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这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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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沉的、幽暗的梦境。

    伴随着汹涌而来的眩晕感,遮天蔽日。

    苏知云仰起头望着院里的樱桃树,兀自出神。樱桃树枝繁叶茂,肆意生长,开满了雪白花瓣,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来许多。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是个青年的声音,戴着细框眼镜,头发梳到了后头,穿了件干净得体的白衬衫,笑起来眼眸弯弯的,和蔼可亲。

    苏知云抬眼望着树梢:“上面困了只猫。”

    青年退后几步,眯眼量了一会儿,将手里拿着的书垫在了树下,自己踮起脚攀着树枝爬了上去。

    “来这里。”

    青年上去之后拍了拍自己跟前的树枝。

    那只雪白的、像毛绒玩具一样的猫就摇摇晃晃地向青年走了过去。

    对方心翼翼地将那只猫拥进怀里,缓缓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露出点羞赧的神情:“幸好没事,这么久没穿西裤爬过树了,我刚刚还以为衣服要崩坏了呢。”

    “这是你的猫?”

    青年问。

    苏知云摇了摇头:“不是,好像是野猫。”

    糯米团子似的猫还在他掌心里哀哀叫着,可怜巴巴的,不断伸出粉色的舌头舔着自己湿漉漉的鼻子,戴眼镜的青年略微低下头,口吻有些怜惜:“肯定是饿了吧,这猫这么,不定连奶都还没有断。”

    他将猫揣进了口袋里,心地系上扣子,攀着横生的树枝又爬了下来。

    猫仿佛很害怕,一直死死地揪着青年的口袋,喵喵叫着。

    青年轻然落地,拍了拍自己裤子蹭上的灰尘,抬头看着苏知云:“你家是住在这附近的吗?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苏知云看见他白皙的脸颊上还有道脏兮兮的痕迹,对方笑起来有种近乎动物的温纯无辜,眼睛弯起,清水潺潺似的。

    “不是,这是我外公外婆家。”

    “噢,那怪不得,我我一直住在这里,好像都没怎么看见过你。”青年拎着猫的后颈,将它从口袋里掏了出来,猫似乎将他的手指当成了奶嘴,一直拼命吸吮着:“我瞧你一直看着这个猫,要不要把他带回去?”

    他虽然这么着,神情却有些恋恋不舍。

    “不用了,你留着吧。”

    苏知云别过了眼,兴趣缺缺。

    “喂,要不要交个朋友?就当这个猫是我们两个一起养的了,你也很舍不得这个家伙吧。”

    对方叫住了他。

    苏知云顿了一下,停下了脚步:“我不跟年纪比我大很多的人做朋友。”

    “我今年也才二十几岁而已,是你年纪太了。”铺天盖地的雪白樱花,落了一朵在青年蹭脏了的衬衫上,他略微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好歹也让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朋友。”

    “哗啦”一声。

    掀起了一阵风。

    树叶婆娑摇曳,降下一场无名大雪。

    “我叫唐泓,你呢?”

    大雪似的樱花,洋洋洒洒,从潮湿墙角生长出一朵半透明的、肥嘟嘟的蘑菇,伞盖上坠下一滴水,落在唐泓黑色的鞋面。

    他沉默了一会儿:“苏知云。”

    青年讲:“这是个好名字。”

    那是无可救药的、令人齿冷的回忆,光是想起来都浑身战栗,如同附骨之疽一般黏腻濡湿,挥之不去。

    ……

    从并不友好的梦境醒来,苏知云额上冷汗津津。

    熟悉的名字令喉间生出了堵塞凝滞的呕吐感。

    汹涌而来。

    头痛欲裂。

    脑子里一片昏昏沉沉,如同生了铁锈的机器,好一会儿才又吱呀吱呀地转了起来,苏知云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在酸涩与眩晕之中看见了另一张脸,映着一点绮丽月影,玉树琼花。

    窗外下起了鹅毛大雪。

    万籁俱寂。

    手机显示北京时间凌三点半。

    脊背上出了冷汗,濡湿衣服,凉得刺骨,苏知云往被子里缩了缩,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在要触到对方脸颊之时又停了下来。

    顾泽欢好像睡得很沉,如若胸膛不是还有轻微的起伏,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一座没有气息的雕塑。

    周遭很安静。

    只有簌簌落雪的声音。

    苏知云的手从被褥底下摸索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掌,温热的。

    脉搏声在自己掌心里叠着心跳一起搏动。

    砰砰。

    砰砰。

    昏沉睡意又渐渐袭来,凝滞的酸涩感如潮水般缓慢退去。

    苏知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陷入柔软蓬松的被褥里。

    指尖好像也一点点热起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顾泽欢睁开了眼睛,十分清明。

    毫无睡意。

    ……

    第二天是叫胖子一通电话给闹醒的,苏知云摸到了枕头旁边的电话,划开接通了,那头出乎意外的喧哗。

    仿佛正在什么人潮汹涌的地方。

    胖子的声音隔着手机传过来,在朦胧的睡意里显得有些失真:“怎么样?起床了吗?”

