理想,找不到想做的事,夜晚失眠,白天浑噩。
很多人会因为他的外表接近他,但是他一眼就能看出,没有人爱他。
然后,在普通的一天,陆钧爻突然和来出差的经纪人相遇了。他的第一个经纪人是一位年轻干练又强势的女性,鬼使神差,他第一次演习,是在当地客串了一个配角。后面的事情就像被命运早已安排好似的,他很顺利的成为了演员。
他演戏极有天赋,这是别人评价的。明明没有任何人教过,却知道如何去演,或者换句话,知道如何成为另一个人。
陆钧爻也不明白原因,但他猜想,可能是因为他憎恨着自己,才会迫切的想通过当演员来成为别人。
自厌情绪就像从他身体里分割出来的影子,拿着把匕首,时时刻刻跟随在身边。陆钧爻演戏的时候,非常投入的成为了别人,这个影子便站在场外,和外面的阴影融为一体,和无数双不知名的眼睛一起,目光如炬,紧紧地注视着他。
后来,他刚出道就惊艳到众人,年纪轻轻便拿了影帝。演戏缓解了他的焦躁不安,却依旧没法将他填补完整。
直到……
……
…
陆钧爻猛地从床上睁开了眼。
陆钧爻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久到似乎已经忘记了何年何月。他微微活动了一下手指,感觉身体有些僵硬,便缓慢地支起上半身,发现被子上似乎压了东西,有些重,低头揉眼一看,竟然是夏水在他身侧睡着了,压住了半截被子。
陆钧爻呆滞了片刻,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夏水的额头,又立马移开,仿佛是在触碰什么泡泡,生怕他消失似的。
“还在做梦啊……”
陆钧爻有气无力地喃喃了一句,又躺了回去,企图闭上眼睛再醒一次。
他再次睁开眼,发现夏水就在他面前,像猫一样从被子上探出头,冲他眨眼睛。
“不是做梦。”夏水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欢迎回到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