    苏知云坐起身子来,宿醉的后遗症让脑子里一片混乱,每根发梢都针扎似的疼痛:“嗯,刚刚醒了。”

    “哦对了,还没有跟你新年快乐,昨天晚上下了场雪,你看见了吗?”

    苏知云的目光顺着空荡荡的床沿往外看去,世界一片银装素裹,雪白得晃眼。

    枕头旁边也是冰凉的。

    毫无人气。

    苏知云有些困倦、有些迷惑,他轻轻眨了眨眼睫。

    “看见了,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胖子那头又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想跟告诉你,今天我可能要回去了。”

    “今天就回美国吗?”

    胖子“嗯”了一声:“太晚了回去也不好,本来就是请假回国的。”

    苏知云趴在窗台上,呼出了一口气,在玻璃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个笑脸。

    从各家各户钻出来了许多圆滚滚、胖乎乎的萝卜头,他们都在雪仗,喜笑颜开,雪球砸在脸上也不生气,冻得手指脸颊都红彤彤的。

    还有人在清扫路面的积雪,隔壁邻居穿着睡衣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出来倒垃圾。

    苏知云看了好一会儿:“我昨天晚上好像看见顾泽欢了,你让他留下了吗?”

    胖子:“是啊,你昨天醉得太厉害了,我爸妈又催着我回家,实在没办法就让顾泽欢照顾你了。”

    苏知云没话了,他的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渗进丝丝缕缕的寒意。

    好冷。

    察觉到了苏知云的沉默,胖子又开口了,试探性地、谨慎地:“虽然这话由我来不合适,但是,你喜欢顾泽欢没错吧?”

    苏知云“嗯”了一声。

    自从颁布了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条例之后,家家户户过年都不再放鞭炮了,大年初一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分外安静。

    只有孩的笑声在街道上回响。

    天真烂漫。

    “不过他不喜欢我。”

    他。

    胖子没话了,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才再次开口:“为什么不能改变自己的要求,既然他不会喜欢你,那你就成为他特别的、无法取代的那一个存在。让任何人都没法顶替你,取代你,这样从另外一种层面上也算另外一种独占吧?”

    空气里还有股子消毒水的味道,为了让苏知云的声音更清楚一些,胖子从汹涌人潮走进了大厅里,找了个没人的椅子坐下。

    天气太冷,冻得手指头都红肿起来了,胖子把凉嗖嗖的指尖含在嘴里,觉得自己好像咬上了一只梆硬的冰棍。

    而且一点都不甜。

    “我觉得你也不用那么气馁,虽然顾泽欢不喜欢你,但是他也不见得会喜欢别人。”

    他这么一边着,一边计算着时间,回廊式的结构,能透过明净的玻璃看见许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不同的楼层来回奔波。

    苏知云问:“你不阻止我吗?”

    胖子苦笑了一声。

    “阻止你有用吗?”

    他想起了昨天苏知云的模样,叹了口气:“爱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是想要对另一个人好,又或者仅仅只是另一个人的存在是你而言是特殊,还是想要得到另一个人的爱?普通人的爱也是可以取代,会有七年之痒,会有出轨,可能也会被现实击败。只要你们的关系最终成为不可取代,独一无二的,也就可以了吧。”

    雪白的瓷砖光可鉴人,倒映出胖子的脸颊,他将地上别人丢下的一片泡泡糖纸捡了起来,顺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口吻很无所谓:“我之前认识一个人,爸爸妈妈都不算什么顶级富豪,但是至少也没短过他什么。时候也没缺过吃喝,朋友不算多也不算少,和一般的孩没有什么两样,他一直都以为自己父母是相爱的,并且也这么笃信着,所有人也都这么告诉他。直到他父亲最近罹患绝症,查出来是肺癌晚期,他妈跟父亲离婚了,转移了大半财产,父亲的情妇没过多久带着私生子拿着遗嘱来家里闹事,遗嘱上有他父亲的签名,第一继承人却不是他的名字。”

    “他这才知道不管是自己的父亲,还是母亲,两个人在外头都有情人。”

    “其实很可笑,毕竟在所有人心目中,他的父母都是一对情深意切的模范夫妻。”

    胖子自言自语,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巧克力,扳开了放进嘴里。

    巧克力就一点点融化了,变成了一种黏腻湿滑的甜,还有一点点苦。

    “我不想像其他人那样劝你放手,回归大多数人眼里的‘正常’,因为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正常,你和其他人没有区别,我一直觉得你很好,只是他们不了解你。”

    “不过这种话总感觉有点肉麻。”胖子着哈哈,又沉默了下来,空气是冰凉的,能闻到一点冰雪回溯的气息:“就算放手了又怎么样,回归大多数人眼里的平庸和正常,然后变成和大多数人一样。娶一个不算喜欢也不算讨厌的老婆,按部就班地过完一生,经历七年之痒,渡过中年危机,在外彩旗飘飘,在家红旗不倒吗?”

    “可苏知云,这不是你。”

    作者有话